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漏洞 23、相交

    40

    淡色的雲層,好像是被灰色的畫筆塗滿了整個天空。

    偶爾會揚起一陣似有若無的雨。

    這種肉眼都很難看清的雨絲,行走在其中是很舒服愜意的事。

    只可惜這是個上午,而且鍾弦心中也沒有雨中漫步的心情。

    在這個靠近珠江口的瀕海地段,並沒有與市中心連成一片的高樓大廈,天空在遠處與灰色的海水連成一線,顯得格外開闊低垂,空氣微涼,吸入肺中會讓人心中一陣舒暢。

    他已兩天沒見到鄧憶。他甚至一度覺得他們會不會從此難有交集。他靈敏地感覺到,鄧憶似乎在故意疏遠。

    但現在,在這個微涼的早上,在此時此刻,在最不應該遇見的地方,他們像兩條線再次相交了。

    從第一次相識開始,他們被各種理所當然的原因推動着一次又一次地見面、了解,時間也越來越密集。就像有一種更高的力量,將兩個木偶,反覆地撞到一起。

    可,此時,在即將竣工的工地現場相遇,怎麼都不能再歸結為緣份使然。

    鄧憶走近的時候,他的腳步並不輕快,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彆扭。

    「你怎麼在這兒」鄧憶隔着大切諾基的車窗主動向鍾弦發問。神情自若,眼神里透露着恰到好處的驚訝。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鐘弦在心裏說

