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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手將其拈起,卻見是一隻紙折的雀兒,但折雀的紙質量並不好,綿綿軟軟的顯得那隻雀也沒了什麼精神。
阮洛看見這一幕,他的目光很快注意到,在那紙雀一邊翅膀的一角上,還殘留了些糕粉狀物,他忽然就笑了,說道:「似乎是包裹過豆糕的油紙,不知這是那個頑皮孩子的作品。」
王熾並未因為得知這是稚童玩兒過的東西,就立即將其擲下,而是將小小的紙雀托於掌心,正反面看了幾眼後才笑着說道:「從這小小的東西身上,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孩子反覆念叨後,藏下的一個小小心愿。」
沒想到一國君主的心裏頭,還保留有這麼純真的一寸地方,阮洛在聽了王熾的話後,心裏忽然生出十分好奇,忍不住順勢一問:「什麼心愿?」
「再來一塊豆糕。」王熾將那只用油紙疊成的雀兒輕輕擱回筷子簍上,「還要好多好多的甜豆糕。」
王熾學孩童的口吻說話,一時竟能學出個七八分像來,他自己不覺得這麼玩會與自己的身份存在什麼犯沖的地方,對坐的阮洛卻是忍笑忍得辛苦。
「小孩子對於自己的需求,總是要求得很隨心意、很直接。」短暫的嬉鬧過後,王熾說話的語氣已經恢復了平常,他的視線自紙雀的翅膀移向阮洛的臉龐,忽然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最希望得到的東西?」
王熾會突然問這一句,阮洛頓時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而緊接着,他就聽王熾嘆息一聲,然後繼續說道:「我有違你父親的託付,並沒有好好照顧到你……不。這一路走來,我辜負的人何止你父親一個……」
「不,伯父不可這麼說。也切莫自責。」聽王熾把話說到這個地步,阮洛再難斂懷。必須說些什麼了,「晚輩知道,在我的身邊,一直都沒有缺過來自於您的照顧,而我父親的願望如今都已一一由伯父達成,這便是他最能感到安慰的事了。」
「只做到這樣就夠了麼?」王熾的話似乎突然來了個急轉彎,「你不是沒看過你父親留下的東西。」
「這……」阮洛當然看過王熾話里提到的那份父親留下的遺物,其實他表面上雖然幾乎從不提這樣東西。但他比誰都重視。也是因此,他才會比除了王熾之外的任何人更清楚,當那樣東西上的每一寸構劃付諸實際,會是一項多麼浩大的國土工程。
如果十幾年前父親不是在行軍途中遭遇地方瘟疫,最後不治身亡,他的這一龐大構劃,足矣讓他與王熾合作並進個一二十年,恐怕都還難得完全達成願中之景。
自從在小梁國學成歸來後,在將近十年的漫長歲月里,阮洛其實不止一次地全盤計算過實現父親遺願的金錢消耗。不得不說,只要是牽扯上征戰的事情,都是極為消耗錢財的事情。
這一點。王熾當然也知道。
或許,這就是他始終大防於燕家的原因所在。
燕家雖然成長於梁國,家族總部也設在梁國京城,但梁國距北雁的距離,比起距南昭京都的距離,實在太緊密。它朝風向一變,在極端局勢下,燕家被北雁納了,也是說不準的事。
