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156、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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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哲以為他又準備說什麼告罪求恕的話,沒有在意理會。

    低頭垂手抽出釘在輦車板縫裏的飛魚匕,待他再抬起頭,下意識朝車側騎馬緩行的葉正名看去時,才發覺他已經放慢行速,落後了好幾步遠,臉上似有些模糊的頹喪感。

    收匕回鞘,掛回腰側,王哲投遠目光,在葉正名臉上停了片刻,然後便轉身鑽回輦車內。

    「葉醫師這一次給你用的藥,還真是頗有些奇怪。如果不是親眼見了藥效,我還以為那是酒。」王哲挨着王泓坐下,含笑繼續說道:「不過,看得出來,這藥效還是很快的。你剛開始發咳時,我就問了他,有沒有什麼快一些的法子止咳,沒想到他還真有這本事。」

    「他用的,是從廖世那裏拿的藥。」王泓微微喘息着,「很好。」

    甫一聽到那個名字,王哲不禁一怔,看着二哥顯得有些急促的呼吸節律,他連忙詢問道:「二哥,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雖然他沒有再咳嗽了,但如果將他此時的身體狀態與廖世的藥聯繫起來,還是會讓人禁不住心生疑忌。

    「我舒服許多了。」王泓深深一個呼吸,稍微平復了一些胸中急氣。

    葉正名走了,他眼不見此人,心緒也能很快自行調整如常。

    而有這樣的心神狀態,讓他開始冷靜思考起之前葉正名說過的話,包括他出言提到的每一個字眼。

    只沉默了片刻,王泓便問向王哲:「三弟,在你的印象中,廖世是一個怎樣的人?」

    王哲聞言,即刻在腦海里快速凝聚了一下從不同地方得來的有關廖世的資料,但他最後沒有直接回答二哥問的問題,只是不解說道:「為什麼忽然說這個?」

    王泓也沒回答弟弟的問題,只是接着又問道:「你剛才看清了葉正名臉上的情緒沒有?」

    在自家兄弟面前,王泓直稱了葉正名的名諱。不知為何,當他準備把那個「叔」字喚出口時,他的心意又古怪地扭了一下,臨時改了口。

    王哲挑動了一下眉梢。滿眼疑惑地看着二哥,仍然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在凝望了片刻後,再次發問:「你們剛才在車裏,是不是鬧了什麼矛盾?」

    兩兄弟不停地在問對方。又「默契」得怪異的,沒有一個人願意答覆對方。話說到這一步,兩人又一齊陷入沉默之中,連問話都不再說了。

    如此過了良久,王泓忽然深沉嘆息了一聲,緩緩開口道:「我剛才氣到他了。」

    王哲聽到這話自二哥親口說出,他眼中流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因為在他看來,明明是王泓氣得不行,而葉正名神情微微頹喪着的樣子。倒像是挨了什麼指責。

    但等他轉念一想,似乎又不太對勁。二哥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一直以來都很聽御醫地囑咐,極少動怒,持着這樣的心態過日子,時間久了,便也成了一分性格。

    二哥性格平和,而葉正名作為父皇授意專屬照料二哥的醫師,這麼些年來,都一直是傾其所學。為二哥尋良方,他沒理由在今天卻要逆着來,氣壞他頗費了些心思照顧了這麼久的病人啊?

    王哲此時卻不知道,或許他以後也難有機會知道。王泓從剛才長嘆一聲時開始,就在琢磨織造揭過此事的謊言。

    在王哲質疑的目光注視下,王泓繼續着他遮掩實情的謊話:「我問你怎麼看待廖世,其實這話,之前在車裏,葉正名也是這麼問我的。」

    「就因為這點小事。還起了爭執?這可一點也不像你與他的脾氣。」王哲有理由懷疑王泓的話,「你說來看看,你是怎麼氣到他的?」

    「我直接這麼說,難讓你相信,也不奇怪。」王泓淡淡笑了笑,有點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編織語言,因為這樣會使他想起剛才與葉正名的話語交鋒,他不想深思那會兒葉正名給他的感覺。