    「阿,我是做這行的。這工地我在供貨。你呢這麼早怎麼也在這兒難道是我的同行了」鍾弦微笑着,透過車窗上下打量鄧憶。

    「我來調查些情況。門衛室借了我這個安全帽和夾克。沒有安全帽不讓進入工地。」

    鄧憶解釋的很詳細。一邊說着一邊脫下了和天空一樣顏色的淺灰色的夾克衫,與白色安全帽拎在同一隻手中。只穿着白色恤的他,似乎又恢復了鍾弦熟悉的感覺。

    但他忘了摘下鼻樑上的無框眼鏡。

    而且他的神情顯得矜持又含蓄。

    眉宇間還透露着猶豫與距離。

    目光也不似以前那樣乾脆,甚至並不與鍾弦的眼睛有長時的接觸。

    你到底來調查什麼情況。鍾弦很想這麼問。但是忍住了。只是微笑地看着鄧憶。

    「我先走了。」鄧憶說,試意他要將安全帽還給門衛室。「你忙你的。」

    「我送你一程。」鍾弦說。「我也正要走。」

    「不用了。我和我可以和他們一起走。」鄧憶指了指不遠處的幾輛車。

    「我送你吧。反正我也沒事做。」鍾弦熱情地說,堅持了幾遍。「你要去哪兒我都準時準點、更快更好地送到。」

    「你不是來辦事的嗎」

    「辦完了。」

    鄧憶猶豫了一下,走回工地的大門,將安全帽和夾克交給了站在那兒的一個人。又返回來,上了鍾弦的車。

    「你是近視嗎」鍾弦盯着鄧憶看。

    鄧憶將眼鏡摘下來,插在恤的領口上。「這是防輻射的鏡片。陽光下會變色。」

    「顯得像斯文敗類。下雨天防的是什麼輻射呢」

    「出門時以為會是個太陽天。」鄧憶回答的一本正經。

    鍾弦發動車子:「我送你去哪兒回局裏嗎你是哪個局來着」

    「順路送我回就好。你是也要回中心區吧。」

    「你在局是吧」鍾弦又問一遍。

    「局。」

    「不是分局嗎我一直以為你是。」

    「我有這樣說過」

    「沒有。你沒說過,也沒給我看過警官證什麼的,我看電影裏不都要出示證件再向群眾提問題我們這兒全都是你一句話就配合照做,都是善良單純的好市民呀。」

    「你要看嗎」鄧憶嚴肅地說,同時將靠近車門的右手伸進褲兜里,掏出黑色的證件,證件上面是醒目的銀色燙金的警徽標誌。

    鍾弦笑道:「哥們,你怎麼連玩笑都開不得了。怎麼了」

    聽到鍾弦這樣說,鄧憶停頓了一下,又將證件塞回口袋中。「沒什麼。大概沒睡好。」

    「分局,好巧,我有認識的人。」

    「嗯你給這工地供了什麼貨」

    「呃,矽酸鈣板和」鍾弦省略了龍骨。「和輕質隔牆。你呢是來和我搶生意嗎得!哥們,你臉僵化了嗎,幹嘛一直不笑」

    「我是來查案。」鄧憶說。

    「哪一件呢」

    「還是小朱。」

    「不是已經撤消了不是說小朱和他父母聯繫了,他是怎麼聯繫的」鍾弦一連串地問。

    鄧憶瞟了鍾弦一眼:「他寫了一封信給他的父母,信在路上走了好幾個月。信里說他在澳門打工,不方便和家裏打電話,以後就改寫信。請父母放心,什麼什麼的。」

    「原來是去了澳門。」鍾弦感到驚奇。「這年頭還有人寫信嗎郵局還有寄信的功能嗎不是說連明信片什麼的都郵不出去了他的信父母好幾個月了還能收到已算幸運。」

    「看起來問題就出在郵局身上了。」鄧憶說。

    「所以小朱失蹤案就這麼無厘頭地結了那你今天一大早到這個工地查什麼」

    鄧憶回頭望了一眼工地的方向,從遠處看,新樓上的標識分外明顯。「做結案總結。」

    「在這工地做結案總結」

    「小朱最後一通電話就是從這裏打出來的,打給你。」鄧憶說,看到鍾弦驚詫地目光便又解釋道,「他曾在通話後發了微信定位給他的女友。」

    鍾弦皺眉思索了好一會兒。然後說:「你並不想結案。你覺得還有許多疑點。真是負責任的好警察。咳,你可以讓澳門那邊警方配合找找小朱嗎」

    「這種小事。一個成年人失蹤,又沒有什麼實質損害。」鄧憶說。表示這就沒辦法了。

    「可你不想結束啊。你說過這是個無聊的案子。現在你該高興才對。幹嘛還浪費時間,難道想做電影裏的英雄人物為了一點疑點就不顧上級或是其它阻力。你要真這麼想,你的心理問題也挺嚴重。你會不適合生活在現實里。」

    「我沒說我要堅持。」

    「你這麼沮喪。」

    「我沮喪」

    「離着老遠就看出你不開心。」

    「不是因為案子不開心。若為了案子,案子天天有,永遠別想開心了。」

    「那因為什麼」

    鄧憶不說話了。盯着車窗。

    鍾弦覺得被身邊這個人的不良情緒感染了。憂鬱的感覺像天上的雲層籠罩整個車廂。鍾弦忽然想起了他的夢。

    「你會彈吉它嗎」鍾弦問。

    「會。」


    「彈的怎麼樣」

    「自娛自樂。」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鍾弦說。「一切就這麼結束最好。做為朋友,我勸你放下這個案子吧。」

    41

    鄧憶在剛進入區時就下車了,在紅荔路剛過華強北的地方,他讓鍾弦將車子拐入小路停下。

    他客客氣氣地向鍾弦道謝準備下車時,鍾弦腦子中跳出一個詞不親近。這個傢伙又打算遠離了。鍾弦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鄧憶疑惑地回頭看他。

    「你答應過我的。」鍾弦眼睛帶笑。

    「什麼」

    「有什麼對我的疑惑都會直接講出來,給我解釋的機會。」

    鄧憶垂下眼瞼。「我沒疑惑。也不需要你解釋。都過去了。」

    「可是」

    「你敏感了。」

    他們之間曾快速建立起來的親密感覺,好像壓根沒存在過。

    鄧憶在遠離。

    或者他本就是這樣的人。只是為了他的目的而配合着鍾弦做出親近舉動。綻放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現在不需要了,他就關上了他的門。

