玉堂金閨 第三二七章 故舊事

    壽王比眾人預想中回來的更快,五皇子接到壽王,一路陪着送到官家寢宮外,抬手用力按着忍不住要打出來的呵欠,從接到信兒到離宮,連驚帶累了這些天,人早已經疲憊透了,五皇子用力按回呵欠,正要轉身回去,鄭大官從寢宮出來,微笑叫道:「五爺且慢一慢。」五皇子忙頓住步子轉身看向鄭大官,鄭大官往偏殿示意道:「到這邊說話吧。」

    五皇子到了偏殿門口,腳步微頓,似乎是下意識的掃了眼官家寢宮,鄭大官眼皮垂了垂微笑道:「官家有幾句話讓我說給五爺。」五皇子鬆了口氣,忙笑着沖鄭大官微微欠身,抬腳進了偏殿。

    「五爺辛苦了。」鄭大官先慢條斯理客氣了一句,五皇子忙拱手笑道:「多虧了大伴,一切才能這麼順順噹噹。」「是佛菩薩保佑,」鄭大官語調輕緩,往後退了半步,一邊往椅子上坐,一邊示意五皇子:「咱們坐着說話吧。」見五皇子落了座,這才接着道:「官家讓我跟你說幾句話,這幾句話官家說的明白,我聽的明白,可要讓你明白,這話可就長了。」

    五皇子驚訝的看着鄭大官,微微欠身做出洗耳恭聽之勢,鄭大官挪了挪,眼睛微眯,目光越過五皇子仿佛要看進那些過往的歲月里去:「這一說就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昨兒有兩個小猴兒說嘴,說這禁中那麼多好地方,怎麼官家偏偏要選這一處做起居之處,唉,他們哪知道官家的心思,這一處,」鄭大官手指溫柔的劃了半圈:「從前官家做皇子時就住在這裏,那一年春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各處打發了一批老宮人,要添人手,官家就帶着我過去挑人,一大群人,就數明月姑娘最小,嚇的象只避貓的鼠兒,我示意官家看她,官家可憐她,頭一個就挑了她,要是沒人挑,她就得去浣衣局這些地方了。」

    五皇子驚訝萬分的看着鄭大官,他不明白鄭大官怎麼突然和他說起這些過往,這些,都是宮裏早就心知肚明的不可言之事,鄭大官停了停,緩緩嘆了口氣:「我再沒見過象明月姑娘那樣的乾淨人兒了,她那雙眼睛象泓春水,就那麼溫柔安靜的看着你,看的你生不出壞心眼,官家是個有脾氣的,那時候年青,性子比現在硬多了,可一到明月姑娘那兒,再大的脾氣也沒有了,明月姑娘跟在官家身邊侍候了那麼些年,官家從沒跟她發過一回脾氣,沒沖她高聲說過一句話,唉!」

    鄭大官又悠悠嘆了口氣:「明月姑娘身世苦,生母生下她沒幾個月就走了,她父親給她續了個後娘,後娘待她連奴婢都不如,常常罰她三五天不准吃飯,後來乾脆把她賣到宮裏為奴。也是報應,她到官家身邊沒多長時候,她父親一家就被燒死在任上。」鄭大官的聲音透着絲絲冷意,五皇子聽的心縮了縮,他知道這件事,姚貴妃的父親和後娘一家,是被官家一把火燒死的。

    「明月姑娘的父親曾經和勇國公府先老夫人寧氏的父親同地為官,明月姑娘的父親是上官,兩家都住在衙門後,院子挨着院子,先寧老夫人比明月姑娘大三四歲,是個有心有膽的,把明月姑娘當親妹妹看,那兩年,明月姑娘幾乎就住在寧家,先寧老夫人性子俠義,又有膽子,為給明月姑娘出氣,捉弄了明月姑娘的後娘好幾回,明月姑娘一提起在寧家過的那兩年,兩隻眼睛亮瑩瑩全是歡喜,回回說起寧氏捉弄她後娘的事,都笑的銀鈴兒一般。」

    五皇子嘴巴微張,聽的愕然而恍然,姚貴妃和勇國公府的淵源原來在這裏!

    「後來聽說寧氏要嫁進了勇國公府,聽到消息那幾天,明月姑娘又是歡喜又是擔憂,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寧氏嫁進去後,明月姑娘幾乎天天纏着我打聽勇國公府的事,聽說寧氏將勇國公府理的清清爽爽,那幅高興驕傲樣兒真是沒法說。後來寧氏又生了李四郎,就是恬姐兒的父親。」鄭大官嘴角帶笑打量了一遍五皇子:「寧氏臨盆那一夜,我差點跑斷了腿,寧氏生了一天一夜,明月姑娘也跪在佛菩薩前念了一天一夜的經,李四郎滿月時,明月姑娘把官家給她的羊脂玉長生果送過去慶生,那長生果是官家自小戴着的,為了這個,官家差點生氣。」