幾年前阮洛還只是孩童時。在去梁國求學的路上,曾於半路上逢着燕家商隊。奇緣巧合,被燕家幫助接濟着一直到了梁國最高學府。那時候的燕家接納他為可造之材的誠意與熱情都處於最盛階段。他也得以借用某種機會,核算了燕家全年收入的總和,可靠幾率約有八成。…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阮洛心裏便有了一種設想,與王熾對待燕家的實際態度很是接近,所以他那時候才會選擇不告而別。
人心肉做,畢竟那時候燕家對他是真的很好,一想到今後自己可能會倒過頭來,用燕家幫助自己所學的技巧來算計燕家,他便愧疚而不敢再多受恩惠——另外,也的確是他學得差不多了的結果。
而在後來阮洛回到南昭的日子裏,他也曾想過,曾經燕家對自己的好,是不是存在故意成分?燕家大當家久經商場,怎麼還能有那種在利益交往上堪稱痴兒的俠義心腸?而且還是對一個境外之人如此熱誠,幾乎包辦了他那幾年在梁國求學幾年間的一切生活所需。
於是他委託好友王哲做了調查。王哲一得知此事,心下便疑竇叢生,得了授意後,立即聯繫上了一直外駐於北雁境內的四組成員。
四組外駐分組本來是用於滲透北雁軍部的諜報組織,自王熾離開北疆戍地,逆襲京都之後,這一組織便分出去一小部分旁觀着梁*部。阮洛起意請王哲幫忙查燕家的事情時,進入梁國的四組成員才剛剛站穩腳,不過,對於這幫子諜報老江湖,探聽點燕家族內的家長里短、以及一些老久秘辛,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最後打探出的結果,其實是不具有多少懸念的,燕家曾有的善意,實際上基本符合商人本色。
燕家大當家人對當年還只是一個孩子的阮洛的種種幫扶,當然是有所圖的。他們圖的,就是他們所知道的阮洛的身份,因為他的父親是阮承綱,因為阮承綱的遺囑讓南昭當權主宰者十分重視,繼而很重視阮洛這個阮承綱唯一的後人。
除此之外,燕家的當權者還堅定地認為,對一個孩子的好,要麼會很快被遺忘,要麼就會被銘記一生。因而為了讓阮洛不至於那麼快忘記燕家對他的幫助,燕家大當家連自己的兒子都用上了。在身處異國他鄉的那幾個年頭裏,燕家三子燕鈺與阮洛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學府里的好同學,學堂外的好朋友,差點就要結拜了。
四組外駐分組的諜報成員拿回的這些消息,着實令阮洛在吃了一驚的同時,又有些微覺得寒心。
但不論燕家準備如何利用自己。此事畢竟未成,而阮洛的心還沒能硬到某種程度,所以在得知了這包藏禍心的消息後。阮洛對燕家的態度雖然冷漠了些,但還沒到想立即看着他們灰飛煙滅那種冷酷程度。
按照南昭目前的年稅收總和、以及一些國朝自營產業的收入。綜合起來算一算,要圓滿支付父親遺願里架構的世界所需要的財務消耗,大約還需要五到七年的時間。如果燕家願意在白銀上進行支援,或許能縮短個兩三年進程,但這顯然是很飄渺的設想。即便這世上真有如此心懷的商人,也絕對算不上燕家的份兒。
而要得到這位大富豪的支持,似乎就只存在一種方式,也是最叫一位帝王心動的方式。
只是這麼做。未免太失人道。至少在阮洛看來,此種方法殺伐氣太重。可是若真到了大戰起時,對於一位君王、一位像王熾這樣出身將門的帝王來說,萬人都殺得,何況燕家千餘族人?
