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153、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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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熾自登基為帝以後,就再未穿過他那件大將軍甲冑。十年帝王生活,雖然偶爾還會取出那把屠戮無數的大刀,擦拭一遍有些微殘缺的刀刃,觸碰刀柄上那幾隻鐵環,聆聽金屬碰撞聲而遙想當年的金戈鐵馬生活,但他終是沒機會手握這把刀再戰沙場。

    然而,手中所握之物雖然由重刀換成文筆,沾了朱墨的筆尖,點、劃、圈,如此不計次數的批閱國朝各衙司匯集遞來的奏摺,將近十年過去,其實在此過程里「殺」的人一點也不比他握刀那會兒少。

    這些年,所行之事的方式雖然與以往不同,但行事意義和結果,大致還是原來的樣子:為了心之嚮往,披荊斬棘。

    不過,一身皮肉倒的確比往年在北疆時,養得光滑了許多。儘管這些年他每天也沒有斷了練武的習慣,但還是抵不過國朝事務繁多,身體活動得沒有以前勤,身體也胖了一些,手板骨節不再像從前那麼突顯了。

    但比起德妃每日細細保養呵護的畫皮兒,皇帝的這雙手,即便是以手掌內側覆上去,還是會顯得粗糙許多。

    當御輦離海邊遠了些,脫離了稠密民眾群體的視線「包圍」,輦車中端坐的皇帝終於有了除正襟端坐之外的行動。他微微側身,伸手探了探德妃的額頭,又回手探了探自己的額頭,臉色漸漸束緊起來,肅然道:「這麼涼,還說沒事?」

    德妃甫一聽到他說這話,先是愣了愣,而後才會過意來。並非是她反應遲鈍,而是在此之前,她腦海里想的其它「雜事」太多了。

    心中一陣暖意上涌,德妃心念一動,伸手捉住皇帝剛才探她額頭的手,卻是覆上歆竹公主的額頭,同時還笑着說道:「女子的體質。原本就是要弱一些,哪能跟陛下熾日焦沙里打磨出來的體格相比。」

    「你啊……都是一國之主了,還是這麼容易大驚小怪。」話至末了,德妃竟放下口頭尊稱。像一個尋常婦人一樣,在夫君面前嬌嗔了一句,也不管輦車中還有一個年歲成長到快要及笄的女兒。

    但皇帝卻對她的這種話語,感覺受用得很。

    他不是一出生就待選為君的皇族,特屬皇室貴族的某種習以為常的觀念。在他身上留的痕跡極淺。北疆苦寒地的生活,讓王家的族人更為團結,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家在南方,已經沒有倚仗,若己方再不知協力,王家就真的要如當初害他們被貶至北疆的那些人所想的,漸漸在這不毛之地敗落消亡了。

    不過,這樣似乎是被迫得來的團結家族環境,倒使得王熾的成長記憶里。對家人的依賴、支持與責任,有着很濃厚的積累與體會。

    當初,王家軍兵分三路,終於棄了戍邊之責、忠君之心,殺入京都,也是因為當時在周朝因官僚fu朽而漸漸變味的制度下,王家無論怎麼忍,怎麼服從,也已是過不下去了,為了王家涉及面逾千數的族人。只能逆了!

    當時只想着今後怎麼活下去,倒還未來得及細思皇帝這份差事要怎麼做。

    後來王熾登基為帝,如今也已將龍椅坐穩,然而他骨子裏對家的這種體會。仍是保留着,並信任着。

    在皇帝的身邊,不乏會跪呼萬歲的奴僕或臣子,在龍椅上坐了這麼久,王熾心裏也明白,皇權需要權威。但在自己「家」里,他有時也還是希望能聽見一些沒有距離的話語。

    身為枕邊人,德妃對他的這個心理,拿捏得很準。

    見自己的手被德妃控制着撫到了女兒的額頭上,王熾也沒有急着抽手,便順勢多停了一會兒。指腹感受了一番女兒的體溫,他忽然眉頭微微一挑,望着女兒柔聲道:「晴兒這邊更涼了,是不是穿少了?」

