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蕤將玉碗取了出來,遞給婉兮之後,這便掩門而出。
背後,隔着暖閣的雕花隔扇門,她聽得見婉兮與皇帝之間的笑語。那樣的呢噥
情長,那般的柔情蜜意。
她立在門邊,仰起頭,望着頭頂那片如花錦簇的天棚,便也笑了。
她流連只一刻,這便垂下頭去,拂開背後那溫暖的密語,疾步走出殿門,站在
廊下。
婉兮已經有皇上和十五阿哥陪伴,她自不用再擔心了;她倒是還記掛着婉兮方
才給她的一句交待,叫她派個人去南三所那邊瞧瞧永瑆和永璇去。
她站在燈影里,抬眸瞧見翠鬟過來伺候,她想了想,便還是吩咐翠鬟,「你去
找螞蚱,借一套哈哈珠子太監的衣裳,到阿哥所去一趟,瞧瞧八阿哥和十一阿哥。」
永壽宮裏的人,那南三所的人怕也都認識個大概了。永壽宮裏的人,也唯有她
手底下這幾個新進宮的,還能臉兒生些。
只是這個時候兒終究天色已晚,叫一個官女子去阿哥所,總歸有些不方便。她
這才叫翠鬟去換上太監的衣裳。
翠鬟只約略一想,這便也明白了,朝玉蕤一禮,低聲道,「主子放心,奴才臨
走,再抹一把鍋底灰在臉上。」
玉蕤手底下的官女子,都是玉蕤親自挑教出來的,尤其是翠靨和翠鬟這兩個近
身伺候的,玉蕤聽了便也笑,「也別抹太黑,否則反倒更惹人注意了去。終究是在
宮裏,太監儀容齊整是最起碼的規矩。」
翠鬟含笑蹲禮,「奴才知道了。」
翠鬟手腳麻利,不多時便找完了螞蚱,借好了衣裳,穿戴好了。外加,連鍋底
灰都在臉上抹好了。
只是記着主子的提點,自然不是實打實將鍋底灰都抹在臉上,而只是將灰在兩
手掌心兒里勻開了,輕拍在面上,將女子五官眉眼之間天成的靈動秀麗,藉此掩蓋
住罷了。
翠鬟「打扮」完了,走到水缸邊兒瞧了一眼,這便去找劉柱兒拿了永壽宮的腰牌。
劉柱兒也是不放心,這還叫宮裏一個新進來的哈哈珠子太監,諢名叫「小咬兒」
的,陪着翠鬟一起去,也省得翠鬟自己一個人走夜路害怕。
翠鬟帶着「小咬兒」走了,蛐蛐兒便覷着劉柱兒樂。
劉柱兒一瞪眼,「偷着樂什麼呢?別當總管不是總管,我可跟你繃起來臉我跟
你說!」
內廷主位們的寢宮裏,太監的級別也是跟着主位走的。原來婉兮是嬪位、妃位
的時候兒,永壽宮裏太監為首的,品級也只是首領太監。自打去年婉兮晉位為貴
妃,永壽宮裏的太監之首,那也是成為總管級別了。
蛐蛐兒便趕緊作揖,「對對對,我都得叫『劉爺爺』。至於那小咬兒啊,那就是
您老的『提嘍孫兒』。」
宮內凡事都講尊卑、規矩,太監們的小世界裏的等級就更是嚴謹。屈戌這話兒
說的半點兒都沒錯,可是劉柱兒在自己宮裏卻不愛講這些。總歸主子關起門來都跟
一家人似的,他又裝什麼大瓣兒蒜不是?
