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也循聲望去。
已是暮色朦朧,婉兮遠遠也只能看見那是個男子,高鼻深目。
劉柱兒和屈戌等都聞聲奔過來,護衛在婉兮身畔。
玉螢也機靈,不由得看向和貴人,輕聲問,「請恕奴才斗膽,可是和主子的母家人前來請安?」
今兒皇上賜宴,大宴之上還有霍集斯伯克等多位回部伯克。和貴人的兄長圖爾都台吉也在其中。
和貴人忙朝婉兮一禮,「不是我的家人。這是內廷,又不是我自己單獨一個人的行幄,他們不會如此冒失。」
說着話兒,那個人已經急急上前跪倒,「微臣郎世寧給令貴妃娘娘請安。微臣驚擾了令貴妃娘娘,罪該萬死。」
婉兮也是一詫,卻是含笑連忙吩咐劉柱兒,「快扶起郎世寧大人來。」
九月的草原,夜晚的風已是透骨地寒了。婉兮便吩咐請郎世寧入行帳說話兒,也捉着和貴人的手,請和貴人入內。
和貴人有些猶豫,低聲問,「……他是外臣,咱們如何方便見他?」
婉兮含笑搖頭,「你的擔心有理,內廷與外臣自不便見面。可是郎世寧大人今年已經七十有二,已是長輩老人家,已然無妨。」
「況且他的身份是西洋傳教士,放在咱們中國的概念里,便是洋僧人,是寺人。便如宮中內監也皆稱『寺人』一樣兒,咱們與郎世寧大人之間,倒不必拘着男女大防去。」
和貴人也驚得張大了嘴,「都是七十二歲的老人家了?從背影兒里,倒是看不出來。」
婉兮輕輕一笑,「可不是。他在康熙爺的時候兒進宮伺候,到如今已是三朝老臣。前年他老人家過七十壽辰的時候兒,皇上還親筆寫賀詞。」
和貴人這才鬆了口氣,「如此說來,皇上與這位大人的君塵之誼頗為深厚。」
婉兮點頭,「是。皇上曾說過,當年郎世寧大人剛進宮的時候兒,是康熙爺六十多歲的時候兒。那時候皇上已被康熙爺接進宮中撫養,故此郎世寧大人進宮的時候兒,咱們皇上還是個小孩兒。皇上那時候就親眼見識了郎世寧大人的畫技。」
「後來,雍正爺登基,擴建圓明園。許多西洋景觀便都是郎世寧大人親筆設計的畫稿,便連那十二獸首的西洋水法都是他設計的。故此皇上青年之時對郎世寧大人的畫技更增欽佩。「
「待得皇上登基,皇上曾說過,那幾年裏皇上幾乎每天都要去如意館看郎世寧大人作畫……」
和貴人靜靜聽着,面上的神色也是越來越舒緩下來。
「既然如此,想來今天郎世寧大人也必定不是貿然前來,應該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他是皇上信得過的大臣,咱們便是一見,也不打緊了。」
婉兮含笑拍拍和貴人的手,「我今兒之所以非要拉着你一起見見,其實也是因為你與郎世寧大人算得有緣——整個圓明園裏的西洋樓,設計稿都是出自郎世寧大人之手。你的『方外觀』就是西洋樓中之一景,想來方外觀後來改造成你們回部禮拜堂的模樣,所有的一應設計依舊是他老人家的手筆。」
和貴人會意,便是一笑,「貴妃娘娘說得對,我該親自對這位老人家說一聲感謝。」
那方外觀滿牆雕刻了《古蘭經》,內里又是通頂的天方國建築風格,工程都是十分不易,可見老人的用心。
婉兮輕拍和貴人的手,「那咱們便進去吧,別讓老人家等急了。今兒想必他老人家也跟着皇上累了一整天了,咱們趕緊說完了話兒,也好叫老人家回去歇息。」
婉兮進了帳內,與和貴人分主次落座,郎世寧上前重新見禮。