    父皇的臉龐離自己極近,他退去了平時臉上慣有的嚴肅威正,王晴看到這樣的父皇,只覺得心中暖意融融,稍稍恍了下神。

    然後,她舉雙手捧起額頭上還覆着的那隻手,捂在膝上不鬆開,輕聲說道:「父皇,兒臣一直是這個樣子,但父皇這話若是傳出去,服侍兒臣的那些宮女怕是要被嚇破膽了。」

    這時,坐於一旁的德妃聞聲打趣道:「且就嚇嚇他們,免得她們安生久了生出惰性,拿你的性子軟、心兒善作成了她們怠慢服侍的辮柄。」

    德妃在說這句話時,語氣顯得很隨意,但王熾聞言則是思及一事,面向女兒,溫聲緩緩道:「平時我事務繁多,時常忘了顧及你們。此刻有點空閒,細想起來,宮裏的宮女太監,全是前朝延留下來的,我們王家早些年在北疆時,又從來沒有養這類無用奴僕的例好。現在你深居宮中,身份上來了,卻不似以往那麼自由,如果宮中這時候存在什麼奴僕逆主不尊,你不能瞞着我,只知憋在自己心裏,記得了嗎?」

    於不知不覺之中,王熾也類似德妃那樣,放下了皇帝的身位與尊稱,話語中儘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悉心關切。

    平時在宮中,王熾像這樣與自己的家人說話,都會提前將身周的侍從使遠至丈餘地外。此時他們坐在輦車之中,四周近處全是宮女太監儀仗侍從,似乎不適合他們如此說體己話。不過,儀仗隊在行走的過程中,會有比較嘈雜的陣勢聲響,再加上輦車外層的保暖皮簾已經放下,王熾在輦車內與家人這般輕聲說話,即便傳到車外,已是變得極輕了。

    父親的考慮細膩入微,但在柔和關切聲中,又隱隱有着一種鋒芒銳利感。

    王晴認真聆聽完這番話,心神有些收緊起來,低聲應諾。

    王熾不露痕跡的輕嘆一聲,摩挲着女兒骨頭勻稱但很是單薄的手,又說道:「你啊,別人說什麼,你都只道好,但你的身體一直這麼單薄,卻是瞞不了我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裏沒照顧好。最近我也是太忙了。等有閒了,挑段日子,我們一家人就每天都在一起用膳,我要看看。你長不胖的秘密是什麼。」

    王晴的臉上流露出既羞又窘的神情,低着頭用蚊子聲說了句:「女兒福根淺,一切隨了母親,便一直是這樣的。」

    「你話雖這麼說,但你總不至於快要像泓兒那般……」話說到這裏。王熾忽然頓聲,毫無前兆地止住這個話題。


    沉默悵然片刻,他捉起德妃的一隻手,挪過來,與女兒的手覆於一處,然後又將這兩代人的手合在自己手心裏,然後認真地道:「婉婷,你是我的妻,晴兒、泓兒、哲兒,都是上天賜給我的珍寶。無論身份地位如何改變,你們都是我的家人。在外人看來,我已經什麼都不缺了,但有時我也有想依賴你們的情緒。同樣說來,你們有一絲不妥,都能叫我『大驚小怪』一番。」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時,目色着重看了德妃蕭婉婷一眼。

    他這一番話,於不知不覺間,令車中兩個輩分以及身份不同的女子,眸中目色都泛起一層晶瑩。

    ……

    在皇帝乘坐的御輦後頭。還有一輛車駕,上頭端坐着兩位錦服皇子,便是剛剛皇帝話語裏提到的二皇子王泓和三皇子王哲。

    兩人亦是如他們的父皇那般目視前方、正襟危坐。除了皇族家風本應如此,此次出行。陪駕左右,主持海運大典,在大庭廣眾的環境裏,身為皇嗣的他們也有為父皇增附光彩的義務,斷不可失了儀態。

    然而,當車駕剛剛離開人潮稠密的海岸。行上一段較為安靜無人的路段,車中的二皇子終於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之前端坐挺直的脊背也咳得微微躬起。

    他咳得厲害,就連身上的骨頭架子都似要震散了。王哲見狀,心頭一緊,連忙挪身向二哥挨近,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省些坐穩需要的力氣。

