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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那名跟着來,負責引路的驛卒連忙點頭。
經過之前在「停雲驛」里的一番交談,這個驛卒已經知道,眼前這個留着寸許短髮的僧人不僅來自京都,而且與威名遠揚的大統領厲蓋交情頗深,對於這僧人的問題,這個驛卒不敢有半點馬虎。
再仔細一琢磨這僧人開口的第一句話,不難揣摩出,他是懷疑這村落被流寇洗劫了。「停雲驛」雖然只是一個供因公務路過的官員住宿使用的驛站,但實際上還有朝廷耳目的責任,不可能對周圍消息的流通不知曉。像附近一個村莊被清了這種大事,更不可能絲毫不察。
「裕縣這一帶,民風淳樸,又有不少人家的子弟,就讀於兩大書院,禮儀薰陶之下,一直很太平……」這驛卒本只是順着蕭曠的話往下說,然而話說到後頭,他不知怎的,竟有些猶豫起來。
七歲小兒也能看出,眼前的村莊不太正常。
「空氣里有血腥味。」蕭曠沒有再問那名驛卒,視線略偏了偏,「你們聞到了嗎?」
他問的是那十幾名輕騎兵,厲蓋留下這十幾人,委派特殊任務,他們的實力應該不弱。
蕭曠的話音剛落,立即有兩名輕騎兵應聲。然後其中有一人補充說道:「氣味很淡,如果真是屠村了,屍體應該藏得很嚴密。大師,恐防空村設伏。」
「多謝提醒。探路的事由我來,你們就留步此處。」蕭曠點點頭,略為思酌後,又吩咐道:「待會兒你們若看見有人從裏頭出來,反抗的直接射殺。不反抗的射傷手足。」
能有武力反抗的,很有可能是殺手換了村民的衣服裝扮而成。而就算有不反抗的人出來,也不能排除這個嫌疑。蕭曠要求殺傷後者,雖然有點殘忍,但要做到滴水不漏,也只能如此了。他們已經追到這裏的消息一旦走漏出去,打草驚蛇。再想抓住那些圍捕莫葉的殺手。無疑增加難度。
吩咐完畢,蕭曠就躍下馬背,慢慢向村落房屋間的小路上走去。
巷道設伏。最是兇險且多變數。蕭曠希望手底下能用的人,都用到合適的地方,譬如分散搜查之類人越多越好的事項,而不是投入到巷道中。若真有埋伏,這將造成無價值的犧牲。
至於他麼。他相信以自己的武功,足夠應對。
在走向村莊房屋的同時,他伸手入懷,摸出一對黑色的織狀物。仔細套在了手上。
駐步於他背後不遠處的那十二名騎兵看見這一幕,臉上有短暫工夫,流露出微訝神情。
他們認出。蕭曠掏出的是一雙統領府特製的「手套」,其作用是抵擋利器削割。因為這種手套的材料極為稀有。統領府里只有少數人擁有。這十二騎兵雖然還不確定蕭曠具體在統領府什麼職位,但這黑色手套一出,至少能夠更一步證明,他的確是統領府中的人。
原本他們還有些懷疑,統領府什麼時候有僧人成員?有着不蓄髮這個外表特徵,如果在統領府中行走,他們不會一點印象也沒有……這會兒確是連這最後一點疑慮也取消了。
如此一來,他們對蕭曠這個「自己人」倒是更多了一分擔憂。
林杉在邢家村蓋的宅所,早在三年前就空置了,所以蕭曠尋找血腥氣的來源,會自動排除掉那座空宅。
他來到村口一戶宅子面前,目光在大門兩旁墨色只略風化了一些的春聯上停了片刻,然後就走上門階,貼身於門側,伸出一隻手掌拍在門上。…
以他這一掌所蘊含的勁氣,足夠拍斷門後的橫木閂。
隨後令他覺得微訝的一幕出現了,這戶人家的小院大門,根本就沒有上閂。院子裏沒有人,主屋大門緊閉,看來門應該是從外面關上的,並非住戶的本意。
屠村的可能又增加一分。
蕭曠走進去環視了一圈,出來時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血腥味漂在外,這個小院裏倒是很乾淨,藏屍地點不在這裏。
蕭曠踱步出來,然後隨手在地上撿了兩片碎瓦,一揚手彈向鄰旁一戶人家的小院大門。果然如預料的那樣,院子裏的人走空了,裏頭乾乾淨淨,院門只是虛掩着。他略微遲疑了片刻,沒有步入那空院子查看,而是繞了幾步,又以擲石的方式隔着十數步之遙彈開了另一戶人家的院門,結果依舊。
全都空了。
是所有屍體都被藏去一處,還是自己來遲了?
