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請您雨露均沾 七卷118、行樂(上,8000字)

    皇帝起鑾後,婉兮極快平復下來,與語琴一起,二人專心一志地只為小十五種痘之事籌備。

    除此之外,這天下其它所有的事兒,都可暫且放在一邊了。

    二月二十三日,圓明園司房首領太監陳義卿,帶領彩子匠和搭坊人等,至「天然圖畫」島上,於五福堂前,以及「竹深荷靜」,乃至東西遊廊等各處,懸掛彩子、搭設彩坊,將整個「天然圖畫」又營造出一股子喜慶的氣氛來。

    這股子喜慶,倒不亞於過年的時候兒。

    與此同時,圓明園打掃處的首領太監,也已帶人將種痘所需的供桌、圍屏、青氈、紅氈等一應陳設用品,佈置停當。

    只等明日,小十五正式種痘了。

    打掃佈置完了,桂元親自去回了婉兮和語琴。

    兩人挽着手,一同又踏上「天然圖畫」的小島。

    兩人的手緊緊攥在一起,這已經不是姐妹情深之意,而是——互相扶持,互相的鼓勵。

    皆因,兩人心下,誰敢說就妥帖了去?

    在「天然圖畫」碼頭下船,一抬眼便看見這「天然圖畫」島上處處張燈結綵,熱鬧極了,婉兮和語琴卻沒辦法被這喜慶的氣氛影響,兩人卻反倒更忍不住了心酸。

    語琴就更是一垂首,淚珠兒便掉了下來。

    「九兒你瞧啊,這次第,倒是與那年小鹿兒種痘的時候兒,一模一樣去。」

    婉兮也極力地忍住難過,抬眸定定凝視眼前的一切。

    這裏曾是她在圓明園裏的寢宮,是皇上獨賜給她居住的小島,是這後海周遭九個小島里觀景最好的一處……可是因為小鹿兒的離去,她便連這裏都無法居住下去。待得皇上將她挪進「天地一家春」去,她便是再踏足這島上,心都是哆嗦的。

    可是此時,陸姐姐已是因思念小鹿兒而泣不成聲,她便怎麼都不能再表現出半點的哀戚和擔心來。

    她只能冷靜,只能笑。

    婉兮便扶住語琴,輕聲道,「姐姐看啊,這張燈結綵的模樣兒,可有多喜慶?真好看啊,真喜慶,這是不是正是皇上所說的『嘉慶』二字?」

    聽得婉兮如是說,語琴便也微微怔了怔,抬眸四望。

    雖說還是落淚,卻終究因這一愣怔,暫且從悲傷里抽身出來些兒了。

    語琴舉袖拭淚,「嗯。嘉者,吉慶、歡樂也。這眼前如此喜慶熱鬧,自是正和『嘉慶』二字。」

    婉兮含笑點頭,「所以姐姐便別再落淚了。這樣的嘉慶之時,咱們理應陪着圓子,笑對這一切。」

    語琴便也是匆忙點頭,「我明白的。我只是,只是……」

    婉兮何嘗不明白,語琴終究還是沒能放下小鹿兒去。婉兮所誕育的兩個皇子,都是交給陸姐姐撫養,可是小鹿兒卻是在這裏種痘而薨,再抬眼看見眼前這跟當年幾乎一模一樣的喜慶去,陸姐姐自終是擔心,怕當年的一幕再度重演。

    婉兮高高揚起了頭,堅定道,「不會的!姐姐忘了,即便同是在這島上,還是要在五福堂里種痘,可是小鹿兒走後,咱們啾啾不也是平安送聖了麼?她們都是我生下來的孩子,啾啾還是女孩兒呢,圓子的體質本該比啾啾更好,咱們理應放心,圓子必定能平安順遂!」

    婉兮的堅定,終於也給了語琴力量。

    語琴也是扼腕道,「你說得對,皇子本應該比公主身子骨兒更硬實!小七和啾啾也都是在這兒種痘的,俱都平安,小鹿兒和圓子本應該能更穩當的!——若不是被人所害,咱們小鹿兒必定沒事!」

