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時回想起以前觀察所得的這間書房,與現在眼前的所見進行對比,蘭雅不禁眯起了眼。
書房內原來幾乎將左右兩排木架子全部填滿的方紙片、冊子、畫卷等事物,目前應該是被清理掉了七成。畫軸全部都不存在了,冊子少了一大半,剩下來的三成事物大約全是一些擺放得有些凌亂的紙片,不用翻也大約能知道這些事物並不如何重要。
蘭雅神態冷冽地挑了挑嘴角。
難怪他這次離開書房,沒有照以往的習慣給書房上鎖。其實他也不如何信任他的下屬,只是因為知道書房裏沒有重要的事物了,才會這麼「放心」吧!
但蘭雅駐足在書房裏東張西望的目的,也不是尋什麼書冊畫軸。事實上她對林杉作的「畫」常常覺得疑惑,以及認為毫無美感可言。若將那些畫軸放到市面上去賣,她譏諷地覺得,能賣出的銀子可能連筆墨消耗都補償不了,而那些買他畫的人,多半是覺得這畫軸還算厚實,拿回去墊桌子不錯。
蘭雅此時只是想找那瓶藥。{萬}{書}{吧} {nSB}m
她從昨天就開始在思考這件事了。
在安靜漆黑的深夜,她躺在床上,眼皮雖然閉合着,腦海卻是清晰一片。總結了最近這兩個月聽聞的一些話語碎片,將它們拼接在一起,她已經能總結出一條較為完整的信息。
在老藥師走後,過不了多久。林杉也會離開這裏。但林杉的傷勢外表雖然癒合,其實給身體留下了很嚴重的遺患。他的頭髮里開始出現銀絲,是最明顯的徵兆。哪怕那個醜陋的老藥師鼓搗出了一種顏料,可以將人的頭髮染色,但作為近身伺候的婢女,身體髮膚上的一些改變是瞞不了的。
再有就是昨天侍衛山良不慎失口說的那句話。
林杉不能沾酒?為什麼不能沾?如果沾了酒又會如何?
旁觀林杉昨天被侍衛從外頭背回來,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似的,沉睡了漫長一夜,蘭雅大約已能推測出,如果林杉沾酒。會是怎樣的結果。
不知這個偽善的傢伙在生活上還有沒有別的什麼禁忌。不過,只是畏酒這一條,就足夠他難熬的了。他的下屬各個都是無酒不歡,雖然會為了他着想而儘量節制。但免不了總有碰上的時候。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老藥師還能一走了之,必定是留下了什麼幫林杉應對這些禁忌的妙招。
擅長使藥,被居所里所有人都尊稱一聲「老藥師」的廖世。若是留下什麼妙招,大抵也就是藥這種事物。
回想起林杉剛被侍衛從外頭背回來時的情景,蘭雅也記得當場有兩個人重複提到「藥」這個字。雖然這一個字說明不了什麼,但擱在已經有了一番斟酌思索的蘭雅心裏,那就如同一句話里正好差的那個字歸位了。
找出那瓶藥!那麼待林杉這個偽善的傢伙要離開此地時,自己手憑此藥作為談判籌碼,才最有可能不被派發回穆老將軍府受苦。
只是偷取一瓶藥罷了,還不知道今天能否偷得成。比起穆老將軍府後宅那兩個殘忍的女人會的那些手段,自己的這點偷竊行為簡直能排到良善行列了。
——善良的人,偶爾也會做些小錯事,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呀。
木架格子裏原來擺的畫軸冊子大約都被清空了,很容易一眼看穿,蘭雅的視線最後落在了書房裏那張過分寬敞的書桌上。在書桌的內側下方,佈置了很多個抽屜。…
蘭雅心裏打定了一個主意,但她沒有立即走近那書桌去拉那些抽屜。她先是走向了書房門口,第二次以極快的速度探出頭朝門外掃視了一遍,確定門外的那個侍衛依然還只是站在原來的位置,目光端正視向前方,並沒有走過來的意思。然後她才收回視線,重新看向那書桌,並走了過去。
林杉當然不可能將那麼重要的一瓶藥就放在抽屜里,哪怕書桌所在的這間書房平時被保護得多麼嚴密。
雖然婢女蘭雅已經認定了林杉是她所鄙視的偽善之人,但他的身份畢竟擺在那裏。蘭雅很清楚如果自己在這書房裏竊取的行為被外面的侍衛發現,她將面臨怎樣的結局。