如果此時狀況屬於前者,那麼設伏的可能極大,並且準備伏擊的人很有可能就在藏屍的那處屋舍內。
倘若事態屬於後者,那自己再怎麼找,也無濟於事,因為人已經被帶走了。
蕭曠眯了眯眼,就在他的思緒有些矛盾的時候,似乎如有神助般,驟起一陣風,刮開了村中水塘對面一戶人家的大門。
那戶人家沒有修院牆,具體的說,只修了半邊牆用來擋風,牆下堆了幾捆劈柴,不足以遮擋視線。屋子大門一開,屋內情景一目了然。
雖說從室外看室內,會因為光線較暗,而看得有些模糊,但蕭曠內家修為精深,十幾年堅持不懈鍛煉,目力耳力早已精銳於常人。他站在水塘這邊,卻能一眼看出,屋內橫七豎八躺了幾個人。
大白天的,一個幾十戶人聚居的村莊,卻家家門戶緊閉,空氣中還飄着淡淡血腥氣,這種場景顯然不正常,絕非酗酒那麼簡單。
蕭曠沒有遲疑,立即行動,但具體不是他親自前往,而是命令驛卒和四名輕騎兵待在原地,派其餘八名輕騎兵前往那戶大門被風掃開的宅戶。任務派完,他自己則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了,去的正是空置已久的那處林杉三年前住過的宅子。
他先是繞着宅院外牆走了一圈,大約摸清楚。這宅子是仿造京都那間造的。按照林杉的行事風格,宅子內部跟京都那棟應該也是一樣的。隨後他又回到大門前,目光落在門上,那裏掛了一把體型碩大的鐵鎖,鎖身已經開始斑駁起鏽。
以他的腕力,要直接將這鎖連同嵌入門內的鐵環一起拔出來,並不是辦不成的難事。但他觀摩片刻後卻沒有這麼做。而是伸指在還算光潔的門板上摸索起來。摸了片刻,忽然又屈指為爪,忽然用力摳動。
「咔—」
一聲輕響過後。本來平整的門板上,忽然掉下來一小塊板面。大門之上,因此也多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缺口,面積比一個巴掌略大些。這個缺口的里側。並無什麼密冊珠寶之類的東西,只有層層疊疊數個圓輪。邊緣留有鋸齒形狀,相互咬合在一起,但固定未動。
與那生鏽的鐵鎖不同,這大門缺口裏明顯也是金屬質地的幾個咬合在一起的齒輪。依然光潔如新,隱隱能照出站在它面前的人影。
「機械之心。」
蕭曠眉梢動了動,禁不住念出四字。但聲音輕微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儘管這是他熟悉的事物,時隔多年再見。他還是不免心生驚訝情緒。
片刻之後,他的心緒恢復平靜,臉上卻又露出犯難神色。
在北籬學派傳承至二十二代時,收入派系的三個弟子裏頭,起初由於蕭曠入派最早,武功、下棋、廚藝、運籌、算經,這五項在學派里皆能排上佼佼上乘位置,超過了他的兩個師弟。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兩個師弟很快成長起來,三個弟子智謀上的差異和偏向也越來越明顯。
排最末的岑遲雖然毫無練武天賦,廚藝等於廢人,但他的天資全都發揮在了算經上,且憑此道來算棋子路數,常能與蕭曠戰個平手。若非岑遲不怎麼喜歡玩棋子,他憑着天賦勤修苦練,要從棋藝上超越蕭曠,恐怕也非難事。
入派資歷排第二的林杉,天賦則有些古怪,主要體現在修築工事和機關術之上。雖說他的廚藝水準只能評價為餓不死人,但在武功、棋藝、運籌、算經四項上,與北籬學派歷屆的門人比較後,能排在中等位置。能兼備四項學術到如此水準的,北籬學派五代內也只有他一人了,以至於北籬老人在十多年前就大致定了他為北籬學派二十二代繼承人。
眼前這嵌入門中的巴掌大的匣子,便是林杉機關術得意作品之一。將形狀不一的十幾枚部件組合在一起,作為一套機關系統的啟動核心,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就是機械的心臟。
只是,他怎麼會將這麼複雜且造價不菲的東西擱在這荒村廢宅?