    「那小鹿兒的離去,便不是天意!此時咱們只需幫圓子防住那起子小人,相信上天必定會護佑咱們圓子!」

    婉兮深深吸氣,抬眸望向高天,「皇上正月里,特地叫咱們重看了他當年的那份心愿,『榑木初暉少海紅』,皇上在那會子已是將自己立太子的心愿作為新春的祈願,稟告給了上天。皇上是天子,相信天帝自會護佑。」

    婉兮緩緩走到五福堂前,抬眸看五福堂窗外那株頎長秀雅的玉蘭。

    「況且……皇上他就在這兒啊。皇上他,這些年來一直一直都守護在這窗邊兒啊。皇上便是每年二月都得謁陵去,便是不能每次都陪在孩子們身邊兒,可是皇上卻從沒從孩子們身邊兒遠去——故此,雖說這五福堂里曾有過叫咱們傷心的過往,可那不是天意,更不是皇上的粗失,所以咱們不該再怕這兒,更不能因為過去的事兒,就不相信皇上了。」

    婉兮說到這兒,也已是落下淚來,「姐姐你說,對不對?」

    語琴看見婉兮落淚,心下既難過,又自責。

    她連忙止住了自己的悲聲,忙抽帕子來替婉兮拭淚。

    「瞧我,這四十歲竟是白活了……你是兩個孩子的親娘,孩子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便是有幸撫養他們,可是我的心痛又如何與你相比去?」

    「我這又何苦反倒惹你又難受起來?」

    婉兮便也扯住了語琴的帕子,使勁兒地笑了出來,「姐姐不難受就好了。就當我方才是——苦肉計呢!」

    「呸!」語琴無奈啐了婉兮一聲兒,「你那哪裏是苦肉計,你才是實打實地割肉之痛啊。」

    婉兮忙抱住語琴,「我的好姐姐,咱們都不哭了,便也都別說這些了。咱們得替圓子查看周全嘍,叫他明日挪過來種痘,便一切都是穩穩妥妥的。」

    桂元瞧着婉兮和語琴兩個落淚,也不敢說話,這會子好容易見兩位主子破涕為笑,這便趕緊上前打千兒回稟。

    「回貴妃主子、慶妃主子,皇上有旨,十五阿哥種痘,必須萬無一失。若萬中哪怕有那麼一絲兒失了,那奴才就得提着腦袋去見皇上……」

    「回二位主子,奴才奉皇上的旨意,不敢不加一萬個小心。奴才專門兒從打掃處、熟火處、景和門及御花園,抽調了四名勤謹能幹的瞻禮首領,以及四名瞻禮小太監,專門負責輪流值班坐更,晝夜隨時伺候十五阿哥的衣食起居。」

    婉兮明白,這說的就是種痘期間,近身伺候在小十五身邊兒的坐更太監了。孩子的安危,除了在太醫手上,其實更在這班太監的手上。若太監有一個懷異心,那孩子就必定沒跑兒了。

    婉兮欣慰點頭,「既是桂元總管你親自挑選的,我自放心。」

    桂元恭謹一笑,「……奴才明白,十五阿哥身邊兒除了坐更太監必須牢靠之外,奴才說句不敬的,太醫們那邊兒也得抽隻眼睛盯着才行。」

    「不過奴才只是宮殿監的總管,管不得太醫院這班大人們。不過奴才也不敢有半點的疏失,這便從御藥房裏選拔了一位首領,以及一個小太監,叫他們陪着太醫們一起看診用藥。」

    「他們啊,雖說醫術上不敢跟太醫們相提並論,可是好歹在御藥房裏伺候的日子久了,於這醫術藥理的,全都門兒清。尤其太醫們便是要開方子,藥材卻必須都得從御藥房裏出,絕不准從旁的地方兒來的,他們自然都對這些藥材瞭若指掌,料太醫們也不敢動旁的心眼兒去。」