她克制着不讓自己的手抖得太厲害,並在拉開抽屜的時候儘可能做到將力氣放至最輕緩,以便使那抽屜開合的聲音也表現得極輕。
不知是她做賊的精神在作怪,還是這抽屜確實盡然潮氣、變得沉重,這會兒她越想輕手行動,實際情況卻越起勁的跟她唱反調。
如果她用此時拉開抽屜的輕柔指力去服侍哪個精神緊繃勞累了一天的商人,哪怕那商人久經商界風浪,皮糙心冷,恐怕也能在這溫柔細指的一番推動下,獲得一種別樣的感受。
她的努力總算沒有全無好處,雖然「服務」的對象是硬木抽屜,將木板摩擦的聲音控制至最低,也可說是一種良性的回報吧!
只是,接下來她費了好半天功夫,以照此手段,陸續檢查了所有的抽屜,最後卻一無所獲。
婢女蘭雅在有些失望的同時,心裏愈是湧起了極大的惱怒。
她此時只認為,對於這瓶藥,她是勢在必得。但她仿佛忘了,最初她剛剛動了竊藥念頭的時候,其實本來只是抱着一種嘗試的心態。
儘管此時的她已經莫名其妙的堅定認為,書房裏一定藏着一瓶她可以憑之要挾林杉的藥,但檢查抽屜的過程實在耗費了太多時間,即便外頭的侍衛再木訥,她也不敢再冒險繼續待在書房裏了。
不得不說,她的這一自覺心理還是挺精準的。
當她收拾好碗盤。剛剛將托盤端起,轉過身來就看見一直守在門外較遠位置的那個侍衛已經走了進來。
侍衛見林杉久久未回,才想到要把書房的門關上。但他顯然有些意外於房內居然還有一個人,在剛走到書房門口,只是隨意往裏頭看了一眼時,他的神色微微滯了一下。不過,當他看清這個婢女的臉,認得她是剛剛來給大人送早餐的那位,之前與自己一併候立在外面的時候,相互之間還閒聊了幾句。這侍衛心裏的一絲疑慮很快也就放下了。
「你還在呢?」
這侍衛只是打招呼的一句話。並無太多別的用意,但在做賊心虛的蘭雅聽來,卻是激得她心裏咯噔一抖。
腦子裏飛快的思考着,只頓聲片刻。蘭雅就有些緊張的解釋道:「我以為林先生過會兒就回來。就在這裏等了一會兒。他早餐才只喝了一小碗湯啊。這怎麼夠。」
算她蒙對了,那侍衛心裏也有着近同的想法。如果換他給林杉送餐,見到大人飲食半途突然出去。他也一定會繼續等候一會兒。
——如果那侍衛剛才是站在書房內,親眼看見林杉擱下碗的果決,看見大人搖頭拒絕了婢女的請示,他肯定就不會再如此作想了。…
——若到了那時,這婢女故意逗留在書房裏可能心存的歹念,必然在侍衛理智的頭腦里被清晰的印刻出來。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所以逗留在書房裏等候林大人回來的婢女,在侍衛眼裏,仍是一個能替大人着想的好婢女。
「今天早上,廚房那邊是小婢當值,如果林先生回來了,需要再用些飲食,小哥盡可傳喚小婢。」看出了侍衛臉上疑容已消,婢女蘭雅緊繃的心神也得以稍微放鬆,頭腦里多出一些思考的空間,她就補充說了幾句話,緩了緩場面氛圍,「這份湯已經涼了,小婢便不能再等了。」
侍衛會了意,偏身讓開。
蘭雅淺淺一笑,端着托盤從侍衛身邊邁出門檻,在走出了一段距離以後,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她的目光仿佛是落在那剛剛關上門,正好也轉過身來的侍衛臉上,那侍衛看見走遠的婢女回眸凝笑,亦是還了一個微笑過來。
——他並不知道,婢女蘭雅回頭要看的不是他,而是那扇沒有上鎖的房門。
雖然門上的那把鎖不用鑰匙也可以閉合,但侍衛不確定大人走時有沒有把鑰匙忘在書房裏,既然大人都沒管這鎖,他這個做侍衛的也不便太過細緻的出手干擾。
看見書房大門只是虛掩着,蘭雅對那侍衛露出的笑臉到末了時,倒又幾分真歡喜。只不過她為之喜悅的事情,全在於她的竊取計劃又有了第二次機會,而非看見什麼令她悅目的人。
連看守的侍衛也都不鎖那門了,看來我還有機會。
只是……這書房好像快被掏空了,那瓶藥會不會也被藏去了別處?