相對而言,無論是漢人、滿人、蒙古人,五官上都相對平面;反倒是和貴人與郎世寧同為高鼻深目,想來兩人互相看着對方,也應該覺着親切。
終究在宮裏這個偌大的世界裏,這樣相貌的人,統共沒有幾人啊。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故此郎世寧有限的幾回抬頭望來,也都主要是在盯着和貴人看。和貴人有些不自在,不斷朝婉兮看過來。婉兮含笑拍拍她的手,「……自然是郎世寧大人覺着你面目可親。放輕鬆些兒吧,便如咱們自家的老祖父一般。」
婉兮藉故回後帳去褪下身上這明黃的龍袍去。
太尊貴了,叫她回自己的帳篷還這麼穿着,着實有些拘束得慌。
玉蟬和玉螢伺候婉兮更衣,玉蟬便忍不住樂,低聲兒問婉兮,「和貴人被郎世寧大人盯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子怎麼還躲了,叫和貴人一個人兒留在那兒,她臉都紅了。」
婉兮輕笑一聲兒,「因為我猜啊,郎世寧大人今兒來,就不是來見我的;他就是來看和貴人的。」
玉蟬有些不解,「主子這是……?」
婉兮輕笑,「從郎世寧大人進宮以來,宮中所有大型的狩獵圖、行樂圖,全都是郎世寧大人親筆起稿;雖然這些大型畫作後來都是他與如意館中他的徒弟、以及其他畫師共同完成,但是畫作中的主要人物,尤其是皇上與內廷主位們,一定是他親筆畫就的。」
「我的相貌呢,他不陌生了。終究乾隆十年,他便已經給我畫過像了;而這回要畫下《宴塞四事圖》的話,必定要將和貴人畫入,而和貴人剛進宮不久,想來郎世寧大人還沒見過。這便自然要多盯着看幾眼了。」
玉蟬和玉螢聽了都是恍然大悟,「原來皇上是叫郎世寧大人來看和貴人的?那怎麼偏挑到咱們帳篷里來?」
婉兮瞟了她們一眼,含笑卻沒說話。
還是玉螢聰慧,含笑一拍手,「我想到了!皇上終究是男人,若叫皇上親自帶着郎世寧大人去見和貴人,一來皇上自己面上過不去,二來叫和貴人也尷尬不是?而郎世寧大人是在咱們主子跟前兒見的和貴人,這便自然叫皇上自己不必尷尬,也能叫和貴人自在下來了。」
玉蟬便也笑了,「是這個理兒!」
婉兮聽着,垂首微笑,趕緊着換上了自在的半舊常服,這便回身吩咐,「咱們快些出去吧,別叫你和主子太沒依沒靠了去。」
果然待得婉兮回到前帳,和貴人已是趕緊起身告辭。
婉兮知道她不自在了,便含笑放了和貴人去,還特地叫玉螢去一直送到帳外。
郎世寧再度重新見禮。
婉兮與這位三朝老臣倒也不見外,含笑道,「大人請坐。」
因郎世寧曾經主持過圓明園裏諸多西洋建築的設計,故此他的身份已經不止是一位如意館的畫師。皇帝賜給郎世寧奉宸苑卿的品級,這是內務府三品的官職。以三品大員的官職,再加上他的年歲,便連婉兮這貴妃之尊,也都是一口一個「大人」地敬稱着。
郎世寧便又要跪倒,「微臣實在不敢……貴妃娘娘萬萬不要再稱『大人』了。」
婉兮含笑點頭,「您老受得起。總歸啊,若叫我直呼您老人家的名諱,我倒不知該怎麼說話了。您老便不是為我着想,也得替我肚子裏的皇嗣着想——他怕是也聽得見咱們說話了,我總得教導他懂得尊老的道理,您說是不?」
郎世寧便只得受了,一再地行禮。
重又坐下,郎世寧都不由得輕輕一嘆,「貴妃娘娘的福氣,微臣從乾隆十年那會子就知曉。時至今日,貴妃娘娘的福氣,越發叫微臣心生景仰。」
婉兮倒笑,「大人怎麼會如是說?我倒聽糊塗了。」