滅千人全族得以抄家充國庫的事,就在十多年前,前朝君王才做過,至於這樣的事會不會由王熾再操作一次,這就未可得知了。…
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桌來了,碗和匙子雖然都是淺灰色粗瓷燒制的。比不得宮裏那一套骨玉白瓷精緻,但勝在這一大海碗的骨湯香濃,間或飄着幾許快火炒得燦黃的蝦米。如玉團般的餛飩上點綴着清新蔥沫兒,糾結着綢花般的紫菜,頓時令人胃口大開。
京都湖陽作為海濱城市,這類用於湯汁增鮮的佐食產量豐富,城中但凡餛飩麵館都會使用,也確實豐富了城中百姓飯桌上的內容。
「以前在北邊時,想吃一撮兒這樣的青蔥,都仿佛登天般的難事。白面也是不常有的,那邊的土質氣候。麥子種下去想有收成,都要看天的臉色擔着大風險。是以幾乎沒有人願意嘗試。」王熾捏着湯匙拌了一下碗中餛飩,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神情有些飄忽。至於剛才他對阮洛提及的有關阮承綱遺願的事,似乎已經忘卻了。
不過,不管他是不是真忘了,關於那件事,還真是不適合在這家開放迎賓的餛飩館細說特說。他只需要提醒阮洛一句,不管他願不願意,都要叫他莫忘了子承父志,也就夠了。
聽着王熾似乎拉起家常話,阮洛也湊上了一句:「我記得剛來南方時,還不認得豬是何種動物……北邊多養牛羊,又為了抵禦惡劣天氣,多製成了肉乾儲備,不比南方慣常吃新鮮的,就連一根棒骨都能做出這麼多花樣來。」
王熾略微回過神來,微微一笑說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像我們以前待過的那地方,生活上沒有太多的選擇餘地,所以那裏的人面對問題,習慣了簡單直爽地思考。而在南方,物產豐富,人們可能都要為每天飯桌上換着什麼樣的菜譜而經常思考,斟酌再三。」
阮洛聞言也點了點頭,但他已然感覺飯桌上的話題開始變得有些無聊起來,但又似乎聽出了些弦外之音,所以他沒有再接話。
果然,他很快就聽王熾繼續說道:「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在那樣的環境下,會有人想到以經商發家振業,還養出了那麼大一份家業。在我們南方,始終無人能出其項背。」
「可能是實勢所造就吧。」阮洛臨到這時才接下話頭,並配合的斂去燕家名頭,微微壓低了些嗓音地說道:「那個家族發展進步最快的幾十年,正是前周昏潰的那時年,沒有人與之相爭,才任其一家獨自做大。」
「而說到南方商家,發展的步伐比那個家族晚了不止三十年,再加上現在大家都在朝這個行當里做,競爭也大了,從積累總和上,的確比較不了。」話說到這兒的阮洛應該是想起了什麼,略微頓聲後,才繼續說道:「但就經營細則上來說,我們南方還有優勝的分項。」
「哦?看來對於這些事,你也不是沒有仔細考慮過。」王熾在說着話的同時,眼中漸漸有一絲期待神情流露於表,「不妨閒話聊一聊。」
王熾在言語間提及「閒話」二字,其實是隱隱提醒阮洛注意說話環境,倒不是真叫他說些什麼不痛不癢的話。
不用過於言明。阮洛當然能夠知會其意,略作斟酌後,他便徐徐說道:「大致只有兩點。一是:各地的產物依地利而不可取代,二是:南邊有片海。北邊雖然也有,但隔着一道山脈,就如夠不着的肉,起不了作用。」
對於這番分析,王熾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微笑着說道:「你看事很能看準要點,很好。」…
「其實這也是行商之本,物資交流。異地異價,以此獲利。」阮洛謙然一笑。如此說來,他能看透事情的這些本質,大致是因為他身在商界、身在事中,常常琢磨的所得了。
「除了你所說的這兩點,其實我一直還在懷疑另一件事情。」王熾將手中湯匙擱在碗沿,沉思着說道,「或許……這個家族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家族?」
