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疑了一瞬,方無伸出一隻手攤平手掌,又慢慢握緊,手指關節發出噼啪一陣輕弱響聲,接着他再次攤開手掌,覆在了岑遲背後,在背心幾處大『穴』上拂過。
岑遲只感覺一股和煦之氣如過堂風般湧入肺腑,將『胸』中滯氣『激』『盪』一空,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無比順暢。嗆水所致的那點咳意要忍下,也變成輕而易舉之事。
而方無在收回手掌時,他的額頭已滲出一層細汗。
高潛的武功本來就不弱,之前處於生死掙扎之境中的他,劈出的一掌威力更甚。方無挨了這一掌,所致內傷着實不輕,此時本不宜輕易再強催內勁外施,他是擔心岑遲咳嗽不止,萬一再把剛剛接回去的肋下斷骨震裂,於其虛弱的身體再生負擔,所以才勉力相幫。
關於紅『色』小『藥』丸的來路,岑遲本來還心存一個疑『惑』,準備仔細朝方無套些話來,不料這一通咳嗽,腦海里的念頭也被咳散了。望着方無額頭上的汗,岑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如果我能像大師兄那樣,擁有習練武藝的天賦,今時今日或許不必這麼麻煩,累你如此辛苦。」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你有蕭曠那身武藝,或許在多年以前,相府就會拒你於『門』外,哪還可有今天的事情。」
岑遲聞言微愣,旋即面『露』一絲尷尬笑容,兀自搖頭道:「我也糊塗了。」
「你現在什麼也別想了,安生點養傷才是最重要的事。這斷骨在肋下,一不留神,是會遺下病根的。」方無將空茶杯放回桌上,然後走回『床』邊,就要扶岑遲躺平。
岑遲當然也知道自己這次玩過火了,差點將命陪進去,雖然最終僥倖逃過死劫,但這小半條『性』命是再張狂不得,便正準備依了方無的勸誡,好好將養幾日。
但就在這時,客房『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緊接着敲『門』者的聲音傳了進來,卻不似客棧小二說話的語調:「打攪了,請問這裏是方先生的房間嗎?」
這不速之客未報自己的來頭,但較為準確的直言客房主人,這說話的語氣雖然客氣,可內容里卻透着一絲古怪。
然而方無的臉『色』先是繃緊了一下,旋即就鬆緩開來,不過他口頭上所言依然帶着絲警惕,並不立即回答,只反問道:「閣下何人?」
「在下來自暮山。」『門』外之人話音剛落,又抬手敲『門』四下,略帶節奏。
屋內,連岑遲都已經通過那敲『門』聲,依稀辨出了對方的來頭,側目向方無遞出一個眼神。
方無沒有說話,只是默然走到『門』口,拔了『門』栓,將外頭的人引進來,然後再關上『門』。
看見『門』外端正站立的那個青年人走入室內,面龐因距離拉近而清晰起來,岑遲不禁微微怔神。
由着方無剛才提過的一句話,岑遲知道這青年人是自己的大師兄安排所得,對其來路並不會心存太多質疑。然而在看清這個人的臉時,他心裏頓時仍然止不住的驚奇。
這個青年人的身形長相,與一旁躺在地上已然死透僵硬的高潛至少有着七分相符。如果不是因為大師兄的那層關係在內,在看見這個青年人的那一刻,岑遲差點就要以為,是高潛的兄弟找來尋仇了。…
而對於這位半道到來的青年人來說,他從出發之始,就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為何,所以他很容易便讀懂了岑遲的在一片血腥凌『亂』的房間裏,找到了高潛——自己即將取代其存在的那個人。
青年人的目光在地面屍體上停頓片刻,然後抬頭看向方無,最後視線挪回到『床』頭倚坐的岑遲身上,揖手道:「在下暮山沈涇,名屬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敢問閣下就是北籬二十二代主系『門』人,岑遲,岑先生?」