————
午前,江潮連夜帶回來的消息,使得剛剛起身的林杉即刻又是外出一通奔波,當他與一行侍衛從百里之外回到小鎮時,天色已近傍晚。仿佛從晨光熹微的早上,到昏昏沉沉的傍晚,時光過渡快得只是一個畫面的切換。
望着小鎮上家家戶戶廚房上空飄渺升起煙柱,隱約能聽見鍋鏟敲刮在鐵鍋上發出的聲音,林杉覺得心緒寧和下來的同時,也才清晰感受到在外面折騰往返了一天,着實有些累了。
食畢晚飯,洗漱過後就歇下,一天也可以過得這麼快、這麼簡單。
一個侍衛看見他們的大人抬目遙顧某戶人家的房頂許久了,他也跟着望過去。但顯然他的視線落角點與林杉大不一樣,很快大伙兒就見他揚手指向某處,大笑着說道:「看,那戶人家煙囪里冒的炊煙最濃,他們家今晚應該能吃上煙熏飯了。」
與他並肩行走的一個侍衛也向那邊看去,隨口說道:「也許是柴禾沒曬乾的緣故。」
「也許灶前燒火的是個孩子,手藝不行吧!」
「我只聽說燒菜要手藝,只是蹲在灶膛前燒火,這也要手藝?」
「一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是個只知飯來張口的人。灶前燒火的手藝大着呢,首先省柴就等於省火耗,即便是在鄉村,打柴也是要耗時間氣力的。再一個,燒得一屋子柴煙,你讓灶上燒菜的人還能不能睜眼了?」
「去你的吧……還說我,你不也是飯來張口,你也就會口頭上說幾句罷了。」
聽着身邊幾個侍衛就一柱炊煙展開激烈辯論,雖然乍一聽有些無聊,但細細想來。這也算是在外頭奔忙了一天。回到靜謐小鎮後找得一點輕鬆話題吧。…
林杉忽然就笑着摻和了一句:「灶前燒火其實真的是一門學問,算起來我也只會飯來張口。」
幾個侍衛全都怔住了。
林杉沒有再說話,但他的思緒忽然就飛遠了,飛到了數年以前他還在邢家村的時候。那天黎氏不在家。他有幸下廚展現某項幾乎從未使用過的才藝。結果卻是。儘管那在灶前燒火的孩子將火候控制得極佳,但站在大鐵鍋旁的他還是把一鍋飯煮成了爛糊。
那頓飯真可謂是難吃得難忘,坐在桌畔那孩子捧着碗皺眉一臉鄙夷的樣子也很令他難忘。黎氏回來後,那孩子扯着她的手牢騷了一個時辰的話語,他也記得。
那些本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但他現在想起來,卻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
上午陽光將灼的時候,林杉未留下半句囑咐,忽然就又帶着幾個侍衛出去了。因為昨天發生的事引起了一些心境上的變化,起初陳酒也沒太在意此事,她亦需要一些單獨的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
在林杉的臥室守了一夜,她着實也是累極了,將居所里早餐和午餐的一些瑣事及注意事項交代了廚房那邊以後,她就回自己屋裏休息了,一直睡到午後。
時至午後,她才有些慌了,因為林杉這一出去,就又是遲遲不歸。
但她沒有像昨天那些找尋出去的侍衛那樣,親自跑出去找人,因為侍衛那邊告訴了她,林杉本來就是帶着一行十幾個人出去的,看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做。
