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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術有理由相信,人只有在弱小或者絕望時,才會比較虔誠地將心愿寄託於天意。但弱小與絕望者的心愿往往與天意一樣虛無飄渺,難以達到實境。
不過,無論人們向上天祈求什麼,天意似乎從不會給予回應,所以人們便往往以為天意默許了,心裏有個期盼,總比連個期盼也沒有。
然而他打拼了許多年,只會更加堅定地認為,不論是生活還是生存問題,最可靠的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是為自己創造財富,還是施捨別人,自己動手總是感覺深切一些。
在離開此地的前一刻,榮術對那小乞兒終是留了一絲憐憫,從錢袋子裏取出由十枚銅錢串成的一個小錢串兒,揚手高高拋了出去。
錢串飛得很高,所以當它從空中掉落下來,摔在巷子正中間的時候,巷中的人很難辨別它是從那個方向拋出的。
小乞兒撿起掉落在自己腳邊砸得一聲脆響的錢串,淚花迷濛的雙眼不禁滯住了神,還以為自己哭得厲害了,眼前出現了幻影。而等他擦乾眼淚,再次辨別那串錢一共有十個的時候,他淚跡未乾的臉上頓時又綻開歡喜地笑,用還帶着些微哭腔的怪異聲音說了句:「哈,原來老天真的會掉錢的,天上掉餡餅的事也不是不存在啊。」
就在他正準備祈求天意再多用這種錢串砸他幾次時,他就聽見一個聲音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幽幽傳來:「今後你再做像今天這樣的事,就殺了你。」
這冷厲而又幽幻的聲音由榮術挾了一絲內勁遙遙遞來,一絲不漏地直接遞進了小乞兒的耳孔中,刺得他的心神一震,身子也一震哆嗦。
待那股仿佛從自己心中發芽蔓延開來的恐懼漸漸淡了些。小乞兒忽然尖叫了一聲,攢緊手中錢串兒,像被惡狗咬了一口似的。從這巷子裏狂奔了出去。
……
在半個時辰前,自另一條幽暗巷道脫身離開的蒙臉女子。先就着着裝之便將自己改扮成一個賣雞蛋的姑娘,拎着同樣覆了一塊藍底碎花布的竹籃,一路只走未停,雞蛋是一個都沒有賣出去。
她出來一趟本就不是為了買雞蛋。
她很快來到一處小宅戶大門口,只是與守在門口的兩個看門僕人對視了一眼,那兩人立即認出了她,旋即微微躬身,平攤右手作了一個「請」的意思。
她便毫不凝滯地闊步邁了進去。
小宅戶主屋的正廳里坐着一個年約三十的女子。此女子一頭烏髮被梳理得一絲不苟,嚴整盤在腦後,這髮式證明她已經嫁作人婦。但她的面容依然姣好,眼瞳黑白分明,眼角沒有一絲皺紋,臉上肌膚如少女般細嫩,在精緻的妝容映襯下,更顯得生動。
但她此刻的精神明顯有些繃緊,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邊侍立了四個丫鬟,但她沒有喚其中一人給她捏肩捶腿。就連她手中那盞雲霧春尖。也只是在剛剛由僕人遞來時抿了一口,隨後就一直被她捧在手裏。
她那修剪得圓滑的指甲細膩塗抹過色澤明艷的花油,本來是給她的雙手增添點滴亮麗。但此刻這一對十根手指仿佛能把白瓷茶盞摳出血來。
望着跪在足前頭纏一塊藍底碎花布的年輕姑娘,耐着性子聽她把事情回稟完畢,貴婦人習慣表露柔順的眉眼裏已然升上一股怒氣。…
貴婦人突然將手中茶盞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絲毫不顧斯文身份地將盞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來高,有幾滴甚至還飛濺到了她一側臉頰白皙細膩的肌膚上。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皆是被驚得身子一顫,仿佛那盞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們的心上。
片刻後,四人驚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過神來,注意到桌子上滿是水漬。還有點滴竟濺到了主子臉上,這丫鬟便柔聲說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潔面。」說着話的同時,她已從腰側取下蒸過鮮花香料的輕柔絲帕。拈指準備替貴婦人拭去臉上那點水漬。
豈料她拈着絲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貴婦人一個反手拂了回去。