阮洛豈能不知王熾話裏頭沒有說盡的那層意思,很有可能,令王熾一直不放心燕家繼續壯大的原因。就在這半截華意裏頭。但話雖然說到了這裏,阮洛卻仍然只是試探着問了一聲:「您是指……」
「雖然音同字不同,但……我始終還是心疑於此……」王熾重新捏起湯匙。但並沒有動碗中餛飩,他略作思忖後,即又說道:「你不覺得,這個家族裏的等級劃分與排列,非同於尋常商家麼?我時常在想,這是否就是群山一脈。」
「未曾見得。」阮洛語氣清淡地回應了一聲。
倘若如王熾所言,行商勢力雄霸梁國、染指南昭大半境域的巨賈燕家,實際上擁有一層北雁皇族的實力摻和其中,那麼在不久的將來。當南昭軍隊劍指北國,南北兩國避免不了要開戰時。恐怕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燕家族人。
再富有的一千人,也抵抗不了十數萬哪怕只是拿着根鐵棍的人齊攻而清掃之。
此時的阮洛仿佛忘卻了。倘若燕家真是北國皇室控制的一支吸金聚銀盆,那麼這個家族存在的性質意義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商戶人家。他已然站到了國家責任的一面,而當他所簇擁的國家面對了攻擊,他提供的財務支援了戰備軍械,那麼他在接受戰勝榮耀的同時,也必須隨時準備着領受戰敗的毀滅,悲憫不再屬於這個家族。
仔細說來,阮洛的取捨覺悟,目前還只是停留在他所熟悉了的經商圈子。若事涉兩國之間的戰爭與和平,他還是容易被柔善之心困住了抉擇力量。
若這事情擺在王熾面前,一旦確定燕家實際與北雁皇室有牽繫,他的選擇與佈局必定是果決的。在最低必須控制燕家實際財物七成以上後,至少將可以直接兌現的金銀「搬運」個四、五成,再對核心人物、重要賬目進行人身自由的限制和封裝。管不住的殺、留不下的燒,總之燕家對於南昭最有實質價值的就是那些金磚銀塊,至於經商要義什麼的,在王熾看來,但凡大道皆大同,沒有他燕家的經驗,南昭也可以自創套路。
王熾心裏早就暗自打定了這個主意,否則一直以來對於燕家的質疑一直纏繞在他腦中,恐怕叫他時常難以安睡。此刻他對阮洛提及自己的質疑,也是看在阮洛之前的見解還算能直達問題核心,所以才會提出自己一直在思酌的這個問題,期待能夠聽到不同的聲音。
此時他倒是真聽到不一樣的回答了,這個完全否定的答覆,令他覺得頗為意外,緊接着心中的質疑就又攀高一層。
看着王熾滿是疑惑,又潛含着些許失望的目光向自己看過來,阮洛猶豫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道:「伯父覺得葉家家族內部的等級劃分如何?」
王熾一聽此話,眼中的疑惑與失望神情頓時一掃而空,緊接着被一種凜然之意取代。
這世上能這麼直接與他談論葉家的事,還能讓他保持平靜的,實在渺渺無幾人,幸運的是,阮洛算是這幾人之一。…
但儘管他對阮洛有着這一份特許的態度,然而此刻他說話的語氣還是有着些微的下沉:「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此時的阮洛也已看出了王熾的情緒有些下沉,明顯是不悅於提及葉家的事,然而他在「葉家」二字說出口時,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將自己對待此事想說的話說盡。所以他只是話語微有停頓。很快便繼續說道:「伯父會否覺得,曾經葉家的崛起,也是因為分工制度的特別所致?」
「這……」
這次。竟輪到王熾遲疑了。
然而他遲疑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阮洛說中了什麼,而是他不確定。關於葉家的一些事,現在是否是合適的時機讓他講給阮洛聽。
事實上,關於葉家的許多事,他至今一直都還瞞着許多人,他自己都覺得咬牙憋着很辛苦。
但不能說,現在就是不能說!