還好,到了傍晚,他總算回來了。
直至此時,陳酒才開始洗鍋做飯。她之所以會這麼遲的開火,一來這做飯其實是很考驗人的耐心和心情的,而在林杉回來之前,她的心緒很有些浮亂;二來,居所這邊廚房管的是二十來號人的伙食,什麼時候動火的確要先做考慮。
當陳酒將米洗好合水下鍋,剛剛蓋上鍋蓋,她就看見林杉從外頭走來。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三個臂膀抱着口箱子的侍衛。
林杉剛走進廚房,就將那灶前燒火的婢女喚了出去,緊接着又叫身後三個侍衛撂下箱子,也可以走人了。
陳酒愣神說道:「你這是準備做什麼?」
「燒火。」林杉將一口箱子拽到灶前,然後在剛才那燒火婢女坐過的凳子上泰然穩坐,望着陳酒又道:「今天我也做一回灶下奴,只是不知道陳姑娘收不收?」
陳酒聽出了他話語間有戲謔的意味,忍俊不禁說道:「別鬧了,該叫你的下屬看笑話了。」
「箱子都是叫他們搬來的,笑話早就看夠了。」林杉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然後注視着陳酒又追詢了一句:「怎麼樣,陳姑娘收不收我這個手藝粗陋的灶下奴啊?」
「我怎麼敢……」陳酒攥袖掩唇笑了起來,但她很快又想起一事,斂了笑,望着林杉認真地說道:「林大哥,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忽然想起……做這種事?不論如何,這與你的身份懸殊太大了,你不該坐在灶下……」
林杉注視着陳酒,誠懇地說道:「沒關係,因為我只願意為你一個人做灶下奴。」
陳酒沒有再說話,但耳中聽到的這句話已經深深刺到了她心裏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她其實有許多話想說,其中有一句幾乎脫口欲出。她默然質疑着道:這算是一個承諾嗎?心緒里既有歡喜,又有忐忑。…
未等她鼓起勇氣出聲向林杉驗證這個猜測,她就看見林杉微微低下頭,輕聲又道:「其實,我來這兒,是要向你道歉。」林杉抬起頭來,接着說道:「昨天傍晚在山上。我本來沒有半點理由責備你,但我卻對你說了那麼狠的話,我犯下了一個很大的過失。」
幾乎只在一瞬間,陳酒的雙眼就又蒙上一層霧氣。
沒想到他心裏還能留着一寸地方,記着昨天他說過的那幾句對他而言本不會有多重要的話。
陳酒別過頭去,不想讓林杉看見她眼裏起的潮意。
她曾對自己發誓,要做一個堅韌自強的女子。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家道敗落後獨自生存,她亦不可能等到心愛男子對她做出承諾的那一天。可最近這幾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頻頻忍不住落淚。
是因為林杉要離開這裏了。能與他待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縮短的緣故?
還是說,在最近這幾天時光中,有一種平衡關係正在悄然被打破?