劉柱兒便抬起腳給了屈戌一腳,「滿嘴胡嘞嘞什麼呢!還叫『劉爺爺』,我今年
才三十!」
婉兮剛進宮那年,劉柱兒還只是御膳房侍膳太監的徒弟,還是個小哈哈珠子,
人前人後地到處喊「姐姐」呢。這一晃,婉兮進宮二十年了,劉柱兒也陪着婉兮,從
一個哈哈珠子長到了三十歲來。
一聽劉柱兒這麼說,屈戌就放心了,就有膽兒繼續說笑了,「……我瞧着您老對
這位翠鬟姑娘倒是格外好嘿,姑娘出差事,劉爺又是諄諄叮囑,又叫小咬兒陪着去的~」
劉柱兒便是一挑眉毛,臉登時有些紅。
「你又瞎說!人家翠鬟姑娘雖是瑞主子位下的,可也是咱們永壽宮裏的人不
是?這麼大黑燈瞎火的,你叫她自己一個兒往南三所去啊,那多老遠啊!我叫個人
陪着去,那是本分,怎麼就叫你說成那個樣去了?」
屈戌嘿嘿一笑,趕忙道,「您老都是總管了,還都已經三十了,我就琢磨着,
您老無論是品級還是年歲,都到了該惦記這個事兒的時候兒了……可是兔子不吃窩邊
草,您老自不好意思動咱們貴妃主子位下姑姑們的心思去,終究那都是兄弟姐妹一
樣的人。」
「可是……翠鬟姑娘是瑞主子位下的,又才進宮一年,劉爺您倒是正好兒可以……
嘿嘿~」
這就是宮中太監的悲傷之處吧。雖明知自己是殘缺之人,更明白以大清宮規之
嚴格,若是有半點非分之想,被查實了之後都是死罪。可是人一到了年歲,尤其是
品級已然成為了太監中的上層,這顆心啊,便忍不住總有些活動。
誰也不想一世孤單,也總夢想能有個人陪不是?
劉柱兒叫屈戌說的,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個晃蕩。
玉蕤是貴人,位下的女子有四個。只是玉蕤是今年才進貴人的,故此翠袖、翠
衿都是今年才進宮的,年歲也小;比不上翠靨和翠鬟都已是進宮一年的了,年歲什
麼的,也略微開竅了些。
而翠靨和翠鬟兩個自己比起來,翠靨性子更持重些,而翠鬟則是更為輕靈秀
美。故此以男子的視角來看,翠靨可以成為好姐妹,而眼珠兒卻是忍不住盯着翠鬟
轉了。
劉柱兒雖自己一時走神,卻也瞧見屈戌一副瞄着看好戲的壞樣兒,這便趕忙收
回了心思,抬腳又踹了屈戌一記,「沒差事了,閒的,是不是?」
劉柱兒終究是劉柱兒,吃的鹽比屈戌多得多,這便瞄一眼屈戌,便也是哼了一
聲兒,「我明白了……你從前是伺候幾位哥兒的,拉旺阿哥和麒麟保阿哥,連同十一
阿哥,都是你一併伺候的。如今哥兒們都各自散了出去,可是你總歸跟十一阿哥的
情分也還是深的。」
「今兒聽說了十一阿哥有事兒,你這顆心便也放不下。先前我派差事的時候
兒,你恨不能跟着翠鬟一起去阿哥所,瞧瞧十一阿哥,是不是?可是我卻沒派你的
差事,卻叫小咬兒去了,你心下不痛快,這便故意在我眼前兒胡嘞嘞了!」
屈戌心下佩服,卻也趕緊擺手,「嘿,劉爺您千萬別多心嘍!我啊,是有那麼
點兒私心,想跟着一起去瞧瞧十一阿哥去。不過什麼對您心下不痛快,那是萬萬沒
有的!」
劉柱兒便笑了,「瞅你那個樣兒,還能逃得過我的法眼去?我啊,早就瞧出來
你想跟着去,要不怎麼翠鬟到我跟前來拿腰牌,你老遠得瞟見了就跟過來了呢。」
「我原本啊,還差點兒以為你是偷看翠鬟,故此看翠鬟過來,這才故意湊過
來,沒話找話說呢。」
屈戌一聽劉柱兒又成功地將翠鬟整到他身上來了,趕緊作揖擺手,「哎喲我的
劉爺,您老是我爺爺還不成麼?我可當真沒有這個膽量啊。」
劉柱兒這才笑了,緩緩解釋,「我不是不明白你跟十一阿哥的情分,也不是故
意不派你差事。總歸你在咱們宮裏年頭也不短了,出來進去的誰都知道你是咱們永
壽宮的人。」
「你沒瞧見翠鬟姑娘是故意穿了咱們太監的衣裳出門兒麼,這便明擺着,瑞主
子是不想叫阿哥所里的人瞧出來是咱們宮裏的;可我要派你去了,這便跟在翠鬟姑
娘的腦門兒上刻了咱們永壽宮三個大字兒似的。那翠鬟姑娘臉上的鍋底灰,還不白
抹了?」
屈戌一聽也樂,趕緊又是作揖打恭,「小子明白了。」
說笑歸說笑,說笑罷了,劉柱兒倒也沉下心思來,幽幽回想起當年的毛團兒來
——若毛團兒還在,他便來不了永壽宮,此時說不定依舊還在御膳房。
那這永壽宮的總管太監,便怎麼都輪不到他來當的。
而毛團兒當年離開宮裏的緣故……劉柱兒便也沉沉嘆了口氣。
那些事兒,距離他們這些當太監的,當真是太遙遠了。毛團兒是幸運,但是他