    婉兮心便一緩,讚許地點了頭。

    桂元又道,「除此之外,奴才叫自己手下的兩個小徒弟兒,專門負責跑腿聯絡之事。這兩個小徒弟兒,是奴才從小帶大的,奴才說一,他們絕不敢想個二去。貴妃主子便請放心,這『天然圖畫』本就是孤島一座,進出聯絡都由他們把着,這便不管是外頭誰想傳話給太醫、坐更太監們,奴才也敢確保,一個蒼蠅都飛不進來;而咱們不想叫外頭人知道的事兒,更是一筆一划都飛不出去!」

    聽到這裏,婉兮心下終於有些明白,皇上為何單叫一個有些陌生的桂元,來總管小十五種痘之事。

    原來這個人竟然周全仔細若此。

    婉兮終於展顏微笑,「桂總管安排得甚詳,倒比我自己想得還要周到。桂總管,有勞你了。」

    桂元忙跪倒謝恩,「奴才豈敢。」

    桂元退去,婉兮攥緊了語琴的手,「姐姐方才聽見了吧?皇上當真安排得周詳,便是咱們想到、沒想到的,皇上啟程之前,已是都幫咱們想好了。」

    語琴終於點頭,「……那我便,先帶着圓子過來轉轉。也省得他明天冷不丁過來,再害怕了。」

    當晚,婉兮便聽玉蕤來報。

    「姐……慶姐姐搬進『天然圖畫』去了。」

    婉兮心下一顫,卻也用力點頭,「陸姐姐是擔心,圓子明兒挪進去會害怕,陸姐姐這才要親自搬進去陪着他。陸姐姐對圓子的心啊,一如當年對小鹿兒一般。有陸姐姐這般用心,我便也能放下心了。」

    二月二十四日,婉兮和語琴,帶着小十五登上了「天然圖畫」的小島。

    小七、啾啾、拉旺等幾個孩子也非要都跟來。

    這幾個孩子終是都種過痘的,想來也不妨事。再說有他們陪着,小十五也能更歡快些。婉兮便都帶着來了。

    孩子雖說還小,可眼睛卻都是最「毒」的,一見島上這架勢,小十五便覺着不對勁,伸手死死攥住婉兮的手,「額娘,你別走。」

    婉兮緊咬嘴唇,心就如同被撕扯着一般地疼。

    語琴趕忙兒蹲下,抱住小十五,「圓子別怕,慶額娘陪着你一起在這兒。」

    小十五抬眸望住婉兮,還是不肯鬆手,「我要額娘和慶額娘都陪着我,誰都別走。」

    婉兮心下一顫,眼淚險些跌下來。

    小七咬着嘴唇看着,忙上前扯住小十五,順勢將小十五的手從婉兮袍子上扯下來,攥進她自己手裏去。

    「圓子你跟我來,我領你看看咱們這從前的家!」

    語琴有些擔心,挑眸看婉兮,婉兮卻點了頭。

    孩子們的心事,興許還是孩子們來解,才是最好的法子。

    小七領着小十五的手走到五福堂窗外,指着窗內道,「你知道麼,我就是在這兒出生的!不光我,還有你九姐……當年額娘就住在這兒,春天帶我和你九姐挖竹筍;夏天就到蓮塘里採蓮花;秋天就爬到樓上看西山暮色;冬天還能在這島上直接到後湖上去玩兒冰!」

    小十五聽着就傻了。可不是嘛,比他大的幾個孩子裏就他不是在五福堂出生的,其餘幾個都是。

    拉旺也走過來,蹲下與小十五說,「你七姐姐說得對,這裏原本就是咱們在園子裏的家。不陌生,你不必害怕。」

    小七朝拉旺盈盈一笑,抬手又指着窗外的玉蘭,「圓子你瞧,皇阿瑪!」

    小十五滿心歡喜地抬頭去看,還以為當真是皇帝回來了。可是待得抬頭一看,竟是一棵在這二月里還有些光禿禿的樹,這便傻了,跑過去一把抱住樹幹,竟哭開了,「皇阿瑪,你怎麼變成樹了?皇阿瑪,你快變回來呀……」