蕭曠似乎想到了什麼,眼色微微一亮,隨後又是輕嘆一聲。
「師弟,看來你是什麼都算好了,只是希望事情也能如你所料的那般順利。」蕭曠喃喃低語,然後躬身撿起地上那塊掉落的方板,蓋回到大門上。
他自認為解不了這機械之心的禁制,便不會擅動,而是很快想到了另一種探聽宅內狀況的辦法。這個辦法可能需要他冒些險,但比起解開機械之心的禁制,該法要顯得簡單直接許多。
……
海運大典的主要儀式結束後,在大典的當天,觀景台是會全天開放的。遊人不會在看完了大船出海的壯舉之後,立即就散得一乾二淨,因而在平坦開闊的沙地上,方正排開的一眾臨時攤位,大多數也會逗留個半天左右的時間。
有這麼多來自不同家庭與身位的人,為了同一件事,在這一天共聚海灘,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緣分,不必匆匆從內城擠出來,只為看兩個時辰的海運大典,然後就又匆匆擠回去,弄得跟碼頭上掙取計點工時的苦勞工一樣,把這一年才逢一天的特別節日過得那般枯燥辛苦。
雖然的確也存在一部分人,是於百忙之中抽出一些寶貴時間,才來得這兒一趟,但大部分人還是抱着輕鬆娛樂的心情、兜揣閒碎銀子來的。飽了眼福,還需要在柔軟的沙灘上踩一圈,再一邊感受大海氣魄、一邊吃喝一頓。之後再回去,才算不虛此行了。
不過,願意留下來遊玩一會兒再返家的人,大多不會選擇繼續駐足於觀景台上,因為那片地方在此時已毫無整潔可言,各種紙屑與廢棄物丟了一地,實在影響人們遊玩的輕鬆心情。
但那幾個人卻只留在了那裏。
天空忽然傳來一聲悶雷響。有一部分還未走遠的遊人不禁心生錯覺。以為是祭天台上又在炸響那種春雷,不由得紛紛轉頭朝祭天台上看去。…
那四個剛才還在遠眺海平線的武館弟子,這會兒也將視線投向了祭天台。但他們似乎並非只是像其他遊客那般愕然投目,而似心裏存着事,有意而為。
四人當中,有人伸手指了一下空蕩蕩的祭天台上某一處。同時還與其他三人快語說着什麼。
「伏劍師叔,你瞧那幾個人。剛才是不是在我們身上看出什麼來了?」
見站在十數步之外的那有過片面之緣的四人走遠了些,逗留在觀景台上的四個武館弟子裏頭,第一個開口說話的,是一個少年。
那時他對排在對面隊伍里的幾個年輕姑娘。是滿眼覺着賞心悅目,可在此時,只不過是隔了一兩個時辰。當他再提及那幾個姑娘時,他的眼中卻閃現出一絲寒意。仿佛看見了敵對宿仇。
——而在剛才觀賞商艦起航的過程中,這兩撥人彼此之間明明沒有絲毫交集。
少年口中稱呼的伏劍師叔,是排了輩分的敬稱,自然是指四人當中,唯一的那位成年男子。
然而被敬呼為伏劍師叔的男子在聞聲後,過了良久,也不見他開口回復那少年的問題。
這時,倒是另有一名少年開口接下話頭,頗有戲謔意味地道:「哎唷,小孫,你對別人姑娘家變臉也太快了吧?剛才可是你第一個人還離得遠遠的就忍不住誇人家長得水靈呢!」
這少年說的話,顯然是特意指向最初開口的那個少年,而這少年亦是剛才排隊入場時就在與之搭腔,討論漂亮水靈小姑娘的那位。他在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習慣性的帶着絲笑意,但旁人若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笑容很少能真正沁進他那雙冰晶一樣的眸子。
「咳……小烏,你能不能改口,別再喊我小孫了?」