    其實在王哲剛剛進到車內來時,他本意是有些迫切的想與王哲商量此事。

    他知道自己的三弟常年遊歷四野,聽聞見識、特別是對某些在禁宮內部管得極緊,但卻還是能流走一些到民間去的風傳,三弟一定比自己知道得多。

    而剛剛葉正名悲愴所言的「鬱氣難消」,在皇宮裏,幾乎沒有他的同僚提過,但或許在民間卻能追根溯源。

    深居宮中,因為身體極差,王泓幾近沒有一次可以外出遊樂的機會。而在日常生活中,他所能接觸到的人,仍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幾乎形成一種固定模式。

    除了每天都會在去向父皇母妃請安時見他們一面,陪一小會兒,他偶爾也可以去叨擾皇姐,皇弟則是常常一年半載裏頭難相聚幾天,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還是與太醫局的御醫打交道。

    但生病就醫可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也是因此,讓王泓很早就能感覺得到,葉醫師與其他御醫很不相同。葉醫師的禮敬,總是隱隱帶着很強硬的距離感,例如王泓叫他不必拘禮,他卻絲毫不領情的依舊卑躬屈膝着。

    葉醫師並非是身戴重罪,而需要以身為奴來償報的人。相反,在身周沒有閒雜之人的時候,父皇常以一個尋常父親的身份,在施家教時告誡說:要尊重葉正名,不能忘了葉家對王家的恩義。

    王泓不知道葉家對王家的恩義,具體是什麼,但他認真做到了父皇告誡的「尊重葉正名」,然而今天看了近似癲狂了的葉正名,他才恍然覺悟:葉正名真正想要的,恐怕不是「尊重」這兩個字。

    他要的,是一種實質性的東西。

    而王泓隱隱又覺得,這種絕非是名譽的實質物,也與官銜無關。

    如果葉正名要做官,朝中不是沒有輕鬆又收入不俗的「肥差」,以父皇對葉家的重視與感激,葉正名若想開出一些條件,只要別太玩過了,父皇要許給他什麼,怕是也不會有多難。


    但葉正名實際上連御用醫官的位置都快不想再繼續做下去了。

    為了離開京都。他不惜拿他照料了多年的皇子「磨刀」,不過是為了達到觸怒皇帝的目的。若得到斥遣令,這當然是離開京都最快捷的方式了。

    但做出這種事的他,又是顯得有些行為過於失當了。要知道。如果今天的事流走出去,可能他真的可以因此離開京都,但在走之前,他恐怕還需要去牢房裏「住」幾天。

    他還有個無比疼愛的女兒,才只有八歲。還需要照顧,他怎麼會不顧這些去冒險?

    到底是什麼事,幾乎快把他逼瘋?

    將剛才葉正名在輦車裏說的話攏總起來,似乎他想做的一件事,他自己做不到,也不是一個皇子能力可及的,但他又放不下這件事,並且已經快要等不下去了。

    那麼,如果是皇帝出手呢?

    不,看葉正名對此事的保密態度。幾乎已至極點,連自己這個與他近距離接觸了這麼多年的人,也只是在他今天情緒失控時,才得悉了一角。

    他恐怕是將此事連皇帝也瞞着呢!

    不許任何人知道,又似乎只有權力至高無上的人才能辦成的事,但卻又沒有拿它去求盡在眼前、很可能也願意為之出力的人幫忙,這……思至此處,令二皇子王泓不由得將其往宮廷秘辛上琢磨。

    如果事情有了這個層面的牽涉,那仿佛就有些不好擺在明面上處理了,最好暫時就只放在自己心裏吧!或許到了條件合適的時候。不會驚擾到不該牽涉於此事中的人,問題自然就解開了。

    王泓看了一眼坐在對面,與自己離得極近,此時臉上還掛着淡淡笑意的王哲。心神遲疑了一下。

    三弟常年在宮外,過着遊歷的生活,性格得到很好鍛煉,對旁的人,一般情況下,都是比較溫和的。但有時候三弟若起了煩躁心。動了性子,也是很難控制得住情緒的。這事若是掰開了落在他頭上,他說不定會失了穩心。

