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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五十年十一月,由欽天監推知,明年,亦即乾隆五十一年的正月初一,再逢日食。(這些日食、月食,都是實錄記載,是史實~)
七十五歲的皇帝下旨:著停止朝賀筵宴。所有救護典禮,著該衙門敬謹豫備。
他御極已經五十年了,這五十年裏經歷過的日食和月食,當真是太多了。
有些他毫不在乎,可是有些他卻放在心尖上,看得比這天下其他所有的事都更要緊。
譬如當年婉兮薨逝之前,他欽命文武百官行月食救護禮;而這一次,他也要為日食行救護禮了。
這也難怪,畢竟皇帝今年都七十五歲了。大元旦的,天降日食,到了這個歲數的人,誰心下能不哆嗦呢。
「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大雪紛飛,紫禁城的紅牆金瓦,被素裹銀妝,和珅和福長安並肩而行。穿了端罩,袖口裏攏着手爐,便是這寒冬大雪之日,身上倒也不覺着冷了。
可是,他們兩個心底下,卻反倒泛起了些涼意。
福長安滿眼茫茫,不由得嘆了口氣,「皇上怕這日食,實則咱們誰心下不跟着忐忑呢?至今那『正大光明』匾額後頭封着的名字是哪位皇子,咱們還是不敢叫准吶~」
兩人如今都是天子近臣,可是他們兩個卻也都明白,他們兩個如今的一切,都是眼巴前兒這位皇上給的。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老皇上賓天了,新皇上怎麼對他們,還難說呢。
他們兩個現在啊,最大的念想,就是借着天子近臣這個身份,趕緊將老皇上的心意給猜明白了才行。
要不,老皇上駕崩之日,怕也是他們兩個重歸平凡之時。
與福長安的惶惶比起來,和珅要年長十歲,故此這一刻看來,走得更穩,目光也更堅定。
「若說坎兒年,明年倒不是皇上的坎兒年。倒是前年,乾隆四十八年是皇上七十三的坎兒年。你瞧皇上還不是穩穩噹噹地過來了麼?」
乾隆四十八年,皇上辦的最大的一件事兒,就是回盛京去。
興許是盛京的列祖列宗保佑,叫皇上的坎兒年順順噹噹地就過去了。
儘管從盛京迴鑾的路上,皇上曾經親口跟和珅說過,「完成了盛京的這個心愿,朕便是過不去今年這個坎兒年啊,朕也瞑目了……」
和珅自然以為,皇上說完成了的「盛京心愿」,便是在盛京老皇宮修好了文溯閣,安放好了《四庫全書》呢~
福長安卻不敢放心,歪頭凝視和珅,「您是說,皇上還能再高壽去?可是您瞧啊,明年這都日食了……會不會是上天當真示警了?」
和珅淡淡垂下眼帘,「就算是,你也不必驚慌。總歸不管是哪位皇子繼位,咱們都事在人為罷了。」
在和珅看來,便是老皇上這般殺伐決斷的帝王,他都有本事得到皇上的器重;那新登基的新皇,根基未穩,又如何能不倚重他呢?
福長安不放心地瞟了和珅一眼,「話雖如此,可是……我終究不希望是那位。」
在如今所有皇子裏,最叫和珅「克化不動」的,就是十五阿哥啊。
和珅卻是不屑一笑,「從前令懿皇貴妃在世之時,執掌六宮,我倒不能不擔心儲君就是十五阿哥。可是如今令懿皇貴妃已經薨逝這麼多年,我看着如今十一阿哥的風頭,倒是越發超越了十五阿哥去了。」
十一阿哥永瑆由舒妃的緣故,與福長安算得上是表兄弟;更何況永瑆的嫡福晉,就是福長安的姐姐福鈴呢~
而和珅自己能夠不慌不忙的緣故,就是自己的兒子豐紳殷德,已經被挑選為十公主的額駙……不管將來是哪位皇子登基,好歹都會看在皇上幼女的面兒上,不至於大動干戈去。
福長安心下卻還是有些沒底,「和大人,您……當真認為十一阿哥勝算更大?」
和珅輕笑一聲,「十一阿哥從前頗有些荒唐之名,原本我都不敢寄望於他。可是孝聖憲皇后崩逝治喪之事,倒叫我看出了皇上的心意來……」
和珅立在雪地里,傲然地高高仰頭。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初一日,孝聖憲皇后神牌,升祔太廟、奉先殿。皇上親捧孝聖憲皇后神牌入太廟,跪安於拜位,躬代行禮。再恭捧孝聖憲皇后神牌,敬升,奉安於孝敬憲皇后之次寶座上。」
「而在孝聖憲皇后神牌升祔奉先殿後殿的升祔禮中,皇上是派皇十一子永瑆,恭捧孝聖憲皇后神牌,進奉先殿後殿。而皇十五子顒琰恭捧孝賢皇后神牌,出至穿堂跪迎,隨行進右第二間寢室。」
「孝聖憲皇后神牌行參拜世宗憲皇帝、孝敬憲皇后禮時,還是皇十一子永瑆,安奉孝聖憲皇后神牌於拜位,恭代行禮。而皇十五子顒琰安奉孝賢皇后神牌於拜位,恭代行參拜孝聖憲皇后禮。」
和珅說着瞟了福長安一眼,「你瞧,在皇太后的升祔禮中,十一阿哥處處都是在十五阿哥之先。倘若皇上屬意的是十五阿哥,皇上又怎會令十一阿哥來捧皇太后的神牌,而叫十五阿哥低了一級,只捧孝賢皇后神牌呢?」
皇太后的升祔大典,自是皇家最重的大典之一,行禮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皇子等級,自然是一個重要的表徵了去。
