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混亂,自然驚動了在旁邊宮室里歇息的昭陽長公主。
她披着墨綠織錦披風,匆匆忙忙趕至現場,輕聲安慰暴怒的皇帝。長公主既已嫁做人婦,也無需避嫌,便同皇帝一道入殿去探望流產的宮婢。蕭沅葉的目光跟隨那兩隻被活活燒死的兔子,身後有人道:「蕭……沅葉?」
&你?」
蕭沅葉有些驚訝,站在她背後的正是多日不見的李慧意。見她這般吃驚的模樣,李慧意抿唇笑道:「我是跟隨長公主一道來的,早就看到你了,只是一時不方便來跟你打招呼,這會兒才瞅了空子。」
大約是知道她本是女兒身的秘密,李慧意談笑中毫無拘束,身為將門之女,絲毫沒有尋常女兒家的忸怩之態。
&是這樣,我也想見你很久了,上次包紮還沒來得急當面道謝。」
&呀沒事,蕭公子才讓我刮目相看呢!」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走到旁邊人少的樹下。李慧意問她:「你在這裏看多久的熱鬧了?我聽說,陛下的孩子掉了。」
&才剛過來,這裏不比外面,用詞斟酌些。」蕭沅葉笑道。雖然她確實是懷揣着一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在這裏圍觀皇家慘案的。
&人,」李慧意不在乎地向遠處瞧了幾眼,道:「我們本來是陪着長公主殿下說話,忽然聽說廣陵縣主讓兔子咬傷了一個宮婢,且那個宮婢身懷龍胎,這才過來看看。一個懷了孕的宮婢,莫非陛下是不知道,不然帶她出來做什麼?」
&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蕭沅葉淡淡道:「這麼說,不知道縣主怎麼樣了。」
狹小簡陋的宮室里燈火通明,隱隱傳來一個女人嘶聲痛哭的聲音。她將目光收了回來,無不嘲諷道:「這次回宮,若是如瑛能挺過來,大約是能得到一個封號了。」
她的話音未落,不遠處,火光驟然騰上空中,將夜空照映地一片火紅。伴隨着噼里啪啦的坍塌和呼叫的聲音,無數個人影在黑暗中穿梭,李煦站在土丘上,振臂高呼:「走水啦——快點——救駕!」
&李慧意一個機靈,聞着濃濃的黑煙,隻身就要衝過去。
&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肘,蕭沅葉沉着道:「你別過去添亂,他們都有人救!快點去安全的地方,小心些!」
李慧意定了定神,聽從了蕭沅葉的安排。
打發走李慧意,她立刻去找了蕭澤所睡的行軍帳篷。大火只在行宮裏燃燒,幾乎所有人都忙着救駕,那一大片的帳篷寂靜無人。借着月光,她飛快地掀開帘子,裏面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這醉漢去哪了?
蕭沅葉反倒沉下心來,她看四周並無其他異樣,蕭澤若是自己清醒着走出去,他總不至於去火里送死。再度回到行宮附近,周焱等人早已被救了出來,正用濕熱毛巾擦着臉。那如瑛也被救了出來,正虛弱地躺在地上,身下墊着長公主的披風。
周焱看到了她,叫了聲:「小葉子!」
既然被發現了,她只得上前,半跪行禮:「微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沒事就好,快起來。」周焱寬慰道,他的眼神中混合着太多的情緒,蕭沅葉一時難以完全分辨。
她環視眾人,忽然問:「廣陵縣主呢?誰見到她了?」
昭陽長公主立在一側,聞言如大夢初醒,驚叫道:「妘妘,妘妘呢?你們誰,見到妘妘去了哪裏?」
垂首立在周焱旁邊的王科咳嗽了一聲,低聲道:「陛下,長公主。若是老奴沒記錯,就在如瑛姑娘小產的時候,縣主被您遣人送到最西面的宮室里去了……」
