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現在正是暑夏,鄧府花園的花正開得繁艷,阮夜笙走在壓花展葉的小徑上,奚墨不前不後地伴在身側,攝影機也在跟隨她們的腳步慢慢推進。
在場所有人都在注視着這一對焦點。
工作人員是因為工作需要,必須目不轉睛地盯着,馮唐唐則是因為花痴。她抱了一堆零食坐在傘下,撕開一袋從裏面捏出片薯片來,卻也不送進嘴裏,只下意識拿在手上,眼睛看着那邊正在拍戲的奚墨和阮夜笙,臉上看得幾近痴呆,心裏嗷嗷直叫喚,儼然集眾粉絲之大成,登入無雙境界。
阮阮和奚姐同屏搭戲,馮唐唐要哭了。
掐着劇本的時間等了一會,阮夜笙偏頭看一眼旁邊的奚墨,開了口:「定厄,父親想送我入宮。」
奚墨雙手交疊,籠在身前貼着,謙卑中透着幾分端莊,沒有說話。
早期的鄧綏在定厄面前沒有任何保留,定厄不善言談,很多時候都是充當着傾聽者的角色,鄧綏也知道她的習慣,即便沒有語言上的回應,鄧綏依然可以十分自然地傾訴她知道她在認真聽她說話。
於是阮夜笙看看奚墨的眼睛,接着說:「先前他着我到書房談話,說我年歲已到,有些事也合該準備起來,言下之意是已將我的畫像名冊呈給陛下過目了。」
奚墨沒有說別的,看着前方,聲音淡淡道:「小姐,鞦韆在前頭了。」
「那咱們快走。」阮夜笙宛然一笑,回身握住奚墨的手,牽着她往鞦韆方向去。奚墨腳下跌宕一下,之後有些拘謹地隨了她,亦步亦趨的樣子有點笨拙,阮夜笙在前面親昵地笑話她:「你真的總是老樣子,木頭人。」
奚墨聞言,低了頭,說:「……嗯。」
按照劇本設定,這裏本來就應該表現出定厄的這種拘謹,與鄧綏早期的天真爛漫做個對比,奚墨演得很到位,阮夜笙也配合得天衣無縫的,但是奚墨就是感覺到自己的那種緊張似乎已經不是按照她對劇本的理解來演的了,那種拘謹和緊張正真實地在她心底扎了根。
不知道是天太熱,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她的掌心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這種滑膩的觸感讓她很不舒服。
阮夜笙感覺到了,手微鬆了松,卻再度將她抓緊了。
那種不舒服被這一松一緊,更加深了,奚墨只得硬着頭皮握住阮夜笙。
很多人會認為演員只是戲子,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根據劇本需要演出來的,不過披了張假皮,這樣說自然會有很多演員反駁,理直氣壯地說我可是用真感情演的,角色是我,我就是角色,這種言辭簡直就是侮辱云云,但是奚墨聽到這種說辭,她卻並不會有半點反應。
也許她早就將自己剖析了個徹徹底底,認為自己其實就是這樣的,那些人只是闡述事實,不需要反駁。
她在大眾面前展露出高超演技,該哭就哭,該笑就笑,該含情脈脈就含情脈脈,該歇斯底里就歇斯底里,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牽動人心。角色到了她手上就像被賦予了靈魂一樣的鮮活,她雖然很多黑,那些黑卻的確很少會黑她的演技。也正是她這種收放自如的演技,讓她每次都能收穫無數的角色粉,那些粉絲被她的演技感染,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即使在現實中,很多也習慣用自己喜歡的角色暱稱來稱呼她大家將對角色的狂熱加諸在奚墨身上,更讓這種狂熱的喜歡雙倍了起來,愛她愛得越發瘋狂。
然而奚墨知道,演戲就是演戲,她演得再真實,也只是演。不少演員因為演戲過於代入感情與對戲的演員陷入熱戀的比比皆是,她在這方面卻涇渭分明得過分冷靜。
她將自己的演技與真正的內心感受殘忍地剝出了一個骨肉分離,為了演戲,她可以隨時隨地精分,但是她知道,那都不是她自己。
而現在在阮夜笙面前,只不過是簡單地對了個戲,還只是這種細毛蒜皮的小細節,她竟然都會感到內心深處真正的拘謹並不是她演出來的,也許是第一次嘗到,於是這種陌生的感受甚至令她有點無措起來。
好在奚墨自我調整能力很強,不一會就平緩了下來,將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壓蓋下去,她重新回到了定厄的狀態,並冷靜地將定厄與她的本我切分開來,繼續拍攝工作。
幾台攝影機調整了拍攝位置,其中一台主要打兩人特寫,奚墨小心地將阮夜笙扶上了鞦韆。
鄧綏一直十分依賴定厄,阮夜笙坐在鞦韆上,眉目含笑地看着奚墨:「這次推慢一點,也不要太高。」
「放心,小姐。」奚墨道。
奚墨在阮夜笙身後推鞦韆,天氣太熱,連陽光都變得透明起來了似的,又暈成許多光暈,晃得人忍不住要眯眼。鞦韆再度盪回來,奚墨護住阮夜笙的腰,以防阮夜笙不小心掉下去,她一低頭,能看到光暈落在阮夜笙髮飾上,閃閃發着光。
馮唐唐在場外看着,心說這場景怎麼看起來這麼浪漫,到底哪裏不對?