王熾多想直白的回答「是!」,並且還是一連回答兩個。
曾經葉家的崛起,還真是一半賴於他們家族內部的特別制度。以至於王熾還借鑑了這些制度,在他登基後的這十多年裏,對前朝丟下的那堆爛攤子進行了局部的幾處改進。所以他偶爾能這麼輕裝簡從的微服出宮,都不會驚動到宮裏,造成混亂;所以有時像春啟節與民同歡、春季海運大典與民共賞,皇帝公然與民為伍,留了中宮一大空缺,也從未出過什麼亂子……
考慮到這些事情,他越是不能直接用真實解答來回應阮洛的問題。
而既然他不說話了,便輪到阮洛繼續說下去。
「葉家既然能崛起。同樣是人,別人也可以,未必一定是依賴於什麼特別勢力。」說到這裏。阮洛似乎想到了什麼令他感覺為難的事,不禁深吸了口氣,「晚輩早些年在西北那邊求學,聽到了一些說法,葉家原來也是在那裏起家的,這個家族隕落於前周,但關於他們的一些事跡,在西北流傳得遠比南方豐富,或許這正是給另一個家族得以借鑑的機會。」
「也許你說的這些。的確不失為一種可能。」
對於阮洛的一番分析,王熾只是非常簡單地回應了一句。然後他便低頭繼續慢條斯理地吃餛飩。顯然,飯桌上的話題到了一個他不願意細說的枝節上。既是如此。阮洛也識趣的沒有再繼續說什麼。
就在這時,餛飩館門口由遠及近的傳來一段歌聲。唱歌的是一個年紀約在二八年華的姑娘,唱腔在技巧上雖然略顯得生硬了些,不如大戲班子裏的名角兒唱得宛轉,但這歌聲的引人注目處,就在這姑娘清脆如泉水叮咚的聲線里。未經過多技巧塑造的唱法,有時因清簡而動人。
姑娘的歌聲里,只有一泓三弦琴音作襯,並且撥弦的人指法也是過於簡單了些,只會在幾個音節轉角處點撥三兩指。對於姑娘的歌聲而言,弄琴者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襯得歌聲更華麗,而只是作為初學歌唱者的一種指引。
並不如何精巧的唱腔配着明顯不太熱忱的弦音,令人聽來覺得,這一對遊方賣藝的歌者要麼是出身高貴、卻因為家道陡崩而被迫賣藝於街頭,要麼就是窮困得久了,缺了氣力支撐這看似輕巧實則勞神的活計了。
但就是這樣的唱功和弦音,卻能引得餛飩館內聽過無數宮廷雅樂的王熾注目,他的視線挪出門外,一直停了許久才收回。…
之所以這樣粗糙的樂曲會吸引他的注目,主要是因為那熟悉的曲調,將一縷記憶從他的腦海深處勾了出去,他的思緒便跟着那縷似乎因塵封了時間而變得遙遠的記憶片段飛出門去。
「伯父?」阮洛旁觀到一些異樣,輕輕喚了一聲。
王熾眉梢一動,但直到他看見門口慢慢行過一老一少,沒入門沿另外一邊,他才收回目光,說道:「什麼事?」
阮洛遲疑了一下,心中疑惑換了一種方式道出:「您覺得剛才門外那歌聲如何?」
「不怎麼樣。」王熾雖然評價難聽,但他臉上可沒表現出什麼因聽覺受苦而不悅的表情,反而像是想起什麼美妙的事情來,微微現出笑意,「但這調子很熟。」
阮洛好奇起來。
能讓王熾覺得熟悉的曲調,即便不是常駐宮中的樂團所作,那也得是那個曲樂名家的作品,偶爾進宮裏演奏過,才會令王熾存了記憶。只是剛剛那一奏一唱的兩個遊方藝人賣藝討生活的方式,明顯是走到哪裏唱到哪裏。而且這種曲樂藝人雖然會彈唱。但多是擁技膚淺,難成一個固定的派系。
如果是常在家外館肆飲食的城中居民,每天多多少少會碰到兩三組這樣的藝人。但王熾每天國務繁忙,哪有那麼多閒暇時間游在宮外。又怎麼會獨對這兩個曲風不成一派的游散藝人有印象?