「一邊呆着!」她總算還能把持些修身養性的底子,沒有直接說出那個滾字。微一停頓,她緊接着又叱了一聲:「你們幾個,全都去一邊呆着!」
「是…」
貴婦人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看着臉上有替主子擔心的表情,但誰有知道她們實際上的心思,多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內的叱聲因為足夠響亮,侍立在門口的兩個衛士當然也能聽見,旋即識趣地也自行退開得遠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內屋外的人都散得遠了,只留了貴婦人和那頭纏花布的女子。
貴婦人坐在椅子上,因為情緒激憤,她的氣息已然亂了,胸脯不住起伏,看來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則將頭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個不小的麻煩,不僅將回來的時間拖延了接近一個時辰,讓主子在這簡陋的小院乾等了這麼久,還差點將行藏暴露了!在沒有得到赦令之前,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惱怒地喘息了一會兒後,貴婦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燒在心頭的火焰,看着跪在足前的女子,聲音中揮之不去地帶着一絲恨意地說道:「沒想到,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你會不經過本宮許可,擅自改傳本宮的話。青夏,你太令本宮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使本宮感到心痛大過憤怒。」
伺候過德妃的宮人都知道,德妃有兩個較為倚重的宮女,這兩個宮女幾乎是近身伺候,受到德妃的寵愛無旁人可以取代。而對於德妃如此另眼對待這二人的原因,了解得透徹些的宮中老嬤嬤心裏很明白,她們的確是無可取代的,因為她們二人一個替德妃在宮內行走。一個則是德妃放在宮外的一雙手眼。
而更準確的說,比起主行宮內的貼身侍女萃春,德妃應該更倚重行走宮外的那個青夏。不為別的。好像是因為德妃在宮外擱着一件什麼事,她自己不方便直接操辦。宮內與宮外的這段距離里,全靠這個人把長線端穩了。
德妃便是眼前這個坐在一間民宅里正在發火、儀態重折的貴婦人。
而跪在她足前一動不動如石雕一般的年輕女子,正是那個青夏。
三年前,青夏受命於德妃,離開了皇宮,追蹤某個人的行跡,一直追去了千里之外的北地。
她這一去,就在那邊耽擱了將近三年時間。期間極少與京都通信。甚至到了第三年,她有一個長達半年的時間段音訊全無。然而遙居深宮的德妃絲毫沒有放緩過對她的信任,在推敲出她可能遇上大麻煩時,還派人去尋找接應。
德妃對此親口說過的話是:就算找到屍首也要運回來安葬。…
尋找的結果當然是費盡千難萬險,終於把青夏活着從那邊救回來了,德妃則為此又賠了一個訓練多年的丫頭進去。
可是令德妃萬萬沒想到的是,花了大代價救出了青夏,她才剛一回來,就做了一件違逆她的事情,這讓她又驚又怒。
難道真是將一個人太久的放在掌控之外。這個人便難免失掉了一些應該保留的東西,卻反而增長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德妃在心裏這麼想着,看着眼前那個垂頭跪着。但雙肩明顯比往昔瘦窄了許多的女子,她心裏既有些憐惜,知道這個她親手從一個小孩子培養到這麼大的丫頭,在去北邊那三年吃了不少苦頭,但她心裏又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猜忌,一點點噬咬着她的這點憐惜之情。
她忽然覺得心中滯癢難耐,便咳了起來。
聽到德妃的咳嗽聲,跪着的青夏驀然抬起頭來,眼中浮現一抹發自心底的擔憂。有些焦慮地說道:「主子,您有氣就往青夏身上撒吧。任你打,踹幾腳也行。就是不要氣壞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德妃聞言不禁動容,一時又覺得眼前這個離開了三年才剛剛歸來的僕人其實一直沒有變過,倒是自己多心了。不知怎的,她心中那種古怪的滯癢感更甚了,咳嗽聲又促了一分。
青夏看着這一幕,心中也更是焦急。比起那個行走在宮內的萃春,青夏算是一個嘴上裝飾不算油滑的人,她只擅長採取實際行動。
所以她一咬牙,就忽然抬起一手,用力朝自己一邊臉頰抽了下去!