沉默了良久,將情緒穩定下去。陳酒才低聲說道:「你不必道歉。當時你也是為了不讓我背你。是怕我辛苦。」
「不能以為誰好為幌子,就胡亂說傷人的話,尤其是對你。我應該多用些耐心。」略微頓聲,林杉接着又道:「關於挽留藥師的事,則是我最大的失誤。你已經盡心竭力弄好一桌豐盛的飯菜,擱在別人那兒是絕難做到的,我還有什麼理由責怪你呢?昨天我那樣無端置氣,其實最是傷人。」
陳酒眼裏的淚已經忍不住滑出了眼眶。
明明現在是林杉向她道歉來了,她卻反而更加覺得委屈。
也許是今天這一個白天裏她並未真正化解心裏的不好感受,只是將情緒暫時壓制下去,這情緒便像酒糟在悄然發酵,此時忽然被林杉一句話挑開了封泥,這情緒便有些失控泛濫了。
「我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向你道歉。只是幾句話,未免太輕了,若要送你什麼物件,我想了想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竟沒有一樣適合的。」沉默了一會兒的林杉繼續說道:「但念頭一轉,又覺得其實要還債也不難,昨天讓你受累,今天就換過來,你使喚我,全聽你調遣。」
陳酒真想在這個時候向林杉討一個承諾。
但她又仍然有些不確定、不自信自己如果真這般索求,能否如願得到答覆,還是會觸發與這個男人漸行漸遠的結局。
所以,在沉默了一會兒後,陳酒轉過臉來,臉上淚跡已經被她悄然擦乾,她認真地道:「那好,這頓飯做完之後,我還要你親自燒一桶熱水,給我沐浴用。」
林杉舒容一笑,拍了拍手邊的木箱子,輕緩說道:「好,就算再加一桶熱水的任務,這些『柴』應該也夠了。」
陳酒這時才將注意力挪到那幾口箱子上,仔細看了幾眼,失聲說道:「好像都是從你書房裏搜集出來的東西。」
「嗯,就剩這麼多還沒燒了。」林杉說着就掀開了箱蓋,從裏頭拎出一捆書,扯松麻繩,一邊翻着一邊往灶膛里扔。
陳酒走到林杉身邊蹲下,目光落在箱子裏,幽幽說道:「你還能在這裏住幾天?」
「五到七天吧,這裏的事情已經清理結束了。」林杉回答得很直接,給出的日期也很精確。
陳酒微微垂着的眸子裏神色一黯,不動聲色地又問道:「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事情如果順利,一年左右吧,不過……」林杉的話才說到一半就忽然頓住,手裏快速翻書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側目看向蹲在身邊的陳酒,遲疑着說道:「酒兒,你真的要在此地定居?這兒其實並不是一個好地方,或許只需要過個兩三年,這裏也避免不了戰火的清洗。」
陳酒眼裏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說道:「如果我決定留在這裏,你會回來找我嗎?」
————
為了這一問,陳酒已經鼓起極大的勇氣。話音落下後,林杉沒有立即回答,她也沒有再追問,而是表面冷靜內心卻一陣潮起潮落的忐忑。
其實林杉也已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一條隱含的意思,他的心略微動搖了一下。但在沉思了片刻後,他仍然固守了一種師門學派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碾壓烙刻進他靈魂中的理念。
「為什麼不是你回到京都?這樣不用過多久。我們就能再見面。」
他仍然沒有給予身邊這個等候了他十多年的女子任何承諾式的話語,並且他的語勢依然佔在主導位置,哪怕身畔女子少有的主動了一回,他也沒有轉言依附。
「這不一樣……」陳酒垂下眼帘,喃喃出聲,此時她的聲音雖然變得細弱,但不難聽出語氣里滿是失望。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北地這個鎮子上,我真的很擔心。」林杉鼻息間沉着了一聲,「這裏離北雁邊界太近,而他們鄰近南國駐守的邊軍向來最喜歡做搶掠之事。雖然他們一般掠進三十里地。就會收隊回去。但以前王家軍還駐守北疆的時候,北國這群匪類就有過掠進五十里的記錄。今後他們會不會囂張到掠進百里地,這是不可預料的事。」