    他是這樣的人

    我,又何嘗不是

    鍾弦正出神時,

    大科打來了電話。

    「那人又找我了,我看是工地的號碼,我沒接。」大科驚慌地說。

    「哪個人」

    「工地那個採購呀。玻璃幕牆的事呀。」

    「幹嘛不接」

    「接了怎麼說你不是說冷處理幾天嗎」

    「打回去,聽他說什麼。如果他還是催你解決,就說你正在積極處理。但是領導全在外地不會那麼快。你會先安排廠家技術人員到工地檢查,如果確實和我們的支撐系統有關。會承擔責任。這些話會說吧。拖住時間。側面問問有沒有警察去工地」

    「警察為什麼要去」大科緊張起來。

    「不是說傷了人傷到什麼程度你問清楚了」

    「這個階段,傷的肯定是工人了。只要沒死,施工方早該壓下去了。無非是藉機向我們要錢。」

    「你和他們講話控制一下你的方言習慣,別這麼急,露怯。」

    「這個我懂,跟你說話我沒必要還裝着吧。可是,萬一呢鍾,萬一確定只是我們的責任。」

    「沒那種事。不會有萬一。當初和他們簽的幾份合同,蓋的都是李總公司的公章。簽字的是我,我又離職了。」

    「呃,對。」大科如釋重負,「你早就算計好了。真出了大事也找不到我們頭上,還能順便教訓一下李總出出氣。我佩服你,可這批龍骨你當初和廠家是怎麼說的質量真的大有問題嗎」

    鍾弦思索了一下。「這樣吧我來和工地聯繫,你別管了。」

    「啊當然好。可我說你在國外旅遊吶。」

    「我有辦法。你去辦另一件事。你不是說你有個鄰居在分局刑偵隊去向他側面打聽一下鄧憶。」

    「幹嘛打聽他為什麼」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只是側面問問,別太唐突。」

    「唉!我不想和警察打交道,和那鄰居也只是點頭之交。唉,我想辦法吧。他好像是藍球愛好者。給我兩天時間。」

    42

    工人的傷情並不嚴重。

    儘管採購無限誇張,但在十分鐘的通話中,鍾弦確定了三件事。

    1、工人只屬輕傷。

    2、玻璃幕牆供應商已第一時間到工地協商處理。

    3、並無直接證據表明和他們提供的外牆龍骨系統有關係。

    根本不是什麼大事。最誇張的反而是大科緊張兮兮的說話方式。

    一如往常。這件事會很快處理乾淨。

    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生活照舊。苦悶依然。

    最主要是,不知道苦悶的根源。

    其實現在的生活從表相上來看,比數年前好很多。不再為錢所困,不再被動承受。

    可是奇怪的是,生活雖然看起來越來越好,苦悶卻也呈幾何倍數上升。

    根源是什麼

    43

    兩天裏,沒有鄧憶的一點消息。

    在鄧憶那天告別下車的時候,鍾弦曾主動對他說如果還想繼續調查,可以私下裏進行,他願意繼續陪他,出車出人出力搞清所有疑點。

    鄧憶卻什麼回應也沒有。下車便走。

    鍾弦沒再主動聯絡。

    他能感覺到鄧憶的主意已定。遠離的企圖如此之明顯,行動也是堅決的。此時若再用他的熱臉去硬貼,並不是明智之舉。

    可是他想不通原因。那天酒店之後,鄧憶的忽然轉變。比夏天的陣雨來得還突然。

    鍾弦回想自己睡前曾一口氣喝下了半瓶干邑,是否後來酒力發作,讓他記憶斷了片,也許他做了或說了一些不恰當的。但這個可能性並不大,他從來沒有酒後失態過。

    他應該只是抓着鄧憶的衣袖睡着了。難道那個傢伙會因此生氣覺得自己被輕視了還是怎麼着!

    或者,只是因為度過了一個毫無內容的、無聊的夜晚

    鍾弦不想再去琢磨。

    他在鄧憶身上花的心思太多了。遠遠多過對一個警察出現的擔心。

    既然案子不存在了。他也應該放下了。順其自然。各回各的軌道。

    到了傍晚,

    小雨還在下。

    看來,

    不會看到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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