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何處去,我就在何處,總在盡頭望見我們。
袋裏的魚蔫蔫地躺着,如果它的死魚兄弟知道它現在的處境,一定會笑話它枉為活魚。
親密接觸了這條魚的許琛暮鑽在副駕駛,抬眼看了看,陸瓊的表情不喜不悲,專注地盯着前方道路,導航儀在一邊聒噪着響了起來,許琛暮擰着脖子掉頭看了看後視鏡,後面的幾輛車平緩地跟着,沒什麼好看的,於是她把目光扭回到陸瓊身上,陸瓊脖頸的線條柔和地竄下去,一直到領口裏,帶着欲說還休的溫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陸瓊的眼神雖然是淡淡的,但在很多時候卻多出一些美好的情感來,她說不清楚,總是在偷偷摸摸瞥一眼的時候看見陸瓊淡淡笑起來,轉瞬即逝。
農貿市場離家裏不算是很遠,繞過兩條街就過去了,路上許琛暮將臉貼在車窗上向外打量着,這是午飯剛過的時候,人已經稀稀拉拉少了下去,她沒有看見太多的人,卻覺得十分有趣,裹着很厚的衣服坐在門口和人下象棋的老爺爺,還有在路邊吸着煙等公交車的女孩子,頭髮染成了很劣質的金色,不住地咳嗽着,咳嗽着咳嗽着就蹲在了樹下哭起來,許琛暮看着自己的視線遠遠拉長了,她覺得如果自己還記得一切,會去問一問是什麼情況的,只是她覺得,身為記者的自己是不會去對這種情感話題有什麼探討的,那是作家應當表述的事情。
她記起自己是一個記者,並且是一個做什麼選題都冒出鋥光瓦亮的重大兩個字的記者,她是傳統的根正苗紅的紅道的記者,所謂紅道是指在傳統記者路線努力堅持的人們,她們對新聞事業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有一些知名度,去拿國家的新聞獎和某某的新聞獎,在光榮的路上慷慨高歌的記者,許琛暮是這樣的,像眾人所熟知的白岩松,水均益,都是這樣的。
是什麼東西刺激了自己想起來自己是這樣類型的記者?與此同時像是配套了許多概念一樣,還有黃道和黑道這兩種記者,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說法,她不知道,或許知道卻還是忘了,腦海中席捲而來的一場曠日持久的洪水,可是這洪水被閘口堵上了許多,流淌下來潺潺的一小股水流攜裹着關於職業的記憶冒出頭來,告訴她說,誒你看,你所處的職業是這樣的。
黃道的記者,或許是皇道?她記不大清楚了,暈漿漿的腦袋昏昏沉沉,把頭墜下肚子裏似的沉重,她知道那些是收入極高的人們,在所有人艷羨的市中心有房子好幾套,有別墅有名車,不為人所知,不為紅道記者所齒。她想自己一定不是這樣的記者,不然就不會這樣窮了,雖然也說不上有多窮,但是為了兩塊五毛錢浪費人生一定不是那些記者會做的。
想到這裏突然扭過頭來看看陸瓊,陸瓊依舊專心致志地開着車,側臉在不明亮不通透的光下顯出堅毅的輪廓,一道道暗影從她臉上流過,車裏的氣氛變得溫暖而潮濕,心裏有幾道水流翩然淌過心間,她看看陸瓊,目光好像在她身上烙下個疤似的,引得陸瓊也感覺到了這眼神不大對勁。
&麼了?」聲音也是淡淡的,像是低調的不肯吐露芬芳的花一般。
花?她用花來比喻陸瓊,許琛暮吃了一驚,眼下這境況,便是將自己內心拉出來,在回憶里曝曬一遍,喏,看看從前的細節有多少被自己大筆一揮就忽略過去的,自己從前有沒有過將陸瓊比喻成花的想法?這是一個過去有過的彩色片段嗎?