聽這青年人將「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的身份來頭說出口,岑遲心裏最後那點忌憚也放下了。
這實屬他無可奈何的一絲異樣情緒,只怪這青年人與地上生機全無的高潛長得太像了,乍一眼看去難辨誰是真的,誰為偽裝,不得不使岑遲心起疑竇。
心中最後的一點防備消解了,岑遲面『色』漸趨緩和,微笑着道:「在下岑遲,基建大荒山北籬學派二十二代『門』人,幸會師兄,請恕岑某傷勢沉重,無力見禮了。」
言及自己的『門』別所屬,岑遲心裏不禁浮生一絲酸楚。自己被逐出師『門』學派這麼多年,不知還能不能算是北籬『門』人?而辨別這名叫沈涇的青年人話中所言,顯然對方還不知道這一點。
此時岑遲面『色』蒼白,嘴『唇』略有灰敗氣,再加上心中情緒驟然低落,他整個人看上去病勢更沉。
這一點沈涇是觀於眼、明於心,即便岑遲不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亦是絲毫不在意這點客套,反而有些擔心岑遲的傷勢究竟沉重到了什麼程度。
「岑兄不必拘禮,眼下應當仔細調養以為要務。」沈涇沖岑遲微微頷首,略作遲疑,他又說道:「若推算起師『門』輩分來,你我算是平輩,但在下的師承早已偏離了北籬學派主系,所以……倘若岑兄不介意,你我『私』『交』以平兄弟相稱即可。」
岑遲含笑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沈涇側目看向走近過來的方無,微笑揖手又道:「如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方先生系北籬十八代籬子傳人,並且輩分上比在下高出至少兩代……」
不等沈涇的話說完,方無便笑着擺擺手說道:「這些排輩上的事,以後再聊罷,當下處理這屍首之事,不知沈小友有沒有什麼難處?」
沈涇望着地上那具冷硬的屍體,略作沉『吟』,然後問了句:「需要保留什麼嗎?例如首級、手指之類的。」
方無挑眉道:「這倒不必,死屍罷了,『弄』得越乾淨越好。」
倚在『床』頭的岑遲這時忽然說道:「他的衣甲,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事物,必須完整取下,今後或許會有用處。」
沈涇偏頭看向岑遲,緩言說道:「在下初來乍到,此事還需勞煩岑兄言明。」
岑遲點點頭,先閉目休息片刻,將又開始浮『亂』起來的呼吸節奏調勻,同時在腦海里將高潛身上所攜的事物琢磨了一遍,然後才睜開眼徐徐吩咐了一些瑣碎事情。
仔細聽明了岑遲地叮囑,沈涇點了點頭,走向高潛的屍身旁蹲下,然後將斜掛在背上的一條褡褳掀了下來。
褡褳里隱約可見數把刀匕纏麻繩皮革的把柄,若非沈涇年紀輕輕,體格勻稱,且着裝整齊乾淨,他這斜掛在肩上的一套行頭,便仿佛有些屠夫的影子。…
沈涇從褡褳里取出一把匕首,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割開了高潛的衣服。
在兩層染血結痂的衣料被割裂後,『露』出裏面貼身穿着的一麵皮甲狀衣物。這衣物的制式有些古怪,沒有開襟,似乎不能被稱之為衣服。
岑遲倚坐在『床』頭,歪頭看向沈涇,看着這個長相與高潛有七分相似的青年人在割真高潛的衣服,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奇怪情緒。
真的高潛已經死透僵硬了,而假的高潛在扒他的外衣。
沈涇用手裏的匕首朝那奇怪甲衣上劃了兩下,不僅感覺到匕首在打滑,那甲衣上也絲毫未留下痕跡。
沈涇眼『露』一絲驚訝神『色』,轉頭看向岑遲,感嘆道:「我這把匕首,即便切割牛的脊骨,也只當是切甘蔗,可劃在這皮甲上,卻是一點作用也無。」