    其實,在剛下祭天台那會兒,王哲就已經感覺到二哥的一絲不對勁了。自那時起,他就時不時抬袖壓唇,但只是輕輕咳一兩聲,看樣子似是要清一清嗓子,但他在祭天台,其實本來是不需要說什麼話的。

    原來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忍着,直到現在,咳意爆發出來,情況就顯得有些嚴重了。意識到問題的這一處,王哲不禁皺起眉頭。

    兩位皇子乘坐的車駕,離前頭那輛隔了一小段距離,中間又有幾排儀仗僕役行走,所以王泓雖然咳得厲害,前頭車駕中的皇帝未必能聽見。

    當然,即使父皇聽見了,儀仗隊應該也不會因此就停行。像王泓這樣突發異狀,也的確需要回到宮中,平穩躺下,才好施治。太醫局裏也不止是一位御醫說過類同的話,二殿下的身體虛症,是休養比治療要更顯良效。

    但至少在此刻,王哲還是迫切地希望,能有什麼辦法先讓王泓緩一緩。

    王哲較少回宮,他習慣過着在宮外四野間遊歷的生活,並且隨着年紀與見識逐漸增長,這種對於一位身份尊貴的皇子來說,有些另類且不符禮制的生活狀態,於他而言,卻是愈發趨於常態。

    不過,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常年在外過的日子,讓三皇子王哲有許多能接觸到尋常百姓家生活常態的機會,因而他也比尋常貴族能更深刻地體會到思家之情。不回家,可能存在許多原因,但絕對不會是因為與家人不和。

    無論他身在何方,他都時刻清晰記得,自己的家在京都湖陽的皇宮,而在家中所有親人裏頭,他最掛念和憂心的,正是身邊這位只比自己大一歲的二哥。

    有很長一段日子沒見着二哥了,卻不料,今時再陪着他,還是像以往那樣,大部分時間都是看着他難受,自己心裏頓時也跟着難受起來。

    王哲忽然想起,那天在宋宅裏頭,一處園子中的亭下,葉正名對他說的話。

    ——是啊,親兄弟不正是要比結拜的兄弟更為重要些麼?可是為什麼自己可以因為陪阮洛療養而待在泊郡三年整,卻做不到陪二哥在皇宮住三個月?

    他的心思剛琢磨到這一步,耳畔忽然聽到一個中正明朗的聲音傳來。

    「罪臣拜見二殿下、三殿下,千歲千千歲。」

    鬃毛油亮、背披綵綢鞍的御馬「得得得」邁着碎步,由一名武衛牽着,行速稍快於儀仗隊些許,慢慢接近車駕旁側。葉正名騎坐於馬背上,向車內兩名皇子揖手。為了保持儀仗隊一定的行進速度,他不需要下馬才再行禮。

    他雖自稱「罪臣」二字,但語調中全然沒有一絲作為罪臣的負罪感。

    他此時拜見的是兩位皇子,但在他的儀容裝束里,絲毫沒有形同罪臣的那種憔悴低落,似乎還是比較神氣的。

    其實車中兩位皇子也知道,且不說葉正名在這次京官自審事件中,獲罪錮足在家數天的所謂罪行,明明就是空懸的,即便他真要犯什麼錯,想來皇帝也是不會真傷他一根頭髮的。

    不過,在葉正名錮足的這幾天「刑期」結束後,皇帝那邊也不知道是在考慮什麼,還未明言他是不是可以自行回到太醫局御醫行列。

    可是太醫局裏資歷稍厚一點的醫官都知道,王家與葉家存在一些陳年糾葛,說親不是親,說是君臣,又有些無法斬斷的淵源,所以皇帝不發話,太醫局那邊也是不生不熟的半持着關係。

    不知道葉正名是不是因為這一點,心裏積惱,才會特意自稱「罪臣」,為的不過是表露點小情緒。

    但是,倘若要將這種推想套用在他身上,似乎又有些不太對勁啊!

    葉正名可從來沒戀過官爵這類名譽與頭銜,他躋身太醫局,主要還是為了學醫這件事。而在太醫局待了大幾年,他身上已經顯露出些許厭煩的情緒,心裏怕是已經在指望着被罷免遣出呢!因為現在的他想主動辭官,皇帝那邊未必准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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