    即便葉正名剛才出言極為不敬,但王泓還不至於因為這一件事,就對他記恨在心。

    他對葉正名,仍然心存感激。

    無論是父皇口中常言的,葉家祖上對王家的恩義,給葉正名積累的蔭澤極厚,還是葉正名這些年來,對他的悉心照料,積累的屬於他自己的溫暖恩情夠重。

    除此之外,葉正名今天的話,也讓王泓對葉家的事,有了一番新的思考。而在當前,他暫時還不想對此向外流露絲毫他的想法、驚動任何人。

    不過,弟弟似乎只是隨口一提地質疑,倒使王泓恍然也感覺到自己敷衍弟弟的謊話,織攏得有些勉強。

    稍許沉吟之後,他只得補充說道:「若要論算起來,廖世還算是葉正名的半個師傅,我貶低他的師傅,他會惱火,也不奇怪。」

    想不到別的說辭,他只能將忠師重義的大理拉了進來。

    在精神建設極重「仁、孝、禮」的國度,或許假仁、愚孝、迂禮都還能得到一定的榮譽與尊敬,反而是任何觸犯這三條精神律令的行為,都會受到無理由地譴責。

    王哲聞言,果然也愣了愣神。

    但他很快又是輕鬆一笑,說道:「你的這個說法放在別人身上,可能可行,但若要放在廖世與葉正名這兩人身上,卻是很牽強的。據我所知,廖世至今還沒收徒,並且還把為數不多的因為崇敬他,所以想拜在他名下的人往外頭趕。他的名聲也因此從未有絲毫轉好的跡象。」

    稍微一頓聲,王哲接着又添了一句:「再說了,從你口中又能說出什麼惡語?即便你話里有些許指責廖世的意思,可葉正名會是那麼耳根子弱的人麼?」

    王泓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但葉正名棄商改學醫,始終是託了廖世的幫助引路入門的,這樣的際遇與情義,即便只持續幾天,也夠一個人記得一生的了……」

    王泓說這番話的本意,是想在弟弟面前,蓋過輦車裏剛才發生的事,然而他的話剛說到這兒,他不由得再次懷疑起來。

    但他這一次質疑的問題,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編的假話漏洞太大,而是他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新的念頭。細思之後也覺着奇怪,他的觀點不知不覺就有些與弟弟匯同了。

    葉正名在他面前提及廖世,就一定是因為他心懷與廖世有關的鬱結麼?

    弟弟的話,從某一個方面來講,還是很準確的。

    葉正名雖然與廖世結交得很早,但只是初逢的時候,交集來往得比較緊密。不過,他二人這樣類同師徒、但具體關係無人明析的交集時間,大約只是持續了一年左右,而後兩人之間的聯繫就十分稀疏了。

    德妃在早年小產過一次,之後腹中就再無動靜,太醫局那邊用了許多辦法,也未見效果,於是她曾試圖通過葉正名的關係尋找廖世,想從這位施藥高人這兒尋得辦法。

    然而因為這始終是會影響到臉面的事,因此德妃在這件事上採取的行動十分隱秘,並未驚動皇帝那邊,也就無法獲取林杉那邊可以提供的消息了——無人知道,現今世上,唯有林杉可以找到廖世,可是因為面子問題,德妃反而在作繭自縛。

    直至德妃數次失望而回,她才知道並相信了葉正名與廖世之間的關係,未必像為數不多的那幾個了解此事的人所說得那麼密切。

    葉正名是專職輔助二皇子療養的醫師,兩人走得極近,所以德妃向他尋找廖世蹤跡的事,持續了幾年時間,終是沒有瞞過二皇子的耳目。

    二皇子王泓理解德妃的難處。

    她算是他的義母,從小到大頗受她地關心照顧,他對此事無意宣揚,並且默默配合其事的進行保密,甚至也在留心廖世的消息。

    起初王泓也想過,通過自己的力量,能幫便幫,但後來他對於此事的了解,因為比起初知道時更透徹了些,他的態度也因此發生改變,便暫時擱下此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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