郎世寧輕嘆一聲兒,「乾隆十年,微臣第一次奉命為貴妃娘娘畫像的時候兒,微臣還不敢直言不諱;不過這會子,微臣倒是敢說了——微臣從乾隆元年起,便為皇上、內廷主位畫像。可是請恕微臣直言——微臣所畫的位分最低的,正是當年的貴妃娘娘您啊。」
「哦?」婉兮不由得微微瞠目,「怎會是我?」
郎世寧微笑,「那會子微臣已經畫畢的喜容為皇上、彼時的皇后、貴妃、純妃、嘉妃……這便都是妃位以上的,唯有貴妃娘娘一位身着香色的嬪位娘娘啊。」那畫上雖然標註「令妃」,可是穿的可是嬪位的吉服喲,證明是在嬪位的時候兒就畫啦~~這畫在美國,展出時該館的介紹里甚至說,唯有皇帝、皇后、令妃的畫像是郎世寧畫的;其餘七人是郎世寧徒弟所畫,最後三人是其他畫師所做。聯想那時候才乾隆十年啊,令妃已經受到了何樣的重視去
「而與娘娘幾乎同時封嬪的舒妃娘娘,都是在乾隆十四年封妃之後,方穿了妃位的金黃龍袍入畫。那日子距離貴妃娘娘您在嬪位的畫像,已經過去整整四年了……」
「至於後來慶嬪、穎嬪、忻嬪也在嬪位入畫,可那都是乾隆十六年之後的事兒了,比貴妃娘娘您入畫,整整晚了六年去啊——故此總結起來,貴妃娘娘您才是第一位以嬪位便入畫《心寫治平》的內廷主位啊!」
那捲《心寫治平》,是皇帝獨自收藏的畫卷。婉兮也只是在自己的畫成之後看過,當時因年歲小,許多宮裏的掌故尚且不明白,故此也沒留意這些。此時回想起來——她當時倒當真是唯一的一個穿香色嬪位吉服入畫的;後來便是再加入其他嬪位,她卻也是第一位開創了嬪位入畫先例的。
偏是今日,偏是她生辰這一天,偏是看完了一整天的盛宴之後,她又從郎世寧這兒得知了多年前的這樣一段故事……婉兮心下無法不甜意涌動。
只是當着郎世寧,她不能不克制着,便只是垂下頭去,隱秘含笑。
——先前還覺着皇上叫郎世寧這會子到她這兒來,是來瞧瞧和貴人的,也好起稿畫畫兒;可是這會子看來,郎世寧怕其實是來說這個的了。
她的爺呀……這份心意,她已然結結實實全都接穩當了。
郎世寧該說的都說完了,這便跪安告退。
婉兮親自起身示意。
郎世寧倒退到帳門口,按着規矩得出了門口去才能轉身而去。就在這一剎那,婉兮瞧見他面上呈現的一股子迷惘去。
婉兮便叫住郎世寧,「大人且留步。我知道大人回去便要為今天的大宴起草畫稿,今兒是大典嘉禮,半點兒不容有錯,大人若心下還有什麼不清楚的,但凡我能幫的上的,還請大人儘管開口。」
郎世寧便趕緊回來又是跪倒,「微臣的確是有一樣兒不明白的……不瞞貴妃娘娘,微臣今兒來看和貴人娘娘,不僅是為了今天這一張圖。皇上已經下旨,叫微臣籌備《平定準部回部戰圖》,那張圖會比今日這張更為浩大。」
「故此微臣必須得看明白回部人的相貌、衣着去……到時候兒畫那張平定圖,才能不出錯兒。」
婉兮點頭,「朝廷耗時六年方贏來如此武功,大人的確應該纖毫畢現,不容半點差池。」
郎世寧便皺眉,「可是……微臣原本見覲見的回部王公多頭戴白帽、身穿白袍;微臣又親自設計了『方外觀』,那更是主要運用了白色……微臣聽說和貴人剛進宮的時候兒,原本也是穿白袍,渾身上下並無其他顏色的啊。可是今兒,微臣卻見和貴人穿紅衣,這便叫微臣迷惑了。」
「難道是微臣錯了?那以後微臣再畫回部人,究竟是穿白衣戴白帽,還是紅衣紅帽了去?」
婉兮便頷首微笑,讚許道,「大人果然目察秋毫。大人從前聽說的沒錯,和貴人進宮時,是一身白袍。故此『方外觀』皆為白牆。」