    小十五這般的童言童語,說得在場所有人又是笑,又是傷感。

    啾啾咯咯笑了,騰騰跑過來,抱住小十五,「圓子真傻,皇阿瑪才沒變成樹呢!」

    啾啾調皮,回頭瞧見福康安,便指着他叫,「圓子你瞧,皇阿瑪是被他給關到這棵樹里啦!」

    福康安的性子,一向沒什麼不敢扛的,更何況這會子是對着小十五這麼個兩歲大的小孩兒。這便一抱膀兒,也不解釋,反倒一副「我看你能拿我怎樣」的桀驁模樣兒。

    小十五便惱了,朝福康安舉起胖胖的小拳頭,「你敢!」

    這麼一鬧騰,原本挺傷感、挺隆重的儀式,倒成了一幫孩子的過家家兒了。

    婉兮無奈走上前來,忙抱住小十五,柔聲哄着,「別聽你九姐瞎說……你九姐啊,是欺負你小,逗你玩兒呢。」

    小七也連忙摁住啾啾,不准啾啾調皮,扭頭瞪福康安一眼,「你的嘴這會子又長哪兒去了?也容得啾啾這麼編排你……平素與我拌嘴,那是一個頂八個,啾啾說你,你就啞巴了。」

    福康安這便傻了,盯着小七,急着解釋,「我……我不是;我、我沒有啊。」

    小七惱得跺腳,「還說!我自個兒有眼睛,我看得真楚。你還不認,當我是瞎的不成?」

    福康安無計可施,急得原地都要蹦起來,末了只能狠狠一指啾啾,「都賴你!從小到大,你就知道害我!」

    還是拉旺連忙扯了扯福康安的手,輕聲提醒,「那是公主……如今咱們都已長大了,已是君臣有別。」

    福康安這才只得咬了咬牙,瞪了啾啾一眼,退開到一旁去。


    啾啾終究也還小,這會子還不到五周歲呢,便也沒將福康安的急赤白臉放在心上,只拖着小十五的手咯咯地笑,「圓子你瞧,保保哥哥翻白眼兒啦~」

    小十五也終於高興了起來,使勁兒點頭,「像個大白眼泡兒的金魚……」

    孩子們就是孩子們,這會子竟又都笑起來了。玉蕤便趕緊走過來,哄着一班孩子,「好啦,我的阿哥、公主們,時辰快到了,咱們一起陪十五阿哥進五福堂里玩兒,好不好呀?」

    一幫孩子便都往裏走,玉蕤回眸沖婉兮點了點頭。

    申時,吉時已到。

    此時已是日暮斜陽,夜色宛如青紗,徐徐垂下。

    這樣柔軟的夜色,也濾去了這種痘儀式的緊張和莊嚴去。

    申時初刻,桂元已經帶着幾位太醫捧着盛裝天花喜苗的瓷瓶,到「諸天總聖」的供桌前,供苗、拈香行禮。

    在這「諸天總聖」的供桌上,擺鮮果五碗、乾果五碗、清茶三盅;以及供菜五碗、餑餑五碗、玉露霜五碗……一切供獻俱全,誠意真摯。

    婉兮隔窗瞧着與如你帶着小七他們幾個孩子在說說笑笑,小十五的面上已經再沒有初時的緊張,她這便握住了語琴的手,「姐姐,此乃嘉慶,是為圓子種喜花兒。那咱們便自當歡歡喜喜的,也叫天上諸神看見咱們的誠心去才好。」