「啪!」
青夏這一巴掌雖然是抽在自己臉上,卻半分沒有卸力,只生硬承受下來。
她跟蹤某人去了北地,在那個土薄風糙的地方一待三年,吃了不少苦。大約一個月之前好不容易被接回來了,眼下整個人比起三年前去時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如何豐腴的身子更顯嶙峋。
她本就窄小的臉頰就如又被刀削去一層,頰骨都有些突起了。雖然回來後也吃了不少滋補食物,好好養了大半個月,但也仍不見她身上能多長點肉,還是一把乾柴似的身軀。在三年前見過她的人,如今再看她,都不禁覺得心驚。
同樣瘦得骨節突出的手掌扇在這樣一張瘦的幾乎只剩一張皮的臉上,一個鮮紅的掌印很快就從青夏側臉皮膚內里滲了出來,看着令人有些覺得心酸。
「你這是做什麼?」望着足前跪着的女子這個掌摑自己的舉動,德妃心裏也微微吃驚。怔目片刻後,她才輕輕擺了擺手,說道:「你起來吧。你既是我的人,今後便不可輕易如此傷害自己。」
聽到了主子表示原諒的話語,青夏卻沒有立即依言起身,她有些遲疑,主子的情緒轉折得太快,這原諒來得有些突然。
注意到她的這種表情,德妃居高臨下地一挑眉說道:「你還需要等着本宮扶你起來麼?」
青夏終於排除掉心底里的那絲懷疑,依言站起身來。她因為跪得久了,雙腿已有些麻痹,剛站起身時,身形止不住地趔趄了一下。
德妃的眼角餘光也注意到這一細節,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她就又吩咐了一聲:「你自己找個地方坐下吧。」
青夏清楚德妃的脾氣,所以面對主子的恩准賜座,她並沒有虛言華調地推開。而是很直接的依言應諾。不過,她當然也不可能毫不知曉顧忌身份規矩。所以她沒有坐上擺在屋側的鏤雕牡丹雙耳扶手圓椅,而是搬了把低矮的四腿松木小凳子坐在屋角。當主子向她看來時,依然是持着居高臨下的角度。…
待青夏坐定,德妃忽然就嘆了口氣,她的嗓音有些幽深地輕輕說道:「真是想不到,宋宅的外面,竟一直藏着那麼厲害的人。」
提及此事,青夏就又低下了頭。聲音中滿含愧疚地說道:「這都是青夏的疏忽失職。」
德妃此時的情緒比之剛才要平復了不少,面對問題,思維自然理性了些。聽到青夏再次告罪,她臉上沒有再起怒火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此事的主要責任並不在於你,你回來也還沒多長時間,對那宅所的了解會有疏漏,也屬正常。如果要論擔責該罰之人,則應該是白桃那丫頭!她在那宅子裏待了三年有餘,本宮還給她留了幾個幫手。摻在宅中護院家丁裏頭,她居然還是大意了!」
想起那個追蹤本事十分了得,一旦粘上似乎就甩脫不開的影子人。青夏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聽聞德妃要就那影子人的事情怪責到白桃身上,白桃猶豫了一下後就忍不住解釋道:「請主子恕青夏多言。在青夏看來,那個影子人的手段極高,就追蹤和隱匿的功夫而言,他的身法已近鬼魅,就是不知道若與他直接交手,他的武功又會如何。但只憑這一點,他若想避開白桃,也不是難事。」
德妃聽出了青夏話里有給白桃求情的意思。若不是她現在的心情較為平靜,並在理性思考今天這個發生在計劃外的小意外事件。她可能又會心頭躁動了。
微蹙着眉沉思片刻後,德妃慢慢開口問道:「依你之言。他的追蹤術既然這麼厲害,可能在你未察覺之前就已經尾隨到你身後了,但他卻絲毫沒有提前向你動手的意思?」
「恐怕是這樣的。」青夏點了點頭,她將剛才被那影子人纏住半個時辰甩脫不開的經過又快速思酌了一遍,然後才又說道:「如果他早早的就想動手,青夏今天恐怕是不死也得重傷,因為我到現在竟還不確定他到底是在什麼時辰什麼地點跟蹤到我的。但他沒有這麼做,直到後來我故意將他引入一個前後兩端比較曲折、左右又比較封閉的巷道,我與他面對面站着,他竟也還沒有拔出武器的意思。」
話才說到這裏,在意思未盡處,青夏忽然頓住聲音,因為她接下來準備說到的事項,可能又會戳中德妃的怒火燃點。