她咂摸了下,沒咂摸出裏面她覺得不對的原因來,但是莫名得覺得激動,渾身血液都像是翻湧起來。然後她扭頭又看了看,看見保鏢顧棲松在不遠處站得筆直,跟座眺望塔似的,便趕緊朝顧棲松招招手,讓他到傘底下來乘涼。
顧棲松走過來,馮唐唐遞過開了口的薯片袋子給他:「顧哥,吃點吧?」
「謝謝。」顧棲松頂着一張悶鍋臉點頭道謝,卻沒吃,眼睛再度看向那邊的拍攝點。經過之前死雞一事,他看起來渾身緊繃,片刻也不敢放鬆。
馮唐唐知道他工作敬業,也不好再打擾他,於是只將薯片袋放在手上,繼續興致勃勃地觀看,手則隨意舉着,這樣顧棲松想吃了也可以伸手過來拿。
那邊阮夜笙背對着奚墨,還在戲中,說:「我入宮一事,定厄你作何想?」
奚墨輕緩地推着鞦韆,道:「我沒有什麼想法。小姐的想法,便是我的想法,所以小姐你現下是何感想,可以同我說。我一直在聽。」
她已經從之前那種不小心真正入戲的不適中解脫出來,感覺靈魂出了竅,可以繼續冷眼旁觀自己與阮夜笙對戲。她演技爐火純青,清風繞來,且在這種深處的冷靜中感覺到了一些以前習慣了的自在,那種被入侵心底的感受終於被她徹底拋下。
很好,她還是以前那個自己。
沒有因為什麼而發生改變。
……更不會因為眼前的女人而發生改變。
阮夜笙嘴角依然掛着笑意,但是又偏了下頭,似乎有種淺淺的憂慮:「我願意入宮。我曉得父親的意思,祖父仙去已久,鄧家蒙其餘蔭,縱然一直顯貴,也怕往後恩澤日薄,聖寵漸失,他讓我進宮,也是為了鄧家日後基業着想。如今朝廷暗潮洶湧,陛下與竇太后暗裏斗得厲害,父親如今亦不曉得站哪一方,既怕哪一日觸了竇太后不悅,招致禍端,又怕招致陛下不滿,夾在其中,心驚膽戰。父親說過朝廷遲早生變,只是不曉得變故到底何時來,我若入宮,也能一面侍奉陛下,一面侍奉竇太后,替父親細察情形,倘那一日當真到來,也不至於手足無措,任人宰割的。」
阮夜笙將這麼長一串台詞說完了,沒有半點卡頓,配合表情動作自然流露,馮唐唐看得連東西都忘了吃,心說奚姐不發脾氣專注演戲的時候,簡直就是女神。眼看着她一不小心就要成了腦殘粉,還是個懷疑自己是斯德哥摩爾綜合症的腦殘粉,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了個人,一看是等待補妝的化妝師,化妝師看得專注,還拿馮唐唐的零食吃,兩個腦殘粉吧唧着嘴跟兩隻松鼠似的在那吃,時不時交流下看戲的感想,讚嘆一下那邊兩位的演技,旁邊還杵了個木棍子似的顧棲松。
這時阮夜笙說罷,又噗嗤笑了:「定厄,我一味說着入宮之後的事將會如何如何,卻不想如今八字還沒一撇,是我言之過早了。」
奚墨淡淡說:「以小姐姿容氣度,博聞強識,只要小姐想,入宮是必然之事。只是小姐雖願意,卻並不開心。」
兩個人一來一回的,相互都能接得住對方的戲。
阮夜笙這下示意奚墨盪高點,她輕輕盈盈地坐在鞦韆上,像只自由的飛鳥:「我入宮是為鄧家,而我與陛下素未謀面,卻要侍奉在旁,又怎會開心的。不過我想着日後見了陛下,可以慢慢培養感情,若我當真愛他,自然可以開心許多。三哥不願意我入宮,十分不滿,說我此番感想不過天真而已,父親曉得了,揪着三哥罵了一頓,也不曉得三哥現下跑去哪裏了。」
鞦韆在奚墨的手上穩住了,阮夜笙在這一瞬的停頓中抬起頭來:「定厄,你覺得我天真麼?」
奚墨看着她的眼睛,看到裏面閃耀的光,心裏頓時一緊。
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這看似純淨實則迷離惘然的眼神中看到了青蔥過去。
大學的時候,她曾說過阮夜笙天真,還是那種略帶頭疼煩躁的語氣說的。
那時候她周身氣場足以讓身邊人都退避三舍,而阮夜笙總是可以旁若無人地向她靠過來,她自認跟阮夜笙不熟,阮夜笙卻似乎總是認不清,也許是巧合,有兩次阮夜笙都在同一個路口遇到她,之後阮夜笙就時常早起,在那個路口等她經過。
然而她那時並不知情,因為某些原因換了去教室的路線,只是有一次她再度經過路口,看見等在那的阮夜笙。