仿佛是第一次看見陸瓊一樣,饒有興味地看了陸瓊半天,想了許久,自己埋了許多話,一時間竟然都涌了上來堵在喉頭,憋了半晌,她羞赧地回過頭去:「沒有,突然覺得,你像一朵花。」
&像不像花我不知道,」陸瓊擰開了音樂,「我覺得你像喇叭花,從大學時候大家都這麼叫你。」
著名喇叭花許琛暮,生命力強,但是滿大街都是,這就是喇叭花的典故。用來嘲諷許琛暮長得雖然清秀好看,雙眼有神加分不少,但是,滿大街真的都是這樣的女孩子,不缺她一個,但是也因為太有名了,就獲得了喇叭花的稱號。
還有一點點小心思,是許琛暮的嗓門激動起來那分貝就直奔學校的大喇叭去了,那樣高的聲音於是被調侃成了喇叭花,不知道是誰先叫了起來,就有了這樣的稱呼,許琛暮那時火起,卻也不知道如何發泄,剛巧陸瓊在演講比賽是學生評委,剛巧,座位在許琛暮的前面,大抵是許琛暮遠遠瞧見了,就連忙湊到第二排,剛巧可以摸到陸瓊柔軟的長髮,在一個結結巴巴的演講者開始演講後,她探過頭瞧瞧說:「她們說我是喇叭花。你知道嗎?太過分了。」
&你牽牛花就更過分了,還好是喇叭花。」陸瓊沒有回頭,用筆敲了敲她的腦袋示意她坐回去,接着抬眼打量那個選手,因為陸瓊分心和許琛暮說話的這一瞬間被他看到了,於是愈髮結巴起來:「希望……希望……希望是心中萌——萌發的花朵——」
花朵。許琛暮總感覺意有所指,但是也不好說什麼,這種比喻那樣多,自己下意識地避諱花朵的稱呼,覺得這對自己也是太不尊重了,可是最後還是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這是許琛暮喇叭花的由來,陸瓊記得那時候許琛暮湊得很近,她們兩個還沒有那樣熟稔,只是比起一般的關係來說,許琛暮走進她的內心世界已經很久了。
而那個毫不自知的許琛暮在後面湊得那樣緊,在她的後頸吹着熱氣,還好有頭髮垂下來遮擋了自己通紅的耳朵,看選手也看得心不在焉,只好拿筆敲她的腦袋讓她轉回去,卻再也看不到心上去,最後打分都那樣中庸,一點都不像是自己的風格。
那口氣直接吹到了心湖裏漾起了皺皺的波紋,點點吹刮着,那時候陸瓊記得自己感到極其恐慌,她對一個女孩子起了這樣的想法,仿佛惡魔橫亘在自己面前。
握着筆的手顫抖着暴露出自己的不安來,心跳加速着像是在嗓子裏跳出來一樣,眼睛濕潤起來,接着是整張臉的熱流划過。
&我像喇叭花啊,為什麼啊……啊啊啊不要說了,我大概猜得出來……是不是因為我嗓門很高啊?」許琛暮在這裏碎碎念着,拍着大腿好像腿酸了一般,倚着靠着躺着變換着姿勢,用老一輩人的花來說是坐沒坐相,和陸瓊正襟危坐的模樣對比着。
點着頭,她回復也沒有用,許琛暮自問自答就已經很夠用了,她覺得自己一開口會暴露出來自己也沉在了回憶裏面的事實,在許琛暮漸漸找回記憶的同時自己像是和她呼應着一起失憶了一樣,自己開始咀嚼那些生活細節,細到頭髮絲那樣,平素里全然忘記的事情。
她竟然因此而記起來自己什麼時候對許琛暮心動起來,像是自己的呼吸偷偷摸摸和身後的許琛暮共鳴的那一天,那一天是演講比賽,台上是個結巴的男生,而自己是學生評委,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許琛暮過來因為她是喇叭花的事情向她傾吐,而自己的第一反應不是裝作她不存在,而是笑話她,帶着愉快的揶揄的口吻側過臉去,沒有看見許琛暮的臉,拿起筆來,黑色的中性筆,筆帽磨損了,她用那隻筆輕輕敲了那廝的腦袋。
一切動作都放慢了,而她竟然回憶起來被塵封起來的往事,或許那些從一開始就是被濃墨重彩一筆宕過的東西,現在隨着時間的流逝開始顯露出最初的紋路來。
&覺得我嗓門也沒有多高啊,喇叭花什麼的,怎麼不叫牽牛花呢,牽着牛還看起來有錢一點,一頭牛可貴了。」許琛暮碎碎念着,卻似乎突然從喇叭花和牽牛花這裏想到了什麼,頓了頓,「哎你看我記憶力還是很好的,到了。」
汽車穿入小區里,陸瓊帶着陽光餘輝一般的笑側過頭看了許琛暮一眼,那廝促狹的笑意恍惚間像是拖長了時光長廊的距離,九年前的許琛暮擠眉弄眼,帶着狡黠的笑意抬眼來戳桌子:「姐姐你記得我嗎?姐姐我來找你了。」
陸瓊微笑起來,肩頭那個紋身好像與之呼應一般變得燙了許多,那時候的自己默然抬起眼來,疑惑了幾秒鐘記起她,將手上的書倒扣在桌子上,微微頷首示意自己記得。
&笑什麼。」她淡淡地問着,還是分清楚了現在的許琛暮是二十七歲的大姑娘了,不是那個十八歲的小姑娘,站在自己面前張揚地笑的那個女孩子已經沉穩了很多了,她這才意識到,原來一直幼稚的許琛暮其實成長了那樣多,只是自己下意識地就覺得那廝不穩重會漂浮着跑,心裏那一坨癥結陡然化開了,把車停好,彎過頭來預備提東西回去。
&瓊。」許琛暮一把就撲了過來,像是打開門回家,一隻狗撲在自己身上,就那樣的感覺。
「……你怎麼了?」陸瓊順勢接着她,拍拍她的背,覺得這廝還是如此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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