「可是……」從林杉的一番解釋中,陳酒聽出了他真正有思酌過她的安危。心裏由此升起一團暖意。但與此同時。她心裏的某個疑惑也真正浮升至嘴邊。她終於再次主動開口問道:「……我已聽說了,待西面戰事結束,你並不打算回到京都。你……你又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座城裏麼?」
陳酒慢慢又垂下頭來。聲音也漸漸低下去:「如果沒有你,那座城再華麗壯美,我卻只會感受到更多的孤獨。倒是這小鎮,能留有許多你行走過的、停留過的痕跡,即便你也不會回到這裏,在我心裏,這裏也比京都讓我覺得有你陪伴在身邊。」
林杉握着書冊的手僵硬了一會兒。
他能理解陳酒所說的孤獨,曾經他行走在那座新生的都城裏,許多次的以對另一個女子的思念方式來品嘗着這孤獨。
那座破敗的城郡終於變得井然有序,有了結實寬闊橫平豎直的街道,並佈置了一夜常明的燈火,將那座都城的夜也點亮了;那座都城終於不再只是有幾棵枝扭冠歪的老楊樹,而是點綴了許多的花樹,花期排列在四季時有開放,為這座帝王坐鎮的宏都在剛毅中增添了一些柔美,惹得許多深閨中的美麗姑娘惜花而來,安靜的街道上常現人比花兒嬌……
可是,若只是孤獨走在這樣的繁華中,一次次想起那個女子失約的承諾,那麼眼前身邊的諸多美麗就都消失不見了。這座都城再廣闊,禁錮自己的牢籠就有多廣闊;這座都城的城牆有多高巍,自己仰頭可見的天空就會被圈縮得越狹窄。…
你說過要每天跳那城樓石階一千級,這樣你就能在生完孩子以後儘快瘦下來,保持住年輕苗條的模樣……
其實,我卻覺得你可以再胖一些,那一樣很美。
你說湖陽近海,必須修築地下排水系統,並且這個排水通路要修到能讓兩個人並肩直立行走其間,這樣不僅能防範海潮的憤怒,日常維護的工匠行走其間也能有個伴,不會太孤單……
曾經我以為你後面說的這句話是個玩笑,但直至如今,我才發現,孤獨行走在那黑暗潮濕的地下排水通路里,身邊能有個並肩行走的同伴,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就是那麼的殘忍,自己先走了不說,還留下了那麼多的承諾。我一一做成了你想要的,你卻不聲不響的走了,留下那麼多你的痕跡,一遍一遍地刺傷我。
「啪!」
林杉緊緊攥着書冊的手忽然一抖,然後鬆開,書冊滑落到地上,他鬆開書的手已經用力攥緊了胸口衣襟,手背上皮膚下的青筋驟然突現,如狂風中交錯的枯樹枝。
他努力揮散腦海里那個女子的身影,可無奈她的聲音他太眷念,她的巧笑他太痴迷,他遲疑着讓她的身影多停留了一會兒,但在這一瞬間過後,他發現她真的已經不在身邊,失落與心痛的感覺已經變得激烈如洪水推垮堤壩,如利劍刺透盔甲……
「咳……」林杉忍住了胸臆間那絲冰冷刺痛席捲上喉的咳意,卻沒能忍住嗆出一縷殷紅。
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地上的陳酒忽然看見了那本掉落的書冊,看見了翻開至一半的雪白扉頁上,驟然濺染點滴刺眼的紅。她先是微微愣神,緊接着心中一窒。
「三郎,你……」她抬起目光,就看見眉頭緊蹙的林杉唇邊掛着一絲血痕,那血痕有些如蛛網般破碎粘結,竟是凝結了的心血。
她真的有些怕看見這一幕,懼怕看見他痛苦。
「你……」陳酒動了動嘴唇,終於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心痛如絞,無法再說半個字。
她想問他的這些話。已經擱在她心裏許久了。
現在她一口氣全問了出來。心裏的鬱塞被全部打通的同時,又有些懼怕於得到他的答覆,因為那可能是一種對她而言更真切不可修改的否決。
如果他到現在都還能直言承認,他忘不了。他償不了。她卻沒有足夠的青春與自信。再等待十三年了。
倘若時間倒退幾天,陳酒這麼向林杉大聲質問,他一定會心生慍惱。在今天以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他深深封藏在心底禁地里的秘密,他牴觸任何人試圖冒犯,哪怕是善意的關心無意間觸及禁地邊界。