郎世寧沉吟道,「難道因為今兒是大慶之日,故此和貴人穿紅衣,以示喜慶?」
婉兮含笑搖頭,「大人可聽說過『白帽回』?」
郎世寧終究是西洋人啊,便是在中國已經生活了幾十年,可終究回部是方從西方東來,他也是分不清楚。郎世寧赧然道,「還請貴妃娘娘賜教。」
婉兮點頭道,「朝廷平定回部,和貴人母家人奉旨入京安置,『八爵進京』。他們家人之外,還帶來工匠、僕從等,皇上下旨編為內務府正白旗下,為『回人佐領』,並且賜住在西苑『寶月樓』外,皇上從內務府撥內帑敕建『回回營』給他們居住。」
寶月樓咳咳,就是今兒中南海新華門哈,中央的大門兒~~厲害了不建於乾隆二十三年,早在和貴人進京之前。因回部為「西來之人』,古往今來西域人在中原各地居住,都選在城市的西邊兒。故此皇帝便將西苑外、西長安街的這一片地獄賜給他們居住。
「而中原內地各城,自唐代以來,早就有信奉回教之人居住。只不過那些人早已融入中原人,說漢話、相貌等都與中原人並無迥異之分。而和貴人的母家從西域來,是回鶻後裔,與這些回人並非同宗同祖。和貴人母族安置下來之後,依舊還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便想與原本那些回人區分開。原本那些說漢話的回人也都白衣白帽,故此和貴人母家族人便改成紅衣紅帽。」
「如今,原本說漢話的中原回人,便稱為『白帽回』;而京中和貴人的母族,便稱為『紅帽回』了。因母家人衣着已然更改,和貴人在宮中便也一同更換成紅衣紅帽了。」「白帽回」是今日之回族,「紅帽回」是維吾爾族。
郎世寧恍然大悟,跪倒連連稱謝。
婉兮挑眸望住郎世寧,微微一笑,「大人既然要奉旨籌備《平定準部回部圖》,我倒是建議大人可到回回營去看看。回部人的相貌衣着,便都近在眼前了。」
郎世寧滿意而去,七十二歲的老人背影蹣跚走遠,沒入夜色。
玉蟬和玉螢便都歡喜道,「今兒是主子的好日子,皇上為了今天費了這麼多心去。奴才們便都急着想看郎世寧大人的這幅畫去呢!」
婉兮含笑點頭,「只是作畫不易,這樣大型化作,又豈是三兩個月便能畫就的?況且他們是供職宮內,光是樣稿便都要皇上親自過目之後才可,這中間尚且不知道要修改過幾稿去。待得樣稿終於可以定下來,再正式畫完,怕得二三年去。」
婉兮回想着郎世寧那年邁的背影,也是輕輕嘆息了聲兒,「況且郎世寧大人都是七十二歲的老人家了,憑這個年歲,還要主持這樣大的畫作,已是辛苦。」
「況且你們方才沒聽見他說麼,他接下來還要籌備朝廷《平定準部回部圖》,那自是比今日這幅畫更大的一宗工程,興許會成為本朝規模最大的一幅畫作去。」
婉兮隱含了一句話沒說——七十二歲的老人家,說句不好聽的,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了,當真不知道老人家可能會在哪一天溘然辭世……到時候,這些畫能不能畫的完,都是未知之數。
婉兮這樣想來,便又不由得有些悵然了。
這便是人間無常、歲月無情了。到了這個年歲,尤其是今天還是她生辰,便忍不住更是對生老病死,有了更多的悵惘去。
婉兮的神色便也叫玉蟬和玉螢有些黯然了。
她們是官女子啊,也總有出宮的那一天。如果這幅畫要二三年才能最終完成……那她們,終究還有沒有機會看得見了呢?