「這是鱷龍甲,極為強韌,對尖銳物的刺擊有很好的防護作用。但因為不具有硬甲的支撐力,所以不能運用於軍士戰甲,一般只是一些富戶買了去,托工匠做成貼身護衣。」岑遲淡淡一笑,「穿着這樣的皮甲,面對槍林箭雨,防護能力也成枉然。」
沈涇的目光挪回高潛身上,此時屍體上外傷流血已經停止,不難發現屍體的致命傷在後背,還是外創。並未多猶豫什麼,沈涇又執匕割開高潛背後的衣料,很快他就發現,這鱷龍甲是只有正面,沒有背面的。
岑遲旁觀這一幕,又說道:「這種內甲的缺陷就在這兒,不夠大,保護面也就不夠全了。」
這時,坐在『床』邊的方無忽然開口道:「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坐在你對面的原因。但……在殺他之前,你怎麼確定他把護甲穿在正面了?」
「雖然這猜正反也是賭了一半的運氣,不過,平時有些細節還是看得出的。」岑遲『揉』了『揉』又開始有些『亂』跳徵兆的心口,緩了口氣,然後接着道:「他本來是丞相指使監視我們的人,一直都在防備着,因而他不會把身體空『門』讓給提防着的人。這一路行來,他都是走在我們背後的。」
「哦……」方無緩緩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才道:「看來你對高潛的留心之處也不少,這樣一來,以後沈涇跟着你,也叫人放心多了。」
岑遲從方無的話里聽出了一重別的意思,當即說道:「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嗯,該走了。」方無也不繞圈子了,直言相告:「你的毒已經解了,高潛也殺了,還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幫你的呢?或者說,接下來的事我幫不了你,不如就在這兒分別吧。」
方無剛剛說完這句話,就連一旁才剛到來,對他二人之間相處細節並不了解的沈涇也是手頭夥計一頓,偏頭看過來。
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方無這樣的道別方式,來得太突然了。
望着對面兩人近乎同時遞來的目光,方無抬手屈指『插』在稀疏的鬍鬚里劃了兩道,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我說得不對麼?你的確沒什麼事再需要我幫忙了。」
岑遲半磕着上眼皮,語氣有些沉着起來:「老道,不知不覺,我已當你是很好的朋友。」
他這言外之意,是指他與方無同行這一路以來的關係,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有事相協這一目的上。既是存了挽留之意,也是有些怪責方無說走就走的決絕,還要牽起了這麼個聽來有些冷冽的理由。…
方無聽出了岑遲語氣里的惱意,心裏卻升起一絲溫暖。
岑遲說的這句話,何嘗不是他也想說的?只是他過慣了在山川廣野間散漫穿行的生活,雖然於修道之事上至今並無明顯的成果,但對於心境的修煉,卻明顯比岑遲清寡許多。對友人的留念之情並未在心中盤踞太久,就被他『操』控情緒的意志力所摁壓。
「我不會立即就走,至少最近這幾天,你的傷勢捱得最艱難的時候,我會留下來照看你。」方無說話時雙目清亮,神『色』閒定,不顯雜念,顯然去意已決,「你可知我有多久沒有手染人血?我亦早把你當作朋友……只是這幾天我不會再給你那種『藥』丸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手染朋友的鮮血。」