「放心吧,我說話一向很有分寸,絕對不會在你面前,把小孫後頭再拽出個『子』字來。」
冰晶眸子的少年小烏,在說完這句話的同時,還伸手輕輕拍了拍身側那位名喚小孫的少年,顯出大方自得的姿態。
然後他又轉過臉看向另一邊站得稍開幾步,習慣保持沉默的另一個少年,笑着又道:「有小凌當場作證,我若食言,你儘管打我。」
被他喚作小凌的沉默少年聞言微微抬眉,忽然道:「門派中有規定,不許對同門動武。」
小孫與小烏聞言皆是微怔。
小烏臉上那種漂浮無根的笑容稍微沉下去一些,淡淡說道:「小凌,你不必時刻都這麼嚴肅吧?」
小凌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站並得齊整的腳尖,待他再抬起頭來看向小烏時,就聽他以十分平靜且認真的語態說道:「如果你想稱他為『小孫子』,他盡可稱你為『小烏龜』,你們兩人都只需往彼此的名字里添一個字,而整個門派就都可以看你們的笑話了。」
小烏微微愣神,小孫卻忍不住笑出了聲,也沒計較小凌這話一說出口,就算是把兩位同門一起罵了。
隔了片刻,小烏才回過神來,連連搖頭道:「看來我以後必須少跟你說話。」
這時,小孫忽然一巴掌按在小烏肩膀上,笑着說道:「你算了吧,咱們同行的時候,每次主動找他說話的人,可都是你。」
包括剛才在排隊時討論水靈姑娘,也的確是眸如冰晶的少年小烏先「招惹」的沉默少年小凌。
三個少年人笑鬧到這一步,忽然聽見「咚—」一聲悶響。在這聲音傳入耳中的時候,他們同時還感覺到腳底下由下至上,傳來一種使腳底有些發麻的震顫。…
三人頓時一齊斂聲肅容——其實那沉默少年本來也沒怎麼嬉鬧,但在此時,之前他眼中那種對任何事都無甚興趣的漠然感像是忽然再次被刷新了。眸子裏提起一抹神采,卻似是沁出了冰點的寒意。
那「咚—」的聲響,是四人當中,那名被三個少年敬呼為「伏劍師叔」的年輕男子拄着手中的黑色布傘,往腳下鋪了厚木板的觀景台面刺了兩下後發出的聲音。但看三個少年對這聲響的態度,可見伏劍師叔在他們心中實是有着很高的地位與威望。
這世上除了他們自己,便只有那些同門才能理解。伏劍不是這位師叔的真實名字。而是在門派里代表着一種職務與地位的稱號。這男子能憑他如此年輕的資歷,獲得這個稱號,足以讓屬於門派中最年輕一代的弟子、也就是這三個少年滿心生出佩服與敬畏。
如果是個老頭子獲得此稱號。這三個少年心中或許未必會有那麼強烈的嚮往心。
伏劍師叔在立定黑傘之後,目光平平注視着眼前的三個少年,語態嚴肅地說道:「混亂測試的時間已經足夠了,現在。你們開始回想剛才我告訴你們的、以及你們自己觀察到的人。十個數以後向我重述,先從小孫開始。」
三個少年得到伏劍師叔的命令。立即開始凝神思考。片刻過後,他們又按照伏劍師叔排的次序,開始重述着一段話。
話中涉及了幾個人的稱謂,如果此時恰好有海港碼頭的守兵巡視路過。一定會對他們談話的內容提起警惕心,因為他們正在討論的人物,是上至皇帝。下至皇子。
但是很遺憾,待皇帝御駕離開海邊。而所有商艦也已經遠離海港,正常起航,這時海港上之前臨時加增駐紮的守軍,現在也已經撤離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平時基礎的一隊人,要隔一陣子才會來巡視一趟。
伏劍師叔等待的時間,只有十個數,三個少年重述一段話的時間,總計不超過半刻鐘時間,這麼短暫而緊密的交流過程,極難有幾率與海邊巡視路過的兵士碰上。