福長安便也鬆了口氣,「您說的是!」
和珅擺了擺袖口,「你啊,年輕,從前許多事兒未曾經歷,便也不知道。我再提醒你一聲兒:歷來朝中有皇室宗親、股肱之臣溘逝,皇上都派皇子奠酒。可是這些年來,皇上卻從未派遣十一阿哥給任何大臣奠酒過啊……」
「十五阿哥雖說也少,不過終究有過給他開蒙師傅覺羅奉寬奠酒之事……由此可見,皇上興許早就有了安排,只不過不叫咱們窺破了去才是。」
話說到此,兩人立在漫天大雪裏,在紫禁城的紅牆金瓦背景里,相視一笑。
他們都自以為是天子近臣,自然比旁人更有機會,更有能力,早早窺破天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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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日食的事兒,養心殿裏的氣氛有些壓抑。
所有人都以為皇上是擔心日食,這才坐在明窗殿裏半個時辰了,還在悶悶不樂。
魏珠也是老態龍鍾,遠遠眯眼覷着皇上,卻眼睛有些花,看不太清楚。
他便招呼如意過來,「你去,啊,哄哄皇上。」
如意的名兒取得好,叫人一聽就像是什麼都能稱心如意似的;況且皇上愛玉,玉器的形制里又特別喜歡玉如意——便連皇上在宮裏這麼些寶座上,挨個兒的都放上一柄玉如意,以方便皇上隨時把玩呢。
太監如意更從小是皇上身邊長大的哈哈珠子太監,有機靈勁兒。
如意尋思了一會子,叫了聲「奴才回事兒」,一垂袖子,躬身走進明窗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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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先沒急着說要緊的,而是先用些不要緊的事兒回了,藉機拿了篦子出來,替皇上篦着頭。
這也是一種按摩,頭頂舒服了,皇帝的心情便鬆快了許多。
皇帝哼了一聲,「你個猴崽子,連這個都學會了。」
如意跪倒回:「這幾年奴才眼見着皇上一旦心裏一旦有事兒了,就叫人來重新打散了辮子,用篦子來通頭髮……奴才便學會了,心想着,都說這頭髮是三千煩惱絲,若奴才有福氣幫皇上將這煩惱都給捋順了,皇上可不就舒泰了嘛。」
皇帝點點頭,卻垂下頭去,凝望着地上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的身影,努力地笑,卻喉頭湧上一絲哽咽來。
如意深深垂首,可不敢看見皇上的哀戚。
他便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小心翼翼地說,「奴才就是想起來,當年孝聖憲皇后還在的時候兒,每到遇見什麼坎兒年啊、日食月食的,皇上便總張羅着給孝聖憲皇后沖喜……」
皇帝緩緩抬起頭來,目光落在如意面上。
半晌才道,「對啊,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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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退出去,腦門子也都緊張得都是汗。出門兒趕緊問魏珠,「師父,皇上他老人家……這回真的就是這麼擔心日食麼?」
他們是御前的人,陪着皇上經歷過太多次的日食了,卻沒見皇上哪次這麼鬱卒過。
魏珠嘆口氣,「皇上是在心煩日食之事,卻不是只為了明年元旦這一回。欽天監來報,報的可是兩次日食——不但明年大年初一日食,還推算出來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啊,也是日食啊!」
「啊?」如意也嚇一激靈,「如此說來,那儲君豈不是要背負不吉之兆了?」
皇上已經幾次三番地明下諭旨,說要在乾隆六十年歸政。若當真是在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正式歸政給新皇了,那新皇頭一天坐進殿,就趕上日食——那豈不是又要被有心人散播,說什麼儲君不是天意所歸?
如意小心地在魏珠面前,將一個巴掌伸開,來迴轉了三次,「皇上真正擔心的,不是他自己個兒;而是——這位?」
魏珠便也嘆了口氣,「可不是嘛。今年,那位自己所兒里也出了傷心事,皇上心疼着呢,只是不能明說啊。」
就在七月十四日,十五阿哥福晉點額小產,失血過多,體質日漸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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