「呵……」岑遲抬起眼皮,看向方無,本來想笑一笑,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臉已經麻木了,之前還有些『亂』象狂跳的心口驟然變得空『盪』『盪』。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只覺,靠在『床』頭的傷身晃了晃,歪斜下去。
方無早在發覺岑遲臉頰上那兩團異樣紅暈開始褪去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幕。他及時的搶前一步,架住了岑遲已然失去神智控制的雙肩,然後慢慢挪着他的身子平躺下去。
紅『色』小『藥』丸的『藥』力支撐不了多久,這種『藥』的作用本來是催使人體潛力,並無什麼治療的良『性』作用,對人體的害處大過益處,一旦『藥』力散了,便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類同假死的副作用。
之前方無是隱約意識到,岑遲一定要去這『藥』丸的目的,大抵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以便仔細將房間內高潛屍體的消抹工作做得不留痕跡,外加上方無自己着實不擅於此道,所以也就沒有阻止岑遲並不說明的要求。
但岑遲這樣近乎賭命的要求,方無着實不敢再放鬆『精』神給予第二次了。
看見剛才倚在『床』頭還好好說着話的岑遲這會兒竟毫無前兆就陷入昏『迷』,剛到不久,還未來得及了解此前這間屋子裏詳細發生了什麼事的沈涇着實吃了一驚。
不過,不等他主動開口問及,方無已然徐徐開口解釋了幾句,平復了他心中的疑『惑』。
沈涇不再多言,繼續忙碌手頭上的事。方無扶着已經失去知覺的岑遲平躺下之後,又伸指搭其腕脈叩診片刻,眉頭一陣深鎖,直到診脈完畢才鬆緩。
輕輕嘆了一口氣,方無將叩診的那隻手塞回棉被裏,轉過臉來,就見蹲在地上的沈涇已經拔下了死去高潛身上的衣服,此刻正拿一隻竹尺量那衣服袖擺的長度。
方無臉上遲疑神情一閃而過,當即將疑『惑』問出口:「你這是作何用意?」
沈涇算是方無的半個同『門』,此次前來更是義氣相幫,並且今後還可能會因今日之事面臨一些危險。念及於此,方無幾乎本能的選擇與他坦誠相待,心有所想,便都說出來。
沈涇對於自己手頭上正在『操』作着的活計非常熟悉以及熟練,乍然聽見方無的疑『惑』聲,他心裏不禁有些詫異,差點就要反問一句:你真的看不明白麼?
但這話才溜到嘴邊,又被他吞回肚裏。忽然回過神來的他只在心裏輕嘆一聲:這種自己無比熟練了的事情,對於行道旁落者而言,還真是有些看不明白,這就如方無一生醉心其中的所謂修道龜息之術,擱到自己頭上,亦是無法領悟。…
「要抹去自己的習慣,扮演別的人,便要足夠用心學習此人的一切,包括他的衣、『褲』、鞋之類尺寸,以及他是不是左撇子,飲食口味如何,沐浴時慣用什麼皂膏……許許多多的瑣碎事物,都得掌握。」沈涇簡單概述了一下,短暫頓聲,就調轉話頭又道:「我先觀察記錄可以眼見的這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模仿的內容,要等岑兄『精』神好些時,再行問詢。」
沈涇的解釋雖然簡潔,但話語間條理分明,沒有半個含糊用詞,連方無這個外道人也聽得眼現一絲讚許神采。
但當方無眼見沈涇將地上那具屍體扒得一絲不掛的時候,他又禁不住挑了挑眉,忽然思及一事,立時開口問道:「這具屍體,你打算如何處理?」
沈涇不假思索地道:「若要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跡,在這家客棧里能掩人耳目的方式,便只有『化屍散』一途。」
化屍散,這名字取得多直白。就連方無這個外道人只需聽一遍,大約就能了解到,沈涇話里言及的散劑是什麼物質。有一瞬間,他很想問一問,北籬學派十九代籬子開闢的學術分支,到底修向何途?