可不敢保準兒自己也能這麼幸運
夜色籠罩下的紫禁城,月光籠罩之下的鋪着金色琉璃瓦的斗拱飛檐只剩下一個
輪廓,越發顯得莊嚴肅穆。而身邊的兩列紅牆,也唯有被燈籠照亮的那麼一小塊地
方能瞧出是紅的,其餘都被染成了墨色。
翠鬟明白,若是這條路自己一個人兒來走,就算明知道每條長街、每個宮門都
有太監守着,黑暗裏不缺人,可是她也膽兒突不是。
這樣想來,她心下便更是感謝劉柱兒安排的妥帖,也越發感謝這會子陪在身邊
兒的哈哈珠子小咬兒了。
「誒?他們為何管你叫小咬兒啊?」翠鬟含笑主動與小咬兒拉話。
小咬兒今年還不滿十歲,聽着便是嘿嘿一樂,「不瞞姑姑,是因為小的在咱們
永壽宮裏年歲最小,原本該叫『小么兒』的。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麼整的,爺們兒都說
咱們宮裏的內監啊,清一色都變成帶翅膀的蟲兒了。那小的就被大傢伙兒叫成『小
咬兒』了。」
翠鬟便也是笑,「小咬兒別看小,可不好得罪。我記着田間地頭上的,那小咬
兒一糊就是一大片,攆都攆不走,可不好惹!」
小咬兒一聽便極順耳,哈腰道,「借姑姑吉言,小的將來也得學這個本事!但
凡有主子吩咐的差事,我便一口咬住了,誰都攆不開、趕不走,非得辦好了差事才
成!」
翠鬟不由得含笑點頭,「有志氣。就憑你今兒這句話,你將來必定有出息!」
就這樣一路說說笑笑,過宮門出示腰牌,順順噹噹進了南三所去
南三所,既然名為「三所」,就是有三座院子,可以簡單稱為東所、中所、西所。
永瑆住西所,小咬兒先到西所那邊去探了個頭兒,回來跟翠鬟說,舒妃在這兒呢。
那翠鬟便自不方便進去,且有舒妃陪着,相信十一阿哥永瑆那邊兒也沒事兒了。
小咬兒這便建議,「姑姑,那咱們去東所瞧八阿哥吧!」
翠鬟卻有些猶豫了,她娉婷立在夜色樹影下,手兒拈着辮梢,垂首想了好一會子。
小咬兒便不明白了,緊着問,「姑姑這是想什麼哪?咱們不用去看十一阿哥
了,自然就得去看看八阿哥啊。不然回去,怎麼向主子們交差?」
小咬兒瞧見,翠鬟仿佛很是有些緊張地深深吸了口氣,略微有些掙扎地點了頭。
小咬兒雖說不明白翠鬟姑姑的心思,卻是緊顧着差事的,這便手腳麻利,直接
竄進東所去,先去給八阿哥永璇那邊報信兒去了
小咬兒進去到東所值房去找永璇位下的太監,由那太監進永璇的寢殿去報信兒。
小咬兒原本還忐忑,不知都這個時辰了,八阿哥是不是已經安置了,說不定今
晚上還見不着呢。
可是卻猛然聽那邊寢殿門咣當一開,竟然是八阿哥永璇自己沖了出來。
小咬兒差點嚇傻了。
——這個衝出來的姿勢,要是放在其他阿哥身上,小咬兒也不至於這麼驚訝。
可是這是八阿哥永璇啊,是那個從下生就有腳疾在身的皇阿哥。這些年來,這
位皇阿哥在阿哥所里都是深居簡出,就是為了這雙腳不靈便,便也不喜見人了。
永璇抬眸望向小咬兒,他面上也是一熱。
小咬兒終究是個哈哈珠子,這會子臉上便是將所有神情都寫出來了,永璇自知
連眼前這個小哈哈珠子都覺着驚訝了。
永璇尷尬地咳嗽了聲兒,「就是你來傳說,翠鬟來見我的?」
小咬兒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跪倒請安。永璇嘆口氣,「趕緊起克!人呢?」
翠鬟等在門外,小咬兒進去回話兒這會子,她倒是有些度日如年,卻又心急如
焚的感覺。
幾番想掉頭就走了,總之小咬兒也跟着來了,已是見過八阿哥了,回宮去也能
交差;可轉身的當兒,卻又邁不開腿。
耳邊總是轟轟着,此前玉蟬和玉螢她們描述起重華宮壽宴那一幕的情形來。
兩位姑姑都說,十二阿哥永璂明顯地是嘲弄了八阿哥永璇的腳去……原本那會子
沒成婚的皇阿哥,就剩下他們三個了,還本該以八阿哥永璇為長——可惜八阿哥的腳
慢,十一阿哥又要扶持着兄長,這便叫十二阿哥搶在了前頭。
於是從那一刻起,她心下便又一根弦一直顫抖作響,不肯止歇。
便是因為那根心弦,叫她這會子怎麼也邁不開腿去。便是知道不該相見,可
是,也終究還是想要看一眼。
看一眼,就一眼罷。
終於,小咬兒扎撒着兩條小胳膊兒,當真跟肋骨下生了兩個小翅膀兒似的撲騰
回來,笑眯眯道,「姑姑快請進吧。八阿哥都快親自迎出來了,咱們可不能壞了咱
們宮裏的規矩去!」
小小官女子,如何敢讓皇阿哥親自迎出門來呢?