說是遣送,其實也就是變相囚禁,門外掛着一把誰也撬不開的鐵鎖。
蕭沅葉吃了一驚,見遠處火光滔天,大火從東頭燒起,眼看就要漫延至西邊。她剛剛轉身,周焱用力地攥住她的手,厲聲道:「你不要命了!這用得着你去?」
&下……」
還來不及說出下句,四下里傳來嗖嗖箭聲,劃破蒼穹。軍士們的行軍帳篷同樣被火箭點燃,無數個蒙面人從黑暗的角落裏冒出來,拎着大刀殺來。
&刺客!」
&駕,護駕!」
兩個人攥在一起的手被硬生生拉開,她踉蹌着走了幾步,回首看到周焱被簇擁着撤退,立刻毫不猶豫地向西面宮室奔去。她隱隱聽到熟悉的哭喊聲,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刀,將周圍斜倒的木樑揮開,又用帕子捂住口鼻,隻身衝進了火海。
如今離得近了,再細細一聽,好像已經沒有別的動靜了。
她用外衣撲滅了窗戶周邊的火,再用長刀用力地破壞,將整個框都甩飛到外面。感受着宮室內灼燒的熱度,空氣扭動歪曲,師妘妘軟軟地倒在窗下,她試了試鼻息,還活着。
終於將她救了出來。
蕭沅葉雖然力氣略大了些,但背着師妘妘,還是略微有些吃力。她一口扯下臉上蒙着的布,大口呼吸着空氣。
殿前混戰持續,她不敢卷進去,小步朝着周焱撤退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屍骨交疊,閒遊的兩個刺客瞧見了她,拎着刀窮追不捨。蕭沅葉瞅准機會,一把飛鏢丟去,射中了其中一人的喉嚨,應聲倒地。
另一人低吼一聲,從高處縱身躍下。
蕭沅葉不得不停住腳步同他周旋,剛剛交了幾手,旁邊躥出一個黑影,長劍出鞘直插刺客的心窩。她抬頭一看,原來是李煦。
李煦怒道:「蕭沅葉,你滾到哪裏去了?陛下一直在念叨你,快走!」
&這還背着縣主呢。」她也顧不得別的了,李煦的力氣怎麼說也比她大一些。將師妘妘交給略有些呆滯的李煦,她從地上撿起一把刀,道:「還愣着做什麼!走啊?」
李煦如夢初醒,背着師妘妘同她一道向皇帝奔去。
周焱帶來的人馬雖多,但這批刺客顯然是有備而來,個個皆是絕頂高手。
他被眾人圍在中央,又有十幾個蒙面刺客在外圍絞殺,試圖衝破屏障,直取他的頭顱。昭陽立在一旁,勉強維持住平定的神色,語氣未免有些抱怨:「陛下派走了李煦,恐怕在沒有誰的身手能比得上他。」
周焱冷哼了一聲,道:「朕剛剛已經瞧見了東廠的信號彈,他們又能得意多久。」
一聲砰響,圍在一個刺客周身的錦衣衛們向四下里彈開,皆不敵他一人之力。那人笑聲猖獗,道:「周焱小兒!你手下就是這等庸才麼?」
旁邊雖有人按捺不住,但是畏懼此人的力大無窮,隨着他的靠近竟慢慢向後退去,給他讓出一條奇怪的圓路。
&下,民女請戰!」一聲清脆脆的聲音,驚醒了凝神苦思的周焱。
他環視四周,除了昭陽等婦孺,便是不頂用的宗室紈絝。那李慧意半跪在面前,神情堅毅,不由得讓他想起來那次酒樓舞長.槍的英姿。
&
李慧意見他不肯,急忙道:「陛下,如今情急,請允許民女一試!」
他看那刺客越戰越勇,仰天嘆道:「罷了,罷了!你去吧……」
微寒清涼的秋夜,背靠着漫天的火光,李慧意雙手持刀,嬌叱一聲捲入戰團。她雙手的刀耍動極快,將身邊不頂用的攪開後,正式和那人交上了手。才鬥了幾十個回合,李慧意漸漸覺得力不從心,那人的手法無漏可尋,壓根找不到漏洞。
她的力氣漸漸虧損,額上開始冒出汗來,手上的勁道不如以往。那刺客仿佛感應到她的心境,更是拖着戰不讓她得空跳出。李慧意急得焦頭爛額,忽聞遠處傳來山呼海擁的聲音,似是千軍萬馬奔騰,齊聲道:「陛下!」