譬如廖世身為北籬十七代籬子所傳弟子,但十七代籬子經過接近五代傳人的學術轉化,現今表現出來的本領歸入『藥』學,很難使外人將其與北籬學派再聯繫到一起。而自己身為北籬十八代籬子所傳旁系,輾轉四代弟子學術『交』流至如今,竟歸入無為修道境。
至於眼前這位名叫沈涇的青年,看樣子他有些仵作的本領,但不概全;他還有些施『藥』之技,但明顯有所偏頗。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擅長易容仿聲,否則蕭曠不會挑中他來幫忙。只是綜合這些觀察所得,這個青年人學自何家,自自然然就模糊起來。
「沈涇……」方無遲疑着開口,本來在心裏準備好了的幾句話,這會兒將要說出口時,意義又莫名的模糊起來。
沈涇聽出方無語氣里的異樣,他停下手中活計,抬頭看向方無,並沒有主動問詢,只是用一種專心的態度等待着。
「今後就要有勞你取代高潛在岑遲身邊的位置,如若你們回京,這將是一個具有危險考驗的任務。」方無『摸』着稀疏鬍鬚,語氣仍帶着躊躇地慢慢說道,「等岑遲的傷勢穩定下來,你要多向他問詢高潛平時的生活習慣細節。高潛為人的狠勁雖有,但極少外『露』,這似乎與你的『性』格有着較大出入,也是模仿一個人最難的要素之一吧!高潛已經死了,關於對他的印象記憶,也容易快速在知曉者心裏淡化,你要抓緊時間啊。」
沈涇聽了方無這一席話,目『色』微動,似乎有話待說,但最終他卻又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起身來向方無揖手致謝。
窗外忽然響起雨滴拍地的聲響,沒有風雷前兆,來得這般突然。沈涇視線偏移,走向牆邊,將內嵌式的窗板向一旁推開一條縫,目光穿過,遠遠投出。
北地多驟風沙暴天氣,所以南方推式、舉式兩類窗戶在這兒的建築中並不適用,沒準哪天一陣風來,直接將窗板掀飛出去。北地的建築也偏重依賴土石結構,不講究什麼雕欄雅致,但求穩固,而這種內嵌式的窗體除了結實,對聲音的隔絕效果也是頗佳。
窗戶只是開了一條縫,這隔音能力便被打破,窗外已經是雨聲轟隆。小小的雨滴聚集了萬兆數量拍在地上,本來輕緩可以忽略的聲音頓時就似有了一種勁力,衝擊着人的耳鼓,驟然聽來使人有些『胸』悶。…
方無輕輕舒了口氣,緊接着他就聽沈涇望着窗外的雨線緩緩說道:「這場雨來得巧,也來得好。」
世上有兩種事物長於毀滅痕跡,除了火,再就是水。
方無知道沈涇贊雨的真正用意,對此他沒有多說什麼,此刻他倒是有些擔心靜臥『床』上的岑遲。
窗外的雨聲驟然穿過窗縫傳進來時,不知應該用熟睡還是昏『迷』來形容的岑遲,漸漸又鎖緊了眉頭。
而此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現實世界裏的雨聲為『誘』因,本來昏睡中的他『精』神世界一片沉黯,此刻眼前卻又依稀出現了那條雨中山路。
這本來是他最怕再見的場景。
——哪怕他隱約能意識到,眼前所見只是夢境。
在正常的情況下,人只有睡夠了才會做夢。除此之外,便是在『精』神飽受刺『激』之後,才會夜不能寐,噩夢連連。像岑遲這樣擺脫不掉相距二十多年舊噩的情況,還是跟他此時身體情況差極有關。
他本來已經能很好的收藏起那段記憶,但當他的『精』神意志被虛弱的身體拖累,這些一直只是被壓制、但並未真正遺忘的記憶,便都在不知不覺間湧上心頭。
這些會給心神帶來重壓的記憶,就如人儲藏在身體裏的疲憊,會在身體處於頹勢時變得深刻起來。
大荒山雨幕下的山路半幻半實的再次出現在眼前,只是山路上握着匕首、頎長但模糊了臉孔五官的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倒在血泊中的二師兄也不見了,四周一片空寂,只有雨聲在響。
這隻聞其聲,卻觸『摸』不到的雨滴密如幕布,絲毫未帶給人空山新雨的清然,反而如一張有些發霉的帆布,從頭頂蓋下來。
岑遲覺得氣悶,他開始在山路上狂奔。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般拼了勁的跑,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尋找。
……
一場夢需要多久?