聽完三個少年地回復,伏劍師叔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神情,似乎微微笑了笑。這種溫和情態在他臉上極少出現,從排隊入場直到現在,他似乎就只笑了這一次,卻令三個少年都暗暗長舒了一口氣。
今天出來這一趟要做的事,到了這個考驗環節正常結束時,似乎也就宣告完全結束了。至少小孫和小烏一定是這麼認為的,而那位伏劍師叔,也正準備帶着他們返回。
然而就在這時,那一慣喜歡沉默不語的少年小凌忽然主動開口,問向那年輕男子,語氣十分禮敬:「伏劍師叔,我有個困惑,但又怕說出來會惹你不高興。」
他這話一說出口,還沒等他正式提及他疑惑的是什麼,另外兩個少年已經是臉色微變。
這個小凌,雖然他很少說話,但他地判斷,從某一個不妙的角度來說,經常很準。
例如他說自己將要提到惹伏劍師叔不高興的事,便很有可能一語成讖。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倘若此刻伏劍師叔真的又因為小凌地言語觸犯而發火,會不會像上兩次那樣,將他倆也一起拉進來罰?
果然,在未聽小凌正式開口之前,伏劍師叔也是挑了挑眉,目色顯得不太溫和,語氣也帶着絲涼意,開口只說了兩個字:「你說。」…
「我見當今天子,行事尚算規矩,至少比傳言中的前朝昏君要強上不少。這樣的君主,也會有人想花錢買他的命?」
聽伏劍師叔准許他說,小凌便也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他似乎忘了數月前,他觸怒眼前這位派中尊者,得了二十幾下荊條,到如今,身上疤痕還隱現青痕,被打得不可謂不狠。
但是,他的不猶豫,是因為他對眼前這位派中尊者持有信賴,即便這位派中尊者又會因為他的這句多嘴而重重懲罰下來,他亦絲毫不改對其毫不隱瞞的態度。
一旁的兩個少年在聽了他說的話後,已經在向他擠眉弄眼了。
但伏劍師叔這一次卻出奇古怪的沉默起來,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立即出言訓斥小凌。
因伏劍師叔的這種態度轉變,也感染到了另外兩名少年。他們不再像剛聽小凌開口那會兒一樣,只知滿心害怕,而是也跟着思考起小凌提的這個問題來。
四人一齊陷入沉默之中,片刻過後,伏劍師叔終於願意開口。他給出了他自己認可的答案,但又不是直面解答,而是一種實質不太清晰的解義:「要做一個殺手。有時候你必須保持一顆童心。這樣你才能專注,握劍的手才不會抖,無畏無忌。刺得也准。對方的命,只是你手中的玩物,但當你開始動手時,便要像一個迷戀玩具的孩子。決定,不受任何因素的影響偏移。必須得到它。」
「一個孩子的心境……」小凌的眼中漸現困惑,「如何做到?」
伏劍師叔聞言沉默了一瞬,隨即問道:「你想想你的童年。」
小凌思索了一下,又遲疑着問道:「童年……是哪些年?」
伏劍師叔眼中神色凝滯了一瞬。他沒有再回答小凌的這個問題。
這時,站在一旁一直未敢出聲打攪這倆人交流的兩個少年之中,那擁有一雙冰晶眸子的少年小烏忽然笑着說道:「伏劍師叔。小凌是你從狼窩裏領出來的,他哪裏有什麼童年。所以師叔如果準備把他教成『童心』殺手。怕是不成了,『殘狼』殺手倒是很適合他啊。」