原是東廠支部前來救駕,為首那英俊男子她並不認得,透過模糊的光,她隱約覺得此人的輪廓竟跟周焱有些相似,眉眼間自有一種風流灑脫,看着她笑道:「姑娘且讓開,讓蕭某來打他。」
看他輕而易舉地攪開戰團,讓自己從中脫身,李慧意不由得對他產生莫名的感激和好感。
等他制服那刺客,趕來的錦衣衛差不多也將餘孽殺盡。周焱挑了挑眉,看着他道:「蕭太傅不是醉了酒,怎麼在這裏了?」
&下恕罪。」蕭澤半跪在地,道:「微臣被外面的動靜驚醒,一時沒能趕到陛下的身邊護駕,先行用信號喊了援兵並接應,讓陛下受驚了。」
&來吧。」周焱看他的長髮被夜風吹得凌亂,言語中並無任何漏洞,何況他先前確實看到了東廠的信號彈。只是微微有些不高興,卻說不上來緣由:「太傅的功夫原來是這樣好,朕的身邊真是藏龍臥虎啊。」
&這三腳貓的功夫,陛下見笑了。」他說着,順着人群挨個看去,心中一緊:「小葉子呢?誰見到她了?」
&哥?」
蕭沅葉剛剛爬上坡,後面跟着李煦,他還背着師妘妘。
她見蕭澤毫髮無損地站在這裏,也不再多說,先行向皇帝告罪。周焱冷着臉,到底是不想直接發作,只是冷冷地吩咐周圍人:「去看看縣主怎麼樣了。」
師妘妘只是昏了過去,其他的倒不礙事。
現在他們的儀仗車馬半數被毀,行宮又被燒毀大半,更有無數的軍士受了重傷急需醫治。周焱雖然急切想回宮,卻不能置這些人於不顧,最重要的是,他不能這樣狼狽而歸。便就地紮好帳篷,令蕭澤加強巡檢,隨行的太醫去救治傷員。
女眷擠在另外一個帳篷里,以長公主為首,看着師妘妘和如瑛。
折騰了一兩個時辰,蕭沅葉忙着去搭手,幫着上藥包紮。回去取東西的途中遇到了蕭澤,她停住腳,看了看他,道:「我還以為哥哥被採花女賊給劫走了,那東廠的信號彈是特意放來慶祝的呢。」
他卻沒有笑,沉默地看着她,半響才說:「你是要嚇死我。」
得知她衝進火海做的那一系列事,蕭澤的心情同周焱是一致的,恨不得將她鎖好牽在身邊,省得她再去充什麼英雄。
&有分寸,不用你管。」蕭沅葉的聲音有些不悅:「何況你也沒告訴我你要做什麼事,就擅自消失了。」
&那是……」
&呀蕭公子,您在這裏呢,陛下正讓老奴來找您。蕭太傅也在這裏?」王科一路小跑着過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蕭沅葉道:「王公公,陛下喚我?」
&不是。」
&我這就過去。」她微笑道:「哥哥,回見啊。」
她以為周焱會圍着很多人,事實上,他一個人坐在帳篷里,怔怔望着那一盞破舊的油燈。
&來了啊……」周焱看着她進來,朝她勾了勾手:「免禮,來這邊做吧,陪着朕喝酒。」
經歷了兵荒馬亂,他這裏竟然還有酒。
蕭沅葉盤膝坐在蒲團上,給自己斟滿了酒。看周焱一臉不加掩飾的頹然,半年之內,這個尚未弱冠的小皇帝經歷了兩場刺殺。無論他走到哪裏,刺客如影而隨,這樣的日子怎能過得安心。
兩個人無言喝了幾杯,周焱忽然問:「你當時為什麼要回去救妘妘?」
蕭沅葉心中冷冷一笑,當時的境況下,若不是她還過去,恐怕師妘妘早已葬身火海。她放下瓷杯,回應着皇帝的注視,慢慢道:「當時情形緊急,我想起之前她對我的好,就不能坐視不理。」
&對你的好?」周焱嗤笑一聲,懶懶道:「你又不能娶她。」
&次事情後,臣會對縣主說明實情。」蕭沅葉微微苦笑:「總不能讓這個誤會再繼續下去。」
&妘是朕的表妹,她若是出了事,朕的心裏一樣的難過。所以這次,朕一樣的感激你。」周焱凝視着燭光,淡淡道:「可偏偏是你啊……」
&麼?」
&事。」周焱很快打斷了她的疑問,示意她斟酒。慢慢抿了一口,他看着她,道:「若你永遠在朕的身邊,該有多好。」
她剛剛想要開口,周焱就制止了她:「別說了,朕不想聽什麼君臣大義的言論,耳朵都要生繭了。」