也許很短,但也許很漫長,
夢一場,可能就回顧了半生。
岑遲離開林杉所在的小鎮時,時辰尚早不過午。而等到他到達沙口縣,策劃殺死高潛,並且最終以付出自己半條命的代價、狠招『陰』招齊出,終於成功誅殺高潛,血腥氣瀰漫的殺人客房外,天『色』還未黑透。
當沙口縣突然下起大雨,天『色』終於一片沉黯的時候,相距百來里路外林杉所在的荒僻小鎮,天『色』雖然也暗了下來,但天空並不見什麼漆『色』雨雲。
下午將清剿匪寨的事詳細吩咐下去之後,林杉倚坐在躺椅上不知不覺睡過去,竟一直至天『色』擦黑時都未有醒轉的跡象。
儘管林杉在睡着過去之前說過,他沒有什麼飲食胃口,但陳酒還是去廚房那邊忙碌一通,『精』心熬煮了一盅溫補湯飲。然而當她端着補湯回來時,見他睡容平和,她又不肯打攪了,只是將湯碗擱置一旁,拽了凳子挨着他坐着,微仰着頭呆呆看着他的臉,仿佛忘卻了身外世界,久久不肯挪眼。
自從一年前,他身上外傷大致痊癒了以後,她與他這樣近距離相處的機會就幾乎斷絕。
而在以往兩年時間裏,她雖然與他同食同眠,以及在剛剛到達這裏的那三個月,他經常需要用坐靠的方式代替平臥,以協理背後大面積燙傷去腐生肌的過程,因而她作為他的「靠枕」,肌膚之親實屬常態……但與今時今日不同,那時她只能孤獨的守着心中所愛,而今這個男人終於肯向她敞開『胸』懷。…
這是接納、是承諾,是她期盼已久的珍寶。
這場愛戀雖然漫長而辛苦,但當終於得以收穫果實的時候,她心裏一點也不後悔,只覺得滿是甜蜜與踏實。她知道,他的情感積累得總是那麼緩慢,可一旦某個承諾由他主動說出,便有着不可置疑、緣定一生的分量與誠意。
只是……他又要離開一段日子了……
雖然他明說了,這一次離開,大約只是耽擱一年時間。而她的理智告訴自己,相較於在此之前她等的十三年,再等一年算不得多久。可是此刻看着眼前這張平靜熟睡的臉,她還是禁不住有些焦慮心酸的覺得,接下來的這一年,仿佛比十三年更難等。
或許這是因為,以前她只能遙遙望着他,不確定今生能否與他修成合歡果,那麼思慮再甚,也只是念頭在心。現在卻不同了,盼了許久的情,終於成熟的落入她的『花』籃中,那麼今時的她便再忍不得片刻的割捨分離。
『女』人對情的佔有『欲』,有時一點也不比男人弱。
不知是坐了多久,陳酒覺着有些累了,但她並沒有起身離開,而是下意識伏身倚在林杉的手邊。他的衣袖上還余有絲縷的『藥』味,常年握筆而修長勻稱的手指半掩在衣袖裏,陳酒盯着這隻手看了片刻,忍不住伸手輕輕握了握。
有些涼。
她便又坐直起身,輕輕握着那隻手的腕部,扎進衣袖裏,然後又將躺椅上林杉蓋在身上的毯子掖了掖。
儘管她動作輕緩,但睡着了的林杉仿佛還是感觸到了什麼,因平靜入眠而自然舒展開的雙眉忽然跳動了一下,很快歸復平靜。
見着他眉頭起皺,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可陳酒的心緒仍是禁不住跟着起了一絲『波』瀾,略有遲疑,終於輕輕喚了聲:「三郎?」
林杉的睡容依然安寧,只隨着均勻呼吸聲,『胸』口微微起伏着。
陳酒很快就又坐回凳子上,但這會兒她的視線停在了林杉的側臉。如果不去細想如今他的頭髮改變了顏『色』,只看他的臉,除了氣『色』淡弱了些,也消瘦許多,其實他的臉龐大致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步入中年的男人臉型漸趨松塌的跡象。
這或許與他身體一直胖不起來有關,以及他日常所涉事務大多都是在室內進行,不需要外出風吹日曬的折騰……但陳酒同時又很清楚,近幾年來他的體質耗損非常嚴重,若非她有較長一段時間寸步不離地照顧他飲食起居,恐怕連她也要被瞞騙過去。
心念至此,陳酒忽然想到了就在不久之前,明面上遭受太醫局驅逐、實際上帶着任務隨林杉來到北地的御醫吳擇『交』給她的那對紅燭,她不禁微微覺得臉熱。