終究人生一世,人與人的相聚卻總是宛如一場萍水相逢,相聚片刻,終要散去。
玉蟬和玉螢兩人對視一眼,連忙都掩住鼻尖兒的酸澀去。
在圍場度過自己的千秋生辰,歇息一日後,婉兮終於踏上了回京的路。
臨啟程那天,皇帝膩在婉兮帳中良久,攥着婉兮的手不捨得鬆開。
「若不是今年的行程都是早就定好的,爺真想陪着你一起回去。」
婉兮含笑安慰地輕輕拍拍皇帝的面頰,「奴才知道,如今雖說朝廷在西北的大局已經平定,但是准部、回部的部分王公心下還有異動。爺在木蘭圍場行圍,安撫蒙古各部之後,待得回到避暑山莊,還有回部年班伯克入覲之事。蒙古和回部,皇上都得兼顧。」
「奴才便是自己回去也不打緊,終究這裏又不是江南,距離京師才幾步路呢?奴才若是走快些,不過幾日的工夫就到京了。爺便放心地在這邊辦事吧,奴才便是自己回去,也必定將咱們的孩子穩穩噹噹生下來。」
婉兮說着含笑垂首,輕輕撫摸自己高隆的肚子,「這小傢伙跟着奴才走了這一路,這可是多大的福氣?他啊,自有上天庇佑,有列祖列宗的護持,爺盡可放心。」
皇帝便也含笑輕輕撫着婉兮的肚子,卻是輕聲呵斥道,「臭小子,好好兒聽着,可不許半道兒上折騰你額娘去!若不聽話,等阿瑪回去便好好兒給你立規矩去!」
婉兮瞧得見,皇上雖說含着微笑說笑話兒呢,頭也壓得低,可是他的側臉處終是藏不住……他那一角已然紅了的眼圈兒去。
從乾隆二十一年,終於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小七開始,前面的四個孩子,無論下生還是夭折,皇上都陪在她身邊兒啊。只是這一回,這個失而復得的孩子,沒辦法在皇上陪伴之下降生。
誰叫他來到人間這一年,恰恰是皇上的五十大壽,又是朝廷徹底平定西北的大慶之年呢?皇上今年的會盟、慶賀的事兒總比往年多了幾倍去,且每一件都需要皇上親自出席的啊。
婉兮努力含笑,不叫自己也跟着皇上一起紅了眼圈兒去,這便伸開手臂,隔着自己這次格外圓的大肚子,擁住了皇帝。兩人相擁,中間兒夾着他們的孩子,這邊也是一家三口,同在一起了。
雖說告別總是傷感,可是婉兮卻沒想到,皇上在她啟程之時才揭曉了一個懸念——婉兮怎麼都沒想到,皇帝竟是派傅恆一路護送!
婉兮這便終究有些忍不住了,紅了眼睛回眸望住皇帝。
皇帝卻笑了,長眉輕揚,眼角兒挑起一抹矜傲來,微微抬高下巴。
婉兮都忍不住含淚輕笑,「嘁……爺又得意什麼?」
皇帝輕輕伸手進馬車窗來,輕輕撫了撫婉兮面頰,「爺不放心咱們的孩子,更不放心你這一路……唯有小九親自護送,爺才可稍微鬆一口氣去。」
婉兮使勁兒瞪圓了眼,不叫淚珠兒滑下來。可終究,當馬車走遠,她將車窗簾兒放下的剎那,還是有一串淚,倏然全都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好在這一路,還有九爺相陪這一驚喜去。
原本還以為九月初九這日,皇上已是將所有的驚喜、用心已經盡數表達,卻其實皇上卻還是留了一手兒,叫她這一路回京,也是揣了滿心滿懷的歡喜去。
不僅傅恆護送,便連語琴、穎妃也都跟了回來,一路照顧婉兮。
婉兮在宮內這些年,除了婉嬪之外,便是與語琴、穎妃情意最深,故此這些年過來,她從前與傅恆之間的點點滴滴,便也都不瞞着語琴和穎妃了。
故此這一路上,三人在馬車中有時坐得寂寞了,語琴和穎妃還忍不住挑開窗簾看一眼外頭騎馬前後回護的傅恆,悄然笑笑,打趣婉兮一二。
婉兮自也不放在心上。
終究都是多少年的事兒了,更何況她此時肚子裏懷着皇上的孩子呢,她一顆心都在他們身上,這些年也未曾分開過。語琴和穎妃她們笑,她就由得她們去罷了。
有語琴和穎妃陪着,便是每晚到大營過夜,傅恆前來請安,也都謹守規矩,只在帳門外問安。
直到離開草原,回到平地的張三營行宮,距離京師已是近了。婉兮也是牽掛傅恆這一路護送的辛苦,這才特地宣來見面。
即便是見面,即便是這會子皇上並不在身畔,婉兮想了想,也還是狠了心,命落下那掛朱漆竹簾來。
一道竹簾將兩人隔開,那竹簾雖輕、雖薄,比不上宮牆的厚重,可卻也總是一道永遠抹不去的、淡淡的憂傷啊。
傅恆進內跪倒請安,婉兮隔着竹簾,深深凝視傅恆。
鼻尖兒有些酸,可是面上卻是竭力含笑。