翠鬟便也緊忙按下心下的悸動,深吸口氣,竭力平靜,這便跟着小咬兒進了東
所的門去
翠鬟進了門兒,永璇也已經到了門口兒。
翠鬟瞧得出,他是急忙停住腳步,故意站得筆直。
——他是不想叫她看出來,他腳上的不足啊。
翠鬟連忙蹲身,給永璇請安。
永璇望住翠鬟,面上一時忍不住歡喜,眼中卻又閃過淘氣,「我還以為我眼花
了……真的是你來了?」
翠鬟心下一陣翻滾,又怕被旁邊的小咬兒和永璇身邊兒的太監給聽懂了什麼,
便忙道,「八阿哥是說奴才今兒這一身衣裳吧?是奴才唐突了,不過不是敢故意欺
瞞八阿哥的,只是為了方便奴才這個時辰前來請安。」
永璇含笑,輕輕眯眼,「我明白,你無須解釋。」
他卻回頭,吩咐自己身邊兒的太監,「寶玉,先請這位進殿。」
翠鬟一怔,「奴才豈敢?還請八阿哥先行,奴才跟從就是。」
永璇卻是搖頭,面上笑容如夜色里的燈光一樣柔暖,可是眼底,卻是閃過隱隱
破碎的星光,「……不,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翠鬟垂首微微一想,心下便也是顫抖起來了。
她明白了——因為永璇的腳病,若他在先,她跟從在後,便會將他不良於行的模
樣兒,盡數看在眼底。
這便是他最最不希望的吧……
故此他身為皇子,卻寧願紆尊降貴,請她一個小小的官女子先行。
這雖然不符合宮裏的規矩,可是……翠鬟便也深吸口氣,含笑點頭,「恭敬不如
從命,奴才這便僭越了。」
翠鬟便跟着那個叫寶玉的小太監先走上後殿的月台。一個與寶玉模樣年歲都相
近的小太監含笑替翠鬟打起帘子來,「我叫寶珠,姑娘小心門檻兒。」
她明明是穿着太監的衣裳呢,卻叫個小太監張嘴就喊「姑娘」,還主動打起帘子
來,翠鬟這臉便更燙了。
所幸臉上還抹着鍋底灰呢,希望能幫她掩蓋着些。
小咬兒卻是大方,笑嘻嘻問那寶珠,「敢問這位小爺,您怎麼瞧出來這是位姑
姑的?」
那寶珠就笑,「因為八阿哥方才忽然就往門外跑……故此奴才們猜啊,也就只是
姑姑您來了,我們主子才能這樣兒。」
翠鬟身形便是一個搖晃,迎面撲來的燈光已是將她的臉徹底點紅了。
——原來他的心事,竟然已經叫他身邊兒的太監都知道了。如此便可見,他尋常
里自沒少了念叨她
她進殿,環視周遭,一個皇子的寢殿裏,卻不見太多的金碧輝煌,反倒是四壁
掛滿書畫,牆邊也皆是書櫃,腳邊也是好幾個大卷缸。
文墨之香,澹澹而來。
身後,已經傳來他走進來的聲音,她便故意等他停穩了身形,這才回眸看向他。
永璇含笑,急忙叫翠鬟坐。翠鬟如何敢坐,一再推辭。
永璇眼中如燈火瀲灩,便也含笑,「你既不坐,那我也不坐。咱們就這麼站着
說話兒,也正好能叫我更能看得清你去。」
他的目光太灼熱,翠鬟只覺有些承當不住,急忙撇開了頭去,只道,「……今
兒,是令貴妃主子和瑞主子擔心八阿哥和十一阿哥,這才叫奴才過來瞧瞧。奴才本
是先朝着十一阿哥的西所去,因見舒妃主子在那邊兒呢,奴才這才往這邊兒來給八
阿哥請安。」
永璇靜靜聽着她說話,仔仔細細打量她的神色。
聽她說完,這便笑了,「我聽懂了,你是想與我解釋,你其實不是專為來看我
的。若不是舒姨娘正好在永瑆那兒呢,你說不定就不必朝我這兒來了,到時候兒只
叫永瑆轉達一聲問候,也就是了。」
翠鬟心下一酸,忙屈膝,「奴才豈敢。」
永璇卻笑,「別擔心,我怎麼會與你計較?我反倒高興,心下慶幸舒娘娘來的
時機真好,倒成全了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哪兒還能有半點的不快去?」