    語琴用力吸吸鼻子,便也點頭,「你說得對,我便怎麼着,心下也都該謹記『嘉慶』二字。」

    申時十分,婉兮與語琴手挽着手,也來到供桌前拈香行禮。

    桂元帶領早已預備好的樂班,在香煙繚繞中,奏唱起禮樂讚歌來。遠處,燈彩絢爛,火樹銀花。

    婉兮眸光輕掠,含笑在供桌前叩下頭去。

    嘉慶,嘉慶……此為嘉慶之事,不准見淚,只有滿面笑容、滿懷欣喜,方襯得起這嘉慶之許。

    婉兮行禮畢,桂元上前奏請婉兮還宮。

    婉兮心下自捨不得,只是供聖的規矩如此。終究種痘儀式也屬滿洲傳統的「背燈祭」,閒雜人等,即便是生母,也只能退開等候,以免衝撞了痘神娘娘去。

    婉兮忍着悲傷,囑咐玉蕤帶小七和啾啾出來,將小十五鄭重託付給桂元和太醫蔡世俊去。

    婉兮忍着哽咽道,「前年九公主種痘,便是蔡太醫你伺候的。九公主那時雖送聖之後還有些反覆,可是蔡太醫你處置得當,叫九公主終於穩妥痊癒……若說太醫院裏種痘科的太醫,我心下對你最為倚重。我今日便將十五皇子託付於你。」

    蔡世俊雙膝跪地,「微臣定竭盡一身所能,還請貴妃娘娘安心還宮。」

    婉兮忍着難過,終是怕自己在小十五面前落淚,這便沒敢到小十五眼前兒去。只立在窗外,輕倚着那玉蘭樹,柔聲道,「圓子啊,你乖乖聽話,厄涅每天都會來看你,你慶額娘也在這島上陪着你。咱們就是跟痘神娘娘玩兒個藏貓貓,等你藏好了,這窗子和門就都重開了,厄涅就來接你,啊~~」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握着小十五的手,也都道,「我們也都玩兒過了,且都贏了呢。你是男孩兒,倒不敢玩兒了不成?」

    小十五這便一挺小腰杆兒,白白胖胖的小臉兒上滿是志氣,「圓子要玩!圓子也一定贏!」

    婉兮這才含笑轉身離去。

    桂元再率四位醫士,到供前拈香行禮。將之前供在供桌上的花苗取出,吹入了小十五的鼻子中。

    婉兮雖說是含着笑,保持着喜氣洋洋離開「天然圖畫」,回到「天地一家春」。可是回到寢殿坐定,關起門來,婉兮還是忍不住掉下淚來。

    如何能不揪心啊?如何能不希望,由自己這個當娘的,去代替孩子遭那個罪啊?