在深深長吸了一口氣後,青夏終於再次開口,用儘可能平緩的語調說道:「這個影子人這麼做的目的很明顯了,如果今天我沒有發現他,那麼主子您的籌劃,可能就要在今天完全被擊碎。」
青夏的話音剛落,德妃的眉頭就突然一跳。
德妃身邊的僕從裏頭,恐怕也就是青夏敢這麼直白的對她言說此事了。德妃也知道青夏就是這個性格,難得的地方在於,德妃願意包容這個丫頭。就是另一個德妃重視的丫頭萃春來到她面前,也得不到這樣的寬待。
然而這話剛說完,青夏的心頭還是經不住地一陣驚跳。哪怕心知德妃多半不會怪她,她還是難免忌憚主子怒威。
德妃待青夏果然還是有些不同的,她聞言只是冷哼了一聲,只幽聲說了一句:「你的推測乍一聽很有說服力,但本宮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他的做事風格,那麼你說的這些也許就並不盡然了。」
就在德妃的這番話說到「一個人」三字時,廳外前院似乎突然闖進來了什麼人,攪起一片嘈雜聲響。…
德妃此次出宮帶着的十來名侍衛本來正守在前院,但廳中兩人只聽見他們因為準備護主拔刀的聲音顯得異常短促,仿佛刀柄才剛離了皮鞘,就在極端的時間裏受一股外力猛襲而拍了回去。
刀不能拔,前院很快又響起拳掌相互重擊的沉悶鈍聲,似乎還夾雜着幾聲骨骼折斷之聲。這並不明朗但細聽之下能令人背生寒意的打鬥聲沒有持續多久。最後在幾個人的悶哼聲中結束,全過程快得只夠廳中的德妃說完後頭那半句話。
青夏霍然站起身,向廳堂大門邁出一步。意欲攔住無禮來犯者。
德妃則仍安坐在椅上,剛才在前院忽起嘈雜時。她也只是眼神略有起伏。她是皇帝身邊的人,連面對一群刺客襲擊陛下的大場面都見過許多回了,心神早已練出一定的硬氣。何況今天來犯之人是從正門進來的,而非偷襲,德妃又是坐在廳中主位,從她所在的這個角度向門外看去,只一眼就看出了些許端倪,心中有了定數。
前院德妃的侍衛們已經全部被那不速之客帶着的隨從在三招之內製服。或被鉗制住了肢體,或者直接被打暈過去。
而這不速之客似乎對這種事情駕輕就熟了,根本不需多看一眼,只將攔在面前的阻礙盡數交給自己的屬下。從邁過前院大門門檻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當眼前是一條坦途了,直刺刺大步走了過來。
他倒也真是沒遇上什麼阻礙。
他今天帶來的隨從雖然只有四個人,卻個個都是武功精深且對今天這種場面經驗豐富的老手,他只需要邁出他的方向,這四個隨從自然為他開好前路。
身着一件寬大斗篷的不速之客大踏步從這家小家宅戶的前院石板直道上走來,很快蹬過主屋正廳門檻。在離青夏還有一步的位置微微頓足。
青夏正準備出手——哪怕她已經從此人帶來的隨從身上間接看出,此人來頭不俗,她也要誓死護主。但也正是在這一刻,她聽見了德妃的命令:「住手!」
青夏一記手刀揮至半空,離這不速之客的脖子還有寸許距離時,她不禁微微一怔。不是因為她及時聽到了德妃的命令阻止,而是她憑一步之距已經看清了這個人的臉孔,並認出了他的身份。
「呀…」青夏短促的訝異了一聲,緊接着她很快就朝這個不俗之客跪了下去。沒想到這個位極人臣的大人物會以這種方式突然來到這裏,青夏心頭的驚訝難以言喻,她跪下去的力道也因為失神而重如錘石。雙膝磕在撲了石板的地上,發出「咚」一聲鈍響。
但她沒有閒暇感受膝上傳來的痛楚。伏面於地的她只來得及高呼:「賤婢拜見丞相大人!」
指節如勁松一般的手抬起,將低低覆在頭上的斗帽掀開。史靖那張保養得猶似壯年的臉龐展露出來。透視着強健體格的臉上紅光在一路疾步走來的運動中變得更為生動,這使他眼角嘴邊的些微皺紋更加隱藏難辨。
外人真的很難看出,他今時已經五十有五。旁人乍一眼看向丞相老爺,都不自覺地要少算個十歲八歲的,只有他的近衛才會知道,自家老爺是一個多麼注重養生的人。
而只有史靖的心腹親衛才真正明白,史老爺這麼愛惜自己的身體,絕非只是喜修養生之道那麼簡單。他想活得更久,說到底還是為了籌謀多年的那項大事業。…
旁觀當今皇帝,他才是正值壯年,且手下人才濟濟,又有新秀拔起,大才靠攏之勢。現今南昭從財力和人力上來看,都明顯在受這位帝王的吸納聚