「在狼窩裏生存過的人,未必就擅長以殘暴的方式做事,而『童心』殺手的要點,可不是簡單的只要童心。」伏劍師叔側目看向小烏,聲音里儘是肅清:「小凌擁有與狼群對峙時練出的穩定目光,這種外看童真,內里堅韌的眼瞳,是培養童心殺意的天賦基礎。」
小烏迎着伏劍師叔掃過來的目光,再聽他語調嚴肅的訓導,頓時微微一縮脖子,不敢再多說什麼。
伏劍師叔轉眼看向小凌,又說道:「待尋得空閒,我帶你去一趟小山禪寺,找裏面的老和尚點化一下你的心境,或許對你有所助益。」
小凌聞言不禁動容說道:「聽聞小山禪寺里的和尚不太簡單,在內蘊精深的他們面前,我們的身份可能會被看透。」
「不必顧慮,在你們手中的劍沒有沾染殺戮氣息之前,你們在那群和尚面前,便只是幾個孩子。」伏劍師叔微微挑眉,「到時候,我只會送你們到山下,之後你們怎麼去學習,是你們自己的自由。」
待伏劍師叔的話說完,小凌沒再出聲,只是在他的臉上,還留着些許疑惑不解的情緒。
但另外兩個少年,一聽伏劍師叔承諾要帶他們去小山禪寺,心中生出的嚮往之情已然浮現出臉上。…
他們雖然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但也有希望可以自由活動的想法,可是門派里有着嚴格的制度章法,直到他們長到一定年紀,同時所學武藝突破一定的測試高度,他們才能擁有獨立行動的片段自由。
那也是宣告他們殺手生涯正式拉開帷幕的時候。
但派中卻又不是每個人都能邁過這道坎,有的派中弟子到了出道時機,卻犯了關鍵忌諱,下不了手殺人。這樣的派中弟子即便祈求回到派中,想繼續過沒有自由但不用去殺人的生活,哪怕殺手門派之前養育了他們數年之久,最後也都只會被門派絕然地淘汰。
總之,派中處在學習訓練期的弟子,可能每處行動都要受到監視,但至少還能擁有一段心態較為平和的日子。然而若要等到學成入世那一天,身外自由或許可以擁有,但還存在一種可能,某些殺手內心的世界會在擁有自由的不久之後,完全崩裂,以至於帶着自己身心全部永赴無回之境。
所以,能夠在少年心還存在的時候,去一些自己想去的地方逛一逛,算是這幾名少年後備殺手能獲得的最珍貴的禮物了。
然而就在這時,似乎是一直在為什麼事而垂眸思索的寡言少年,忽然抬目看向伏劍師叔,又問道:「去小山禪寺時,也需要記住那些和尚的臉孔麼?」
他的這句話,瞬間打破了這幾個少年殺手難得擁有的一種溫良心情,讓小孫與小烏只覺得一絲涼意從腳跟下爬上後背,並繼續着往皮膚裏層扎。
身為同門。他們自然知道,讓他們記住某人的臉孔,為的目的是什麼。
望着小凌在說出這句話時,那雙平靜如深潭、漆黑得純粹的雙眸,小烏那有如冰晶一樣的眸子裏,以極快的速度掠過一絲複雜神色。
他仿佛看見了,如伏劍師叔常常提及。並十分讚賞的『童心』殺手練成時的效果。
據說。這種殺手最強之處,便在於精神蠱惑。
這類殺手可以偽裝成任何的良善者、或弱者,並且他們地偽裝。擁有絕對地讓目標放下戒心的精神感染力,非自身精神足夠堅韌者,不可習練,否則容易迷失自我的本性。變成行屍走肉,連門派宗主都控制不了。
雖然派中每一代都沒有放棄挑選年輕弟子培養成『童心』殺手。但這種對各方面要求都很高的殺手類別,培養失敗率亦是很高的。不過倘若培養成功,則是能近身刺殺高官貴族的人選,只憑一人之力。即可為門派賺取很大的利益。
要使那些久經宦海沉浮的人,無法提前感覺到身邊武衛的殺機一現,這需要多麼強悍的精神力。
此時反觀小凌。如果他真的被伏劍師叔培養成『童心』殺手,即便現在的小凌還只是心神易改術初入門。那也足夠讓自己和小孫脊背生寒的了。
