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遠行倒是看上去比他還驚訝的樣子:「主子不知曉嗎?狗皇帝前幾日大宴群臣時還遇了刺——」他一向思維敏捷,話說到這忽然意識到什麼,神情愈發難看起來:「發生了這樣大的事,主子竟然不知,莫非狗皇帝軟禁了主子!?」
方容反應倒沒有這麼大:「你跟我詳細說一說情況吧,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大宴群臣,遇刺。
這樣的戲碼聽起來好像有些耳熟。
像是同個手筆。
路遠行看了看當下所處的地方,猶豫着問:「主子,如今宮內——」
沒等他說完,方容瞬間想起什麼,他舉手示意路遠行噤聲。
即便再危險,只要豁出性命護住主子安危就足夠了。李叔對路遠行的教導從來都帶着這句話,所以不論方容下的命令是什麼,情報樓只負責執行。
兩個人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會。
其實並沒有過去多少時間,方容就有了答案,他說:「回去。去御書房。」
這時路遠行意識到自己還是沒有把李叔的教導貫徹於心,他還是會感到驚詫:「主子——」
方容沒理會他話里顯而易見的疑惑,只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大大方方從假山後走出來。
兩人穿着宮人的衣服,是皇宮裏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了。方容對路遠行的躊躇並不放在心上,一邊走才一邊說:「我要去見陛下一面。」不等路遠行再問,他說:「既然我答應了他,就要遵守君子之約。」
什麼君子之約?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路遠行本想出聲問個明白,卻又垂下了腦袋。
事實上連方容自己都有些驚訝,在這個關頭竟然還能顧得上一句隨口應下的話。可能是因為皇帝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儘管非常可恨,卻也是真心實意的對他好,所以在臨走之前,就去看他最後一眼吧。
此次離京,大概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路遠行安靜地跟在他身後,一路深深看着他的後腦勺,欲言又止的模樣。
方容背後也沒長眼,當然沒有看見。
在皇宮這個地界,並不需要誰去帶路,他帶着路遠行輕車熟路走近了御書房。
離老遠,就能看見御書房裏三層外三層裹了數不清的人。
有宮妃的哭聲從內圍傳來,方容頓住,他隱隱有了一個不大好的猜測。
有一瞬間,方容竟然不願意再往前走。他回頭看了一眼路遠行,沒等路遠行看清他臉上的神色,他很快又轉了回去,邁開腿跑向了門口。
宮內鮮有不認識安王的人,別說安王穿着一身宮人的衣服,即使他不穿衣服,面前的這些人也照樣會低下頭讓出一條路來。
走進御書房的這條路,滿是晃眼的血。
路遠行在他往前跑的時候就已經不知道藏身在哪裏了,他獨自繞過跪作一團的宮妃,走到了御書房門前。安西祥這時走過來:「王爺,你可算到了。」他語帶悲戚。
連他都這副模樣。
方容直覺自己舉起的手重若千斤,他以為一時半會他舉不起手來,可不是,他輕輕鬆鬆就抬手推開了房門。
御書房內,方冀穿着龍袍端坐在桌前,他臉色蒼白,胸前的血像流不盡似的往外淌,沒有包紮。方容喘息一聲,說:「御醫呢?」這句話連安西祥都沒聽清,他大喊:「御醫呢!」他回身一望,太醫院的這群廢物跪了滿地,卻沒有一個人上前來,他們被這樣凌厲的眼神一掃,霎時語帶囁嚅:「安,安王殿下……」
「二哥,你把門關起來。」方冀說:「我不想要見到他們。」他說話帶着重傷的虛弱,聲音大不到哪裏去。
安西祥也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方容,他沒有說話,方容也不想聽他說話。
「二哥……」
方容終於發現自己的情緒今天有些不對勁,他深深吸口氣,轉身走進了這間方冀刻意保持正常的御書房。
門漸漸閉合,隔絕了無數雙眼睛的視線。
方容看着方冀,不知道這位任性的皇帝現在又是想要幹什麼,基於一個兄長該有的素質,他說:「再不包紮,你會流血過多的。」他沒說死,但是他猜方冀該明白。
方冀確實明白,他反而笑了笑:「二哥,我活不了了。」
方容靜靜看着他。
「你怎麼看起來還是不高興?」方冀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你不是早就想讓我去死嗎?」說完他看了看方容的穿着:「我已經想到了,你今天就會走。」
方容說:「你想死?」
「二哥,你坐。」方冀轉而說:「我們最後用一次膳吧。」
桌上確實擺着飯菜,已經涼透了,不知道方冀等了多久。
看到方容沒有動作的意思,方冀才說:「方才,有人假扮二哥接近我。是我太蠢,其實已然發覺不對,卻還是甘之若飴。他訓練有素,知曉什麼地方是治不好的。當時他又靠我太近——」說到這他頓了頓,抬手捂住猙獰的傷口,痛苦地沉默了一會,又說:「我知道我死定了。」
這寥寥幾句話透露出的含義着實不少,方容先問:「假扮我?接近你?」
不知道是不是太醫院用了什麼藥,方冀的神色不太像死到臨頭,說話也思路清晰:「是。扮得像極了,連我都沒有及時分辨清楚。」
「兇手呢?兇手是誰!」方容繞過桌子走到方冀面前,他蹲了下去,視線和方冀平齊。
方冀正好抓住他的肩膀,染血的手在他肩膀上暈出好大一個掌印,勉強笑道:「二哥沒認真聽我的話嗎。他訓練有素,既然知我必死,自然功成自盡,不被我抓住把柄了。」
方容皺眉。
方冀彎下腰,卻無力倒下來,正倒進方容懷裏,方容忙把他半抱在懷裏。本想把人扶到塌上,卻被回絕了,方冀咳了一聲才繼續說:「我把他認錯,實在太不應當,你和他,有天壤之別……」
方容看着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雖然想的是回來見最後一面,可並不是這個意義的最後一面。
這件事發生的太突然——
等等!