「你還記得你那位葉姨麼?」王熾說話間,有一縷悵然之意壓在了眉宇下,「以前在北地,她偶爾唱一些小曲,就是這種調子……或許不可稱之為曲調,連她自己都常常評價這種……叫做『不着調』,也叫『沒譜』。」
「不着調?」王熾的話,令阮洛記憶中漸漸浮現一個有些朦朧了的身影。
「你最後見到她時。我們還都沒回來,你那時大約也就四、五歲的樣子,估計對她的樣子也已記得不大清楚了吧?」王熾說到這裏略頓了頓聲,未及阮洛應聲,他自己又開口慢慢接着道:「她以前心煩的時候,就會唱這些,說這是想到哪兒就唱到哪兒,所以無譜無調,唱完就忘了,跟着連那些不着邊際的煩惱也忘掉了。」
「葉姨的樣子。晚輩現在真是記得不太清楚了。」阮洛努力了片刻,終是沒有辦法讓記憶深處的那抹影子變得更清晰些,只得作罷。有些感懷地喃喃說道:「唯一記得最牢的,只是她常常抱着二公子走來走去,卻不怎麼肯抱我。那時我常常在想,為什麼葉姨明明還閒着一隻手,卻不肯把我也抱起來?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自己的想法好可笑。」
「泓兒自小體質孱弱,那幾年如果不是她膽子大,說要多抱着出去走走,估計怕是真要悶壞那孩子了。」想起那段似乎總蒙着一層黃沙的記憶片段。王熾不禁輕輕嘆息一聲,然後他看向阮洛。面色稍緩地道:「不過啊,要叫她一左一右同時抱着兩個快四歲了的孩子。那可真要叫她累個夠嗆。」
十多年前,那個葉姑娘「懶」得抱的孩子還壯實得很,倒是王熾常常抱着他,用掛在側腰的大刀柄上的鐵環作鈴,逗他歡笑。
阮洛笑了起來。
王熾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什麼,只埋首繼續吃餛飩,一海碗的三鮮餛飩很快湯干見底。坐旁邊桌子的兩個侍衛長期近身伴從在他身邊,知道他飯後的習慣,之前他們半句話都未參與進來,其實並未鬆懈對這邊桌子的留意,王熾擱下湯匙不久,店家在兩名侍衛的召喚下,很快拎上一壺茶來。…
開在街坊里的小館,招呼客人的都是物價較廉的粗茶。當然,櫃枱里也存有一些貴重茶葉,只是王熾此行出來,主旨是儘可能的低調,兩個近身隨從必定也了解這一點,所以行走在宮外時所遇的一切事項都順其自然了。
飲下半盞淺褐色茶湯,苦澀的滋味仿佛一張密織的網,纏住了口舌,但也叫人在飽食後容易變得混沌了的腦力很快清晰起來。
擱下茶盞,王熾掃了阮洛面前一眼,只見他手旁的海碗裏,至少還剩了一半。
「你的食量一直還是那樣?」王熾有些擔心地說道,「身體本來還沒補起來,就別再陪着我飲茶了。」
「伯父是準備回去了麼?」
其實阮洛已能意識到這一點,只是他同時又覺得,如果說那道密旨的事,就是今天王熾離宮在外走一趟的目地,那麼離開書店那會兒,就應該是他道別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有後頭繞了這麼大一圈?
就為了聊些家長里短的閒話?阮洛自己都感覺難以置信,他不是不了解御書房桌頭那摞摺子的堆疊速度,對於王熾來說,每一個時辰都是非常寶貴的。
像王熾這樣一位勤勞的帝王,倘若拿白天的時間去做些閒雜之事,這行為恐怕就跟一個商人拿黃金鑄骰子,然後跟一群賭徒廝混在一起一樣無稽。
阮洛認為王熾此行還有沒說完的話,只是言及之事怕是又與之前在書房裏談過的關係不大,不知道王熾出於何種動機,像是半途突然又放棄了挑明此事。
說實話,陪王熾出來這一趟,阮洛的心緒一直沒有輕鬆下來。完全做不到剛出書店那會兒,王熾說的「閒步散心」的心境。也許是因為王熾的身份終是太過特別了,還有就是之前在書店裏談到的兩件事太過特別了。
所以他便容易忽略了他自己。
「是啊。該回去了。」王熾沖阮洛點點頭,緊接着就站起身來。