因為這可能意味着,在近幾年,當小凌與他倆同住在一間屋舍里時,小凌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具精神傀儡,他的朋友義氣,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幫他們做過的一些事……全是假的,全部都是在練習表演。
倘若這種虛情假意已沁染了他的心性,那便也滲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又細密如滲透到旁的人每根毛孔里……
可殺手也是需要朋友的,而他們唯一的朋友小凌,倘若真是這樣的一種存在,叫他們怎麼不心寒?即便他們知道這是伏劍師叔故意而為的結果。…
小烏有一瞬間希望,伏劍師叔能夠改變主意,就是把小凌培養成心性兇悍的「殘狼」殺手,那麼他至少在暫歇「捕殺」任務時,還能與同伴有幾句共語。
但若成了「童心」殺手,便從來不會有什麼真心了,這包括或許在某一天,宗主想借小凌之手滅掉他們的時候。
「殘狼」殺手尚有心存半縷恩義的時候,「童心」殺手則是將純真孩童的面具縫在了臉上,最擅長悄無聲息地殺人。他們劍鋒所指,要你死便死,你連絲毫回還的機會也不會有了。
小烏怔然看着小凌,分不清剛才他那只是無意說的一句話,還是真的特意連對和尚都留了絲殺心。而小孫則沒有看小凌,只是注視着小烏,想要分辨他眼中的那絲一閃即過的複雜神情。
伏劍師叔在聽到小凌的話後,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旋即笑着說道:「你想記,就記吧。我剛才也說了,你們上山進了寺里,想做什麼,就都是你們自己的自由了。」
聽到伏劍師叔再次提到「自由」這兩個字,兩名少年卻不再像初次聽見時那樣覺得輕鬆與期待了。他們仍然不敢輕易接話,但他們此時對伏劍師叔的畏懼,已然又加深一層。
小凌的神情則沒起什麼變化,只是認真回復道:「小凌記住了。」
天空忽然滑過一道閃電,淡紅色的電光自半空中起步,一直滑到海平線,在愈來愈昏暗的雲層間,拉開一道長長的傷口。不過,這道傷口不會流血,並且只在出現一瞬間後便「癒合」了。
——只是不知道,這快得不留痕跡的劃痕,會不會在雲層的深處,已留下難以複合的溝壑?
紅色的電光也在小凌極為年輕的臉龐上印下一瞬,但或許是因為他的眸色足夠平靜,所以大部分異紅的華彩都體現在了他眼中,由瞳光反映出來,這讓正端正注視着他的小烏忽然頭一次有了一個切身感受:小凌的心性成長,已經遠遠快過了他身體的成長,也遠遠快過了自己和小孫。
他,已經隱隱有了伏劍師叔的影子。
而他,會在不久的將來,以更年輕的資歷,取代伏劍師叔的位置麼?
……
瓢潑大雨即刻傾下,這四個人雖然學習着殺手的法則,今後也只會以刺殺活動,做為謀生計的手段,但他們畢竟也只有一副血肉身軀,沒有必要與自然力量硬抗。
就在沙灘上,找了個最破、所以客人也最少的布棚茶攤,四人坐了進去。
叫上桌四碗熱茶,各自端起搪瓷碗,但沒有立即飲用,而是微傾茶碗,耗去半碗茶湯,只洗了洗手。
。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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