「果然是君臣一心,皇上今年五十歲了,頗有些發福,臉如銀月一般;九爺你……呵,也是兩頰見豐啊!」
中年發福,總是男子過不去的一道門檻兒吧?雖說再沒有年少之時的風骨清秀,不過這個年歲了,富態些倒也更雍容年輕些。
傅恆沒想到九兒一張口就說這個,這便怔住,一時不知該如何接着話。
垂首望自己,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了。
婉兮便笑,「九爺想什麼呢?我啊,還羨慕皇上和你如此發福呢。我自己啊,這會子想胖,卻也都只胖在肚子上,自己臉便怎麼都胖不起來了。」
傅恆心下說不出的疼惜,卻也有說不出的——欣慰。這些年九兒一年一個兒,雖說叫身子憔悴,可是卻也足見皇上對九兒的長情不改。
他便努力地笑,「令主子這是都可着皇嗣呢,此乃慈母之心。奴才惟願皇嗣早點落地,倒叫令主子好好兒將養些兒才好。」
婉兮豁達地笑,「嗯!我聽九爺的!」
這語氣,雖是三十多歲的婦人了,可依舊還有當年的俏皮、輕快。傅恆的心尖兒便又習慣地疼痛了起來。
原來二十年的時光,可以改換了人的容貌和身材,卻獨獨抹不去,心上的疼啊~~
婉兮見傅恆又不說話了,心下也並非不明白九爺所想。她垂首,指尖拈着腕上的珠串,緩緩道,「九爺的孩子都爭氣,隆哥兒今年正式迎娶了四公主不說,便是靈哥兒都在西北立了大功……我這幾年便是沒與九爺見面,可是在宮裏聽見他們的好消息,我這心下,也都替九爺歡喜呢。」
「知道九爺家中如此興旺,我在宮裏,便是沒見着九爺,卻也是欣慰的。」
好容易見着一面,總有太多的話想要說;可是一時開了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便萬語千言,都化作這一聲去吧。都為安好,又豈不是彼此的心愿了去?
傅恆心中劇痛,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他唯有在袖口裏,用指甲狠狠掐住戶口去,竭力叫自己面上平靜下來。
「多謝令主子掛懷……奴才的幾個孩子,無論是靈兒、隆兒,還是康兒,這些年都多賴令主子的呵護、教導。雖這幾年沒能見着令主子,可是從三個孩子身上,以及四公主那兒,奴才依舊能看到令主子的慈愛去。故此……奴才便也如見了令主子一般。」
「去年令主子得以進封貴妃,奴才忝為冊封正使,這便更叫奴才歡喜得無以復加……只求令主子在宮中安好,奴才便再無奢求了。」
婉兮含笑點頭,卻捨不得再聽九爺說這樣苦澀的話去了。她便微微轉念,特地又俏皮地道,「九爺可還記得從前我的那些生辰去?從前啊,九爺總是用盡心意為我預備生辰的賀禮……」
那些從小吃慣的餑餑、那些畫像、那些……親手雕刻的香盒,她每一樣都還珍存着,未曾稍忘。
傅恆這一刻,終是淚濕眼眶,「奴才……怎麼能忘得了?!」
婉兮含笑點頭,「所以啊,九爺瞧,今年這又是在我生辰呢。叫九爺這一路送我回京,這便又是九爺送給我的一份大禮去了……」
傅恆心下微微一顫,已是明白,深深垂首,輕輕閉上了眼。
「令主子說的是,其實這何嘗不是皇上給奴才的一份殊恩?也更是……皇上為主子預備的諸多千秋賀禮之中的一樣兒。」
婉兮含笑點頭,「皇上也說,我這一路唯有託付給九爺,皇上才能安心。九爺瞧,二十年過來,九爺依舊是皇上心中第一可信之人。皇上對我長情,對九爺同樣也是長情不改。」
傅恆用力點頭。
他懂,他就是都懂啊……所以這心下的疼,才反倒這樣的多;這樣地,二十年都無法抹去半點。
可是九兒這樣說了,他自然也得叫她放心。他便竭力地笑,「奴才倒不知令主子可曾留意一事——令主子冊封貴妃時,奴才是令主子的冊封正使;而當年皇后主子冊封為皇后的時候兒,奴才恰好也是冊封正使啊。」
「皇上用了皇后的冊封正使,卻是來冊封令主子的貴妃之位……皇上此心之重,令主子,您可明白?」
腫麼樣,九兒這個最重要的生辰過得夠牛吧?謝謝親們的月票和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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