    知道婉兮自己在寢殿內關起門來是掉淚了,玉蕤也不便進去,這便也只得守在隔扇門外,親自陪着。

    卻見玉蟬進來回話,說是胡世傑來了。

    玉蕤也有些為難,低聲問,「胡總管可說了有何事?這會子……倒是該叫貴妃主子清靜些兒,不見人也罷了。」

    「又或者當真有事兒,若是不要緊的,胡總管是否可回給我。待會兒等貴妃主子閒下來了,我再轉回給貴妃主子?」

    玉蟬搖頭,「奴才如何不明白主子是難受了呢,這會子誰都不該放進來打擾……只是胡總管說,是來呈進皇上留下的賞賜的,這便唯有親自進呈給主子,不能轉交給別人。」

    玉蕤倒是鬆了半口氣,「這會子也唯有皇上留下的物件兒,能叫貴妃主子寬心了。也好,等我先回一聲兒,你再去請胡總管進來。」

    玉蕤走到隔扇門邊兒,小心地輕輕敲了敲門扇兒,「……姐,胡世傑來了。說是皇上留下恩賞。」

    婉兮忙止住悲聲,從衣襟口裏抽出帕子連忙拭去淚珠,又轉向妝鏡看了看,急忙起身到臉盆邊兒,掬了把涼水拍在頰邊、眼上,這才吩咐,「叫進吧。」

    在看見胡世傑手裏擎着的物件兒之前,便連婉兮也猜不到皇上究竟給留下了什麼。

    待得見胡世傑雙手高高擎了個長條兒的錦盒,婉兮心下倒是隱約有了些輪廓。

    「……是畫兒?」

    從乾隆二十五年的《宴塞四事圖》,再到乾隆二十六年的思永齋貼落,這幾年皇上命如意館連着畫了不少幅畫兒,婉兮瞧着這錦盒的尺寸和形狀,便覺着像了。

    胡世傑忙跪奏,「貴妃主子慧眼如炬,更難得是懂皇上聖心。」

    胡世傑一張天生冷臉,難得說這樣的話兒。婉兮知道這也是幫她寬心呢,這便也微微含笑,「我不但能猜到是畫兒,我猜啊,八成這錦盒裏就是一幅御筆歲朝圖去呢!胡總管,你倒說說,我猜對了沒有?」

    婉兮想,皇上怕是將乾隆二十五年的那幅歲朝圖留下來,叫她在他不在的時候兒,心下難受了的時候兒,便可取出來看看。

    沒想到,胡世傑卻是一臉的為難。

    婉兮倒釋然一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又何苦一臉為難,如此吞吞吐吐了去?」

    胡世傑忙伏地磕了個頭,「不是奴才矯情,實在是貴妃主子說的對,卻又不完全就是那幅圖了。」

    婉兮挑眉,「這又算什麼話呢?」

    玉蕤也聽着有趣,便索性親自起身走過來,從胡世傑手裏拿走了那錦盒去,「我倒要看看,胡總管你這是賣什麼關子呢!」

    玉蕤是在婉兮跟前兒,自不用那麼多規矩;況且玉蕤也是故意要逗着婉兮開心,這便先躲在牆角兒去,將那錦盒打開,畫軸展開了看。

    看罷便是笑了,一拍手,「胡總管說的倒是沒錯兒!既是歲朝圖,又不是歲朝圖呢。」

    胡世傑也是會心而笑。

    婉兮都無奈了,只得嘆一口氣,「是我腦子不轉了,況且我哪兒猜得到皇上的深意去呢?你們兩個快告訴了我吧。」

    玉蕤也是怕婉兮急了,這便趕忙含笑上前,將那圖軸呈現在婉兮面前。

    婉兮不由挑眉。

    果然不是她曾看過的那幅《歲朝圖》,而是一幅「行樂圖」。

    而那幅圖上有皇上御筆的親題,「癸未新春,御題」。

    癸未新春,便是今年的新春。既是癸未新春所作的圖,雖說不是《歲朝圖》,卻也是「畫在歲朝的圖」啊。

    婉兮便笑了,「怨不得你們都說,是,卻又不是呢。」

    胡世傑完成使命,這便含笑告退而去。

    婉兮這才將整幅圖細細看來。

    這是一幅山水為背景的畫,畫面左上方,山中有涼亭,皇帝穿着漢人衣裝坐在亭中,憑欄而望。

    皇帝的視線,是望向山邊水上,曲橋上走過的一隊人。

    隊前為五位嬪妃,隊後為內侍執扇、抱琴、捧盒,跟隨伺候在嬪位身後,宛若儀仗。

    那一隊人中,若以前後兩端的人來分,自是嬪妃為主,內侍為輔;而那五位嬪妃之中,前四位都是駐足回望,為導引之意——便整隊人的焦點,連同皇帝的目光凝眸之處,都經由那四位嬪妃的回眸,而聚集在了那高扇之下,整幅圖中唯一正面向前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是婉兮自己啊。