隨着他的站起。鄰旁桌邊兩位來自宮裏的侍衛強者也站了起來。
阮洛下意識里也要站起身,他至少要陪着王熾走一段,之前無迎,此時更該有送。
然而他還是慢了半拍,在他斂衽時,王熾的一隻手已經輕輕按在他一邊肩膀上,稍加壓力,示意他不必起身相送。
王熾輕聲說道:「不必太麻煩。」
此刻他與阮洛離得更近。阮洛仿佛能從他漆黑而富有神采的瞳子深處讀出一些慈祥的意味,並且他很自然地便接納了,如他吩咐的那樣,安坐回椅上。
王熾的目光在眼前之人年輕的臉龐上停頓了片刻,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見面,是會相隔一兩個月,還是更久的一年半載,隨後他才挪開視線,向自己的侍從看去。
兩名大內高手早就做好了隨時侍從王熾回宮的準備,只需他稍微給出一點提示。
可就在這三人準備一道兒走的時候。王熾看向侍從的目光瞬間又調轉方向,看去了門外。與此同時,兩名宮廷侍從也齊齊側目向門外看去。阮洛帶着的那兩個保鏢稍晚些的也朝門外看去——他們也注意到了那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中。隱約蘊壓着一種不弱的功力。
剛剛走過去的那一對賣藝老少又走回來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繼續直接橫着過去,而是走進了餛飩館內,並且他們進來時,反而沒有再邊走邊唱。…
撥琴的老者鬚髮皆白,臉上皺紋深刻,似儲滿了歲月的風塵滄桑,襯得一張已絲毫沒有年輕光澤的臉淒難苦楚,一看就是長久過着辛酸日子的人。
他身上攏着的一件麻布衣衫當然是破舊的,穿得松松垮垮也沒了個形。卻依此可見他的身軀瘦到一種叫人有些驚怕的程度。那襟邊兒袖口處都磨損得嚴重,長短不一的線頭兒隨着他一步半顫地搖擺着。好在洗得還算乾淨,他走進來時渾身只散發出些微陳年稻草的氣味。再無異樣。所以餛飩館的店家雖然見着這人忍不住皺眉,但也沒有立即將他趕出去。
有時候,乾乾淨淨的人,會比往自己身上鼓搗些奇怪香料的人,更容易讓旁人接納。
何況這辛酸老者帶着琴,區別於賴皮乞丐,他是個有手藝的人,至少能靠自己的辛苦換口飯吃。
而相比起來,跟着這苦臉老者一起走進餛飩館的那個年輕姑娘則要顯得「光鮮」許多。
實際上,她身着的那件暗紅色的衣衫上面,也已是大大小小打了十幾處補丁,有幾個補丁還疊在一起。然而這些不知是從哪件舊衣服上拆下來的布塊,雖然是補了又補,但布邊卻縫得很仔細,一眼看去,倒有些像是在一塊布料上縫出了幾朵形狀肆意的花團。
姑娘的一頭烏髮用一根布帶束在腦後,布帶太舊了,並不能束得太緊,有幾縷短頭髮自額旁垂下,襯得她白皙得有些蒼白感的臉龐更瘦削了些。這姑娘,本來個頭不大,更是瘦得厲害。
但與那撥琴的老者比起來,唱歌的姑娘還是頗有些年輕的資本。至少她的衣服還沒有破爛到如深秋殘柳那種地步,她的臉龐雖瘦,卻沒有那種嵌滿苦味的皺刻,她的頭髮還能綿綿梳成一束,她的眼中還有微笑。
而對上了這姑娘的微笑,餛飩館裏大部分人都有一種想法:若沒了這姑娘開嗓,恐怕那位老者即便琴技再佳,日子也會過得更為艱難。
走入店內後,那唱歌的姑娘先是朝店內的所有客主端了個萬福,然後脆着嗓音輕緩說道:「打擾到各位客官用飯,外來小女子先向各位客官道歉一聲。小女子與爺爺一路從川西乞討般來到京都,也是因為久聞京都如今換天顏,城中居民皆是良善大方,所以才想着也許來到這裏能夠討到一份生活……當然了,如果小女子唱得不好,給哪位造成困擾,您說一聲,我們立即會離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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