為什麼這件事發生的這麼突然?
正巧是在他離開的這個當口,正巧方冀把安西祥派了出去!
太巧了——
方冀忽然說話,打斷了他的思路:「二哥,我想過要將皇位禪讓於你。」
這句話砸的又快又出乎意料,方容不由怔住。
「我們生在皇家,是二哥同我講,我們需時刻持警惕之心,時刻持三分疑慮,任何事不得馬虎,多揣摩人意多留後路……很多次我記起二哥教誨,便總覺得之於坐穩皇位,二哥勝我良多……」方冀說:「當年若不是二哥離京,恐怕朝中多有變化,是以,二哥怨我,我心知肚明。」
說完這麼長一段話,他咳嗽好幾聲,方容幾次想說什麼都被他的咳嗽聲打斷,只好閉嘴。
緩了緩,方冀又說:「如今,我的口諭,只有安西祥知道,而傳國玉璽,只有我才有。」他從懷裏吃力的掏摸兩下,拽出一塊還帶着體溫的白玉。方容對它沒什麼印象,也沒什麼欲|望,可方冀不由分說把它拽下來塞進了他的手裏:「我已傳位於太子,二哥幫他把持朝政吧……如今京城混亂,朝中人心渙散,二哥積威甚久,尚能壓得住天下……我不願辜負父皇……」
「卻能辜負我嗎?」方容終於問出一句話。
可此時他懷中的人說話已經開始斷斷續續了,氣音也越來越多,方容把玉璽隨便揣進懷裏,雙手攬起他坐在地上,他又是幾次張嘴,最後只問:「你還有什麼遺願嗎?」
方冀卻答非所問,他看着方容的眼睛,仿佛被這之前的那個問句問住了,他眼中有霧氣上涌,掙扎着道:「二哥,我一直沒變……是你變了……」
話落,他不想再開口,於是慢慢閉上了眼。再也沒能睜開。
這一切都太倉促了。方容還有些措手不及。
他看不透方冀最後的眼神,就維持着擁抱的姿勢,承受着生理上的心痛。針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痛感源源不斷地湧上來,比與清婉訣別更難過一籌。
這絕對不是他自己的情緒,是已亡之人身心殘留的執念始終放不下。
方冀的胸口已經沒有起伏了,也沒了鼻息,身為皇帝最後的威嚴,他眼中險些凝結的淚被他帶進了陰曹地府,反正再也不會有人能見到了。
方容環抱着方冀,直到門外傳來安西祥的聲音把他驚醒。
「王爺,陛下?」
方容沒有回答他的話。
良久,他把方冀抱到榻上,把他龍袍放正後才啞聲喊:「開門吧。」
門未大敞,一片哭聲已經轟然炸響,比賽似的高亢嘹亮,一浪高過一浪,抬袖掩面者數不勝數。方容沒精力去在意這些了,他還坐在榻上看着方冀,並沒有回頭,只對安西祥說:「太子呢?」
安西祥正跪倒在地上,聞言緩緩爬起來,領着一個穿着明黃宮袍的幼童走到他面前來。
「安王叔……」太子年僅六歲,方容一見就頭疼的那種年紀,幸好對方看起來很乖,尤其現在頂着一雙紅眼眶,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父皇為何不理孤……?」
方容終於站起身,他居高臨下看着太子,待太子臉色變得蒼白,漸漸帶上懼意,他才牽起太子的手,走到門口,對安西祥說:「宣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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