    婉兮忽地站起,兩手捂住了臉,終是紅透了臉去。

    玉蕤也都看懂了,這便咯咯笑起來,「姐,瞧你穿着漢家衣裳,可真是娉婷清麗,無人能匹!」

    玉蕤仔細瞧着,又是一拍手,「姐你看,你在圖中,頭上戴的那枚鳳簪,正與皇上在乾隆二十五年賜給姐的那枚,是一模一樣呢!」

    婉兮含笑凝眸,也是真真兒愛極了這張畫中的自己。

    再也不是《宴塞四事圖》裏,因西洋畫法重明暗立體,而將自己顯得有些過於瘦削的模樣兒;這幅圖中的她,眉眼清麗,更是自己熟悉的模樣。

    尤其,這幅畫因是全身入畫,更是將她輕盈娉婷的體態,躍然紙上。

    只是心下再歡喜,卻也不好意思再當着玉蕤的面兒自誇了——終究,玉蕤還只是貴人,故此不在這五位嬪妃之列。

    婉兮便故意別開眸子,只去看皇上題在圖右上的詩文去。

    她輕輕念出聲兒來:「喬樹重密石逕紆,前行回顧後行呼。松年粉本東山趣,摹作宮中行樂圖。」

    「小坐溪亭清且紆,侍臣莫漫襍傳呼。胭脂未備九嬪列,較勝明妃出塞圖。」

    「幾閒壺裏小游紆,憑檻何須清蹕呼。詎是衣冠希漢代,丹青寓意寫為圖。」

    「瀑水當軒落澗紆,岩邊馴鹿可招呼。林泉寄傲非吾事,保泰思艱懷永圖。」

    畫中又有畫工的款識為:「奉敕敬繪」、「臣金廷標」。

    婉兮便笑了,所有的疑惑,都已瞭然於心。

    婉兮歪頭望玉蕤,「這個金廷標,是浙江湖州人。他的父親是畫家金鴻。說起此人,倒有一段趣事兒——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次南巡的時候兒,到了江南地界,這個金廷標以一介布衣之身,向皇上自薦,獻上他自己畫的《白描十六羅漢》冊。」

    「我不懂畫兒,卻聽皇上說,此人善人物,兼花卉、山水,亦能界畫,白描尤工。故此他那《白描十六羅漢》冊,才得皇上賞識,召入京中,命入內廷供奉,入了如意館為『畫畫人』。」

    「初進畫院的時候,金廷標只是普通的『畫畫人』,每月只有錢糧銀子三兩,公費銀子三兩,加在一塊兒才只六兩。不過,由於他勤謹,畫作又機趣頻出,叫皇上越發賞識,俸銀從每月六兩升為八兩;到乾隆二十六年,俸銀標準更是提升為十一兩,已是與畫院高手丁觀鵬同齊平去了。」

    玉蕤聽得有些目瞪口呆,「原來是這個人!我倒是聽阿瑪說過,不過我彼時還不留神。」

    婉兮揚眉,「何事?」

    玉蕤便笑了,「因為這個金廷標今年正好兒父親故世,他向皇上請丁憂回鄉。皇上竟然准他全俸丁憂!我阿瑪說,便是前朝一二品大臣,因丁憂回鄉,因不辦差,通常也只賞給半俸;可是一個小小的畫工,皇上竟然下旨賞給全俸,太過特殊~~」

    「我那會子不解,我阿瑪只過手銀兩此事,也不知道緣故。可我這會子啊,卻已是明白皇上的緣故了——這幅圖是在新春畫完的,那必定是在金廷標丁憂回鄉之前。就是因為這幅圖繪得好,將姐畫得如此娉婷秀美,皇上看了高興,這才賞給金廷標全俸回鄉的吧!」

    婉兮垂首,心下已是悄然綻開小小春花兒。

    不過她才不肯當着玉蕤的面兒認呢,便只指着那圖道,「他又不止是將我一個人兒畫得好看,你瞧,他將皇上、舒妃、陸姐姐,乃至容嬪和豫嬪,也畫得都好啊!」

    婉兮這麼說,玉蕤倒也不好反駁了。可不嘛,畫中的舒妃、慶妃、豫嬪和容嬪,也都穿漢家衣裳,展現出於平日不一樣的風貌來,個個兒也都是風姿綽約。

    不過自然,這五人當中,最為娉婷動人的,還是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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