翠鬟便更說不出話來了,心下那根弦,已是顫抖成了一團,怎麼都無法平復下
來了。
永璇凝視着翠鬟,她不說話也不要緊,只要能這麼盯着她看,他仿佛心下就已
經滿是歡喜了。
他的目光太直冽,翠鬟便是不抬頭,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凝視。翠鬟這便越發慌
亂,趕緊道,「奴才已是來過了,倒不知八阿哥可有話兒回給令貴妃主子和瑞主
子……八阿哥只管吩咐,奴才接了話兒,這便告退了。」
永璇心下一慌,「你才剛來,就急着走?」
翠鬟硬着頭皮道,「……時辰不早,待會子各宮門便該下鑰了。」
永璇抓過懷表看了一眼,便是緊緊一閉眼,「是啊,時辰是不早了。」
瞧兩人說這些話,寶玉和寶珠便一對眼神兒,兩人一左一右扯住小咬兒的袖管
兒,將小咬兒給帶了出去。
殿內,就剩下永璇和翠鬟兩個人兒。
永璇的目光便越發放柔,「……冬至節那天,永瑆去找你說話兒了,他回來也委
婉地講給我聽了。他,有沒有嚇着你去?」
翠鬟心下便又是一顫,不敢抬頭,只有使勁搖頭,「怎麼會呢?十一阿哥從小
就在永壽宮裏進進出出,與奴才們都不拘禮,故此不管十一阿哥說什麼,奴才都不
會害怕。」
永璇深吸一口氣,「你的意思,我也隱約聽明白了。是我錯了,我以為我與小
七共度的生辰那晚,你是在幫我;可我後來也想明白了,你終究是為了小七和啾啾
才是。」
翠鬟在袖管里,悄然收緊了手指。
這一刻,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她心下卻明白自己這一刻的心緒,名叫
「不忍」。
「奴才對不住八阿哥。」翠鬟只得又是行禮,「奴才……奴才是永壽宮的人,故此
奴才心中只有七公主和九公主兩位小主子。」
永璇輕輕嘆息一聲兒,卻是依舊溫暖含笑,「不要緊,這是你的本分,何必愧疚?」
永璇手裏拄着手杖,他的拇指幾番從那手杖之上摩挲過,因有勁道,故此他拇
指上的翠玉扳指兒便幾度撞在手杖的虬形樹枝上,撞出脆響來。
翠鬟猜得到,他是很想邁步上前,與她近一些的。可是他顧着他的腿,也顧着
他在她面前的自尊,故此幾番掙扎,卻還是立在原地。
……他還是不想,叫她看見他的不堪啊。
翠鬟暗暗揪住袖口,深吸兩口氣,緩緩道,「奴才多蒙八阿哥記掛……這是奴才
的榮幸,奴才也謝過八阿哥了。」
「只是……奴才怎麼都無法忘記,進宮當日,雙親含淚送別,都說等着奴才滿了
二十五歲放出宮的那一天。奴才記掛家人,十年後,是必定要離開這裏的。」
永璇身形微微一晃,已是明白,只是他面上的溫暖笑意未改,點頭卻只說出一
個字來:「好~」
翠鬟垂首盯着地面,不敢看他的臉,更不敢對上他的眼睛。
可是地上,他的身影卻被燈光印了一道影子在地下。她便不由自主盯住他的影
子,挪不開了目光。
半晌,她還是攢足了力氣道,「回八阿哥……若八阿哥沒有旁的吩咐,那奴才,
這便告退了。」
永璇方才也失了神,這一刻才如夢初醒,卻是喊住了翠鬟,「你等等!」
翠鬟詫異抬眸,永璇猶豫了一下兒,轉頭向門外,仿佛想喚寶玉和寶珠;卻又
停下,垂首微微掙扎一下,還是毅然自己挪動了腳步,拄着手杖,朝內間走了過去。
看着他那略顯歪斜的身形,翠鬟一顆心登時蘊滿了酸澀。
她知道,憑他皇子之身,他當真是在壽宴上受了委屈;她也不想再與他說這麼
絕情的話——可是,她能說什麼呢?
他是皇子,皇上配婚的事兒,她便是進宮晚,也早就聽說了。她知道皇上為他
指的嫡福晉,是兩江總督尹繼善的女兒。
兩江總督啊,那樣的女兒過了門兒,又將是何等的尊貴。
況且聽說他與那位章佳氏的成婚之日就在明年了,而今年到今日,只剩下一個
月就要到明年了……她這會子,又是何苦要做這樣的傻事去?
身為官女子,又是瑞主子位下的女子,她進宮這一年多來,又是何嘗不明白自
家主子心下的苦楚去?即便瑞主子與令主子情同姐妹,可是瑞主子卻也是要苦守那
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便是心底再戀慕皇上,便是已經是皇上的貴人,卻也不能再
對皇上有半點的表達去了啊。
而她自己呢,尚且沒有瑞主子這樣好的家世的命運,她在外沒有瑞主子的家
世,在內不可能與八阿哥的福晉有瑞主子與令主子那樣的情分去,那她……又何必?
少頃,永璇從內室出來,手上已是多了個錦匣。
他一歪一歪,走到她面前來,那麼近地凝視着她。便叫她看清了他面上的歡
喜,以及——他眼底的深濃。
他像個獻寶的孩子似的,將那錦盒遞給她,「這個,你拿着!」
翠鬟便更是慌了,連忙蹲身,「奴才……奴才不敢受八阿哥的賞。」
永璇卻笑了,輕輕搖頭,「你別急着謝恩,這也不是我給你的賞賜。你放心,
它們非金非銀……只是,嗯,只是一本書。」
翠鬟揚眉,「一本書?」
永璇卻又含笑搖頭,「唉,也不能說是『一本』書,就是其中的幾章罷了。因為
那人還沒寫完,我收到也只是片段,又要親筆抄錄下來,才能傳給人看。」
翠鬟聽着越發意外,不由得還是抬眸望住了他。
「那八阿哥這是……?」
永璇便笑了,「嚇着你了,是不是?也怪我唐突,這張嘴當着你也越發說不明
白了——你先別怕,我是覺着這本書好看。即便是還沒寫完,只有片段,可是也當真
好看。」
他抬眸,靜靜凝視她,「我知道,宮中寂寞。你們平素能打發時光的,也只有
針線了。這幾章書你拿回去,閒了悶了,它爺好歹能給你解解悶兒去。」
翠鬟忍不住心下歡喜,眸子裏便是漾出清光來,「原來是這個!八阿哥心頭所
愛,當真肯給奴才看?」
翠鬟知道,便連令主子私下裏也是看些外頭文人的筆記的。令主子給她們講過
好些好玩兒的狐祟故事,還有這天南地北各地的風土人情。那些啊,令主子說都是
從書本上看來的。
翠鬟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比《宮中則例》、《女規》等更好看的書!
故此這一刻永璇便是拿出金鑲玉來,她也決不能要;可是既然是好看的書……她
已然活了心,抗拒不了了。
她也終究是年歲小啊,這一刻的神情全都落進了永璇的眼底,永璇壓不住心底
的歡喜,便伸手過來,一把扯住了她的小手……
翠鬟一慌,忙往後退;永璇也不造次,只是順手將那錦盒塞進了她掌心。
他依舊溫暖地含笑望着她,「你別怕我,我不是故意唐突你,只是把書給你。」
翠鬟紅了臉。
這一刻,便是那鍋底灰也蓋不住了她面頰上的紅暈;更無法遮掩,她眼底粼粼
而起的波。
永璇歡喜得恨不能原地跳起,只是顧忌着自己的腳,這便儘量平靜道,「你拿
回去,慢慢兒看。等你看完了,說不定新的章節便又有了,到時候兒……我叫小十一
給你送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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