她訕訕地停住了口,默默灌下一口酒。周焱用手扶住額,他似乎是有些醉了,輕聲說了句什麼。他的臉頰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一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的眼裏溢出,垂落到桌面上。
他果然是醉了。
王科在帳外輕聲道:「陛下,陛下?」
蕭沅葉走出帳篷,在口邊豎起食指,道:「陛下醉了。」
&來了就好,」王科笑道:「廣陵縣主已經醒了,點了名要見您。」
該來的總會來,蕭沅葉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師妘妘被移到旁邊新支起的帳篷里,她獨自一個人蜷膝坐在地毯上,已經梳好了髮髻,換上了乾淨的衣裳。先前太忙,蕭沅葉都沒有仔細瞧她。現在才發現,她的兩隻眼睛紅腫腫的,像是哭了好久。
&來啦。」
&
她緩緩起身,向她行了個極正式的禮:「妘妘謝公子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必客氣。」蕭沅葉輕輕道。她深深明白自己冒着大火救她的緣故,那是一種抵消式的恕罪。她扶起師妘妘,看到她眼中的亮光,嘆了聲:「縣主請起,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明。」
她的臉色剎那間一白,喃喃道:「我,我有準備。」
蕭沅葉靠近她的耳邊,輕聲道:「沅葉幼時家中遭逢巨變,迫不得已以男裝現身;縣主若是不棄,你我二人可姐妹相稱。」
她眼疾手快,在師妘妘驚叫之前,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蕭沅葉以一個極曖昧的姿態將她按住,等她的情緒稍稍有些穩定了,才鬆開手。
師妘妘看起來潸然欲泣,看着她,問:「真的麼?」
&還能騙你不成?」
她懨懨地坐在了地毯上,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她仔細觀察蕭沅葉的臉,若是換一種眼光去看她,果然是個極美的人,怎麼可能是男人?仿佛心中有一道防線崩塌,她忍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
加上之前受到的委屈,越想越是難過,紅着眼睛瞪蕭沅葉:「不說姐妹相稱嗎?我哭了,你也不安慰我!」
&妹子啊,你可要小聲點。」蕭沅葉無奈道:「這是想要治我一個欺君之罪嗎?」
她果然停住了乾嚎,抽了抽鼻子,小聲道:「除了我,沒有別人知道?」
&了陛下,我家人,你,確實沒人知道。」蕭沅葉盤膝坐在她的身邊,正色道:「若是傳了出去,我還怎麼辦吶。」
&不會說的。」她小聲啜泣,抬頭淚眼汪汪地看着她:「你救了我,我怎麼會……對不起你。只是,我今天遇到了太多的事情,回到京都,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上半夜發生的事情有如一團亂麻,在場的只有她和如瑛,至於兔子怎麼就惹得如瑛小產了,這真是她怎麼辯白,都難以說清。
&過也是件好事。」她想着想着,忽然精神一振:「我大概不會成為皇后了,沒有人會同意的。」
蕭沅葉道:>
&會的。我都能想到他們會說什麼,比如如此女子,難當國母。」師妘妘擦乾了淚水,聲音中隱藏着一股難以察覺的興奮:「留得惡名在,不怕當皇后!」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3472s 3.966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