但在今天,在嗆咳出那一泓心血以後,他心裏的某道似乎連他自己都忌於觸碰的壁壘仿佛被敲碎了。
「我不知道……有時候忘不了一個人,跟虧欠無關……」林杉捲起袖角,替陳酒沾去眼角的淚水,他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這本來是無理可循的事情,就如你對我有情,可我何曾給過你什麼?我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陳酒微微怔了怔,然後她就捉住了林杉替她拭淚的那隻手,掰開手掌平平覆在自己半邊臉頰上,喃喃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體會我的感受。看見你安好,我就高興;看見你高興,我就沒有了疲倦;若能握着你的手,仿佛我的心跳會變快;如果是你主動握着我的手,我……我卻想哭……」…
林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仿佛粼粼波光的湖面在一陣疾風過後盪起一層長弧度的波瀾。
不等他開口說話,他就聽陳酒在短暫的頓聲後認真地問道:「如果我忽然不見了,你會感覺到什麼?」
剛剛說完這句話,陳酒赫然發現,也許正是因為自己一直努力片刻不離的跟在他身邊,漸漸就被他當成了身後的影子,常常被忽略的存在。她忽然有些躍躍欲試起來……如果她忽然消失,是不是真就可以成為常住在他心裏的第二道影子?
她哀傷的眸子裏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希冀與喜悅。
林杉陡然觀察到了她的這點一樣情緒,心下猛地一驚,當即說道:「你不要亂想!」
意識里仿佛出現了某個畫面,與此同時,林杉也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懼怕。很陌生的感觸,卻使他如出自本能保護自己的事物一樣,覆在眼前女子臉上的手搭向她的肩膀,突然將她拉入自己懷中。
「你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你本來是一個堅強的女子。」
耳畔傳來他的低語,他很少以這種方式、這種語調與自己說話,陳酒抿緊嘴唇,眼淚已撲簌再下。
「人不是不朽的,人的精神意念也是,我常常問自己,還要等多久呢?路走得太遠,我似乎一直只是在失去,而沒有收穫,現在連一點希望也快要離散了。」陳酒泣聲說道,「為什麼你的心我想盡辦法卻總也捂不熱,我這麼堅持又是為了什麼。」
灶膛里許久沒有添「柴」進去,明火已經熄滅,未燒透的殘柴涌升滾滾濃煙,從煙囪里冒出去,在傍晚晦暗的天空依然能劃出顯眼的一筆,然而灶膛前相擁的兩人絲毫看不到這一點。
「哎,你看,我們的廚房也起濃煙了。」
「還不怪你,剛才說別人家要吃煙熏飯,嘴上不留點德行,現世報立即上頭。」
「切,什麼報應啊都是屁,要不是大人鑽廚房裏去了,說要學習什麼灶前燒火的手藝,那我就算剛才詛咒這鎮子上所有家戶今天都吃煙熏飯,也輪不到我們,你何時見酒姐把廚房弄成這樣?」
「哦?那麼剛才大人說他不會燒灶,確是真的?」
「這有什麼奇怪的,下廚的事哪要男人來做,不如你進廚房試試,恐怕不僅要燒煙熏飯,還能直接把廚房點着了。」
「去你的吧!你這話也是在說你自己。」
廚房外空地上由遠及近悠閒走來兩個侍衛,他們只是隨意聊聊,無意間路過,卻不想撞上了灶前那一幕。他們先是一怔,然後臉上的表情就豐富起來,有驚訝、有尷尬,還有一絲疑惑。
連他們都仿佛習慣了陳酒影子般的存在,而忘了她與林杉之間存在的另一種可能,男女之間最正常不過的一種關係演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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