    鄭大官邊說邊盯着五皇子看了幾眼:「後來,李四郎夫妻出了那樣的慘事,誰也沒想到寧氏性子那樣烈,明月姑娘聽說李四郎的事就心疼的病倒了,寧氏的事出來後,官家和我本打算瞞着她,誰知道,」鄭大官的話突然頓住,臉上浮起層陰霾:「那時候府里亂,到底沒瞞住,明月姑娘哭的……唉!」鄭大官別過頭,抬手拭去幾滴混濁的眼淚:「本來就病着,就這麼一病沒了。明月姑娘臨死前把寧氏的孫女兒託付給我和官家,好在恬姐兒有她外婆,她幼年落水後,官家就召了王悅娘進京,托中人送到了恬姐兒身邊,後來,恬姐兒嫁給你,總算沒負了明月姑娘的託付。」


    「恬恬父親的死?和阿爹?」五皇子忍不住追問了一句,鄭大官垂着眼皮,好半天才答非所問道:「陰差陽錯,都是意外。」五皇子輕輕抽了口涼氣,果然和阿爹脫不開,五皇子好一會兒才透過口氣,緊盯着鄭大官問道:「告訴我這些……阿爹是……什麼意思?」

    「官家今天早上交待說要和明月姑娘合葬一處,好些事,也該交待交待,官家讓我告訴你,你是官家心愛的兒子,是皇家血脈,不能委屈了你,有件事,就是那句話,想來你也知道了,簡師批你和恬姐兒八字時曾經說過,怕你有懼內之嫌,官家怕你委屈了。」鄭大官的話明明白白又歧意極多,五皇子恍然笑道:「阿爹是怕有了這懼內的批字委屈了我,所以才讓你告訴我這些前情往因?就算沒有這些,我也沒半分委屈,能娶到恬恬,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懼就懼吧,我心甘情願!」

    鄭大官眼裏一團亮光閃過,臉上的笑容又深又濃,扶着椅子扶手慢吞吞站起來笑道:「那就好,你到底是官家愛子,官家委屈誰,也不願意委屈他的兒子,這樣最好!五爺這幾天累壞了,趕緊回去好好歇一夜,眼看着要過年了,事情多得很呢。」鄭大官話里的意思五皇子聽的明明白白,阿爹已經在交待後事了,只怕也就是年裏年外的事,那這年裏年外要立太子,要過年,要……五皇子心裏一陣悲愴,垂了垂頭,一聲悲嘆壓在喉嚨,拱了拱手出宮回去了。

    溫暖如春的寢宮內,連着幾天幾夜幾乎沒下過馬的壽王半坐半跪在床前腳榻,雙手握着官家枯瘦的手,頭抵在官家手上,拼命壓着滿腹悲傷不敢放聲痛哭。

    「你很好。」官家仿佛沒看到壽王的悲痛,半躺半坐在靠枕上,目光安祥的看着他最心愛的兒子,聲音平和溫暖:「怎麼不把祝明銳一併殺了?不要怕多殺人,祝家也該換一支當家了。」

    「阿爹!」壽王抬頭看着官家正要解釋,官家垂了垂眼皮打斷他道:「我就說一說,你做得很好。」

    「是,阿爹!」壽王哽着喉嚨應道,官家輕輕動了動,抽出手,緩緩搭到壽王肩上,憐愛非常、仔仔細細的看着他道:「你很好,這江山社稷,家國天下,交給你,阿爹放心得很。」頓了頓,官家細細看着壽王的眉眼喃喃道:「你這眼睛跟你娘一模一樣。」

    「阿爹。」壽王眼淚奪眶而出,官家想替他拭淚,抬了抬手卻沒能抬起來,只好任手垂落下來笑道:「別哭,你看看你,小時候愛哭,現在還是這樣,動不動就掉眼淚,這也跟你娘一個樣!別哭,聽我說。」壽王忙別過臉用袖子急急的拭去眼淚,轉頭看着官家。

    「旨意我都擬好了,欽天監看過日子,後天是吉日,可以立太子,你娘追封孝莊文皇后,我死後和你娘合葬在一處,唉!」官家突然長長的、滿是鬱結和忿忿的嘆了口氣:「我曾經答應過你娘,要讓這天下人都跪倒在她面前,生殺由她,要讓你我們的兒子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公子!我到底,只做到一半!我對不起她!」

    「阿爹別這麼想,阿娘從來沒這麼想過,她說過好些回,能和阿爹在一起她就滿足了。」壽王急急的安慰解釋道:「阿爹還記得阿娘臨行前要和我單獨說幾句話麼?」壽王喉結連連滾動了幾下才接着道:「阿娘說,這輩子和阿爹一起,又有我這樣的兒子,她一輩子滿足得很。」

    「你娘一輩子知足,太知足……你別學她,你累了,下去歇歇,別出宮了,就在這裏,我累了,睡一會兒咱爺倆再說話。」官家聲音和緩而悠遠,越說越低,兩隻眼皮時垂時睜,壽王急忙起身叫了太醫和鄭大官進來,太醫輕柔的給官家揉着穴位,聽着官家呼吸平緩的睡着了,壽王輕手輕腳退出來,背着手站在院子裏,仰頭看着天,耳邊仿佛又聽到阿娘臨行前的低語:「……琰哥兒,阿娘對不起你,你爹把你抱進宮那天,你哭的……阿娘的心都碎了……阿娘對不起寧姐姐,死了也沒臉見她,賢哥兒是她的命根子,就象你是我的命根子……你替阿娘好好照顧恬姐兒,阿娘對不起她……若有來生……只求一家人能守在一處,粗茶淡飯,平安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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