那對紅燭不止是用以照明,玄機其實在燭芯里。
燭芯藏『藥』的蠟燭,並不是廖世的作品,但這世上恐怕只有他敢於做主,將這對紅燭贈送給陳酒。
只是廖世走得有些急了,所以他還沒來得及確定一件事,便留了半手棋,又將此計『交』託了吳擇。吳擇在剛剛得知廖世的這一計劃時,滿心都是難以置信,但後來冷靜想一想,又滿心都是佩服,為廖世膽大卻細心的籌謀暗暗抬高大拇指。
最為難得的還是這一計劃終於有機會得到落實。
——雖然看樣子可能倉促了些。…
直到臨別的前一天,作為外人的吳擇才確定自己觀察無誤,將那對紅燭、以及廖世隨紅燭留下的一句話,一併悄然轉『交』給了陳酒。
事實也確是如此,直至今天,林杉才對陳酒承認了自己的情感歸宿。
林杉的那些個屬下里,也有幾個眼明心細的,看出了他們的林大人與酒姐之間終於快要發生點什麼了。
總之,當居所里的雜務都整理妥當,在離開這裏的前一晚,所有人都潛意識裏達成一種默契,將林杉小憩的那間屋子完整的留給了陳酒。
可怪異的是,林杉對此其實毫不知情。
外頭的天『色』漸漸暗淡,林杉休息的這間屋子卻變得更加安靜,居所里的『侍』衛婢『女』們似乎都不知所蹤,陳酒忽然想到了那對紅燭,便很快明白過來,這似乎是大傢伙兒有意為之。
然而她雖然感覺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內心深處也正有一股情愫蠢蠢『欲』動,然而衣袖中她的雙手幾經握緊又放鬆,卻遲遲做不下決定。
在未經他允許的前提下,為他生一個孩子?
這事倘若擱在別的男人身上,幾乎會不假思索地點頭吧?
但如果事涉眼前這個男人,陳酒的心緒頓時就搖擺不定起來。雖說他已經言明一個承諾,但此事具體說來只算八字開了一撇,還未過他師『門』那一關,這事兒便還有一半飄虛着。
此時若有什麼事情能叫他連這已經落實的一撇掀了,便極有可能,正是這紅燭燃起時造就的結果。
可……如果冒險一試,或許不會真的『激』怒他。
或許事後他真的會惱了,但若是冒着這風險,最終能為他誕下血脈,即便沒有了名分,這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如果強來可行,自己等了這麼多年,又算什麼?
一時間,陳酒心裏只覺得五味雜陳,辨不明是喜是惱,分不清焦慮酸澀。吳擇代廖世贈予的那對紅燭,陳酒並未隨身攜帶,否則此時她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不假思索地點亮燭火。
雖然久久凝望眼前這安然熟睡的男人,她有些心動了,但她其實更盼望着此事能以另一種方式開始。
身為『女』子,也許是天『性』使然吧,總希望自己被心愛的男子擁抱呵護得多些,而不是總要自己去追逐。
陳酒眼中神采閃爍了一下,終是沒有起身去取那一對紅燭,而是再次伏低了頭,輕輕拈起林杉的一邊袖擺鋪開在躺椅的邊沿,然後垂下臉枕了上去。
「三郎,如果我真這麼做了,你會惱我嗎?」頭枕衣袖,嗅着淡淡皂莢與傷『藥』的氣息,陳酒喃喃低語。
依然得不到他的回覆,耳畔只有他均勻綿和的呼吸聲。
其實有這種方式的陪伴也『挺』好的。
然而此時就連離林杉最近的陳酒也不可知曉,林杉表面上深眠得如此安寧,實則『精』神世界正處在一片晦暗之中。
大荒山寧靜的夜空繁星點點,這些往日裏在小師弟說來是會悄然眨眼的蒼穹『精』靈,在今夜仿佛被冰霜凍結成死寂,失去了生氣,唯有渲染了寒涼的淡淡光輝,照出了草廬屋舍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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