那時候的阮夜笙還是那樣青澀的模樣,穿着雪白的裙子,天下着細雨,她還可以打着傘在雨中轉幾個圈,笑盈盈地踢幾下雨中落花。
「天真,幼稚。」這是奚墨當時走過去對她說的話。
記憶中,她的確曾經天真過。
可是之後她就變了,在一次較長的請假之後,她再度回來,奚墨差點就要不認識她。
阮夜笙蛻變得那樣的快,成長像是要飽漲到撐開她的骨骼一樣迅速,只不過一段時間不見,她那些青澀徹底褪去,待人接物成熟知禮,進退有度,活着活着,活成了學校出了名的妖精。她聰明,嫵媚,像戴了一張笑臉面具一樣,誰也看不透她,遊走在人群中,手段遊刃有餘。
鏡頭還在推進,從開始到現在林啟堂都沒有喊過咔,渾身上下舒爽地寫着滿意二字。他也不知道奚墨此刻的感受,畢竟監視器屏里所有的顯示都是堪稱完美的,沒想到兩人沒怎麼磨合第一次就能合作得如此融洽,林啟堂高興,其他工作員更高興,拍攝過程越順利,他們就越輕鬆,不用來回反覆地折騰。
奚墨手心又像之前那樣出了汗。
好在這時候劇本上是不需要有定厄的台詞的,這個時候還是鄧綏的台詞部分,阮夜笙自嘲笑笑:「也罷,反正入了宮便會全然不同了。三哥操心我天真,也的確是不需要。」
奚墨眼中神色飄忽,她想起曾經的阮夜笙,差點就要分不清回憶和現實,那種滲透到心底的感受再一次讓她無措起來。
不明真相的林啟堂看着監視器里奚墨的面部表情大特寫,看着她準確流露出來的表情,激動得臉部肌肉直抽搐。不過他為了自己作為導演的面子,也不好太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的激動,於是在那憋着,憋得眉毛也在抖。
奚墨的手扶在阮夜笙的腰背上,輕輕又將鞦韆送了出去。
她緩聲說:「我會陪在小姐身邊,小姐在宮裏,我就在宮裏。即便往後諸事不可測,小姐你也可以繼續在我面前天真。」
這聲音清淡,卻又柔和,散在夏日的光中。
我的媽呀!
馮唐唐聽到這,差點就要和化妝師抱着從凳子上跳起來,搖旗尖叫。然而她哪裏來的旗子,只有手裏一袋薯片,想要搖着薯片袋代替的時候,就見袋子快空了,一臉悶葫蘆樣的顧棲松一邊從她袋子裏拿薯片吃,咔嚓咔嚓的,一邊看着那邊對戲的奚墨和阮夜笙,雖然還是死人臉,看起來卻看得精精有味的樣子。
馮唐唐知道她的顧哥可能也加入腦殘粉陣營了。
奚墨說完這句,適逢阮夜笙又順着鞦韆的節奏盪回來,阮夜笙心裏砰砰直跳,忍不住又抬頭看了奚墨一眼,耳根通紅。
奚墨也低頭看到阮夜笙微紅的耳根,兩人對視,她突然也有點手忙腳亂,這一下兩個人都沒顧得上配合鞦韆的節奏,鞦韆搖來晃去的,阮夜笙一個沒坐穩,身子前傾着就要往前栽倒。
林啟堂本以為這場拍得這麼順利,他都快忘記咔字怎麼念了,這下看到阮夜笙往前栽,嚇得差點也從凳子上翻下來,同時大喊一聲:「咔!」
與此同時,片場一下從之前那種凝神靜氣拍攝的氣氛中轉為,腦殘粉一號馮唐唐擔心得蹭一下站起來,新晉腦殘粉顧棲松沉下臉,差點就要跑過去。
所幸奚墨早已伸手去拉,眼看着拉扯不住,她下意識往前跨了一大步,從後面將阮夜笙牢牢抱住了。
阮夜笙坐在鞦韆上,奚墨雙手從後面緊緊箍着阮夜笙,這回好歹將鞦韆穩住了。
阮夜笙:「……」
奚墨感覺到懷裏阮夜笙的悄無聲息,又看見阮夜笙幾乎快要血紅的耳根子,頓時也呆了。
然後才感覺到手裏捏握的兩團渾圓柔軟的滋味,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慌忙將手從阮夜笙胸前縮了回來。
阮夜笙連忙跳下鞦韆,轉過身,也在那站得筆直,跟個被輕薄的良家女子一樣,抿着唇,眉目卻又含着春似的,不說話。
奚墨:「……」
……我沒有非禮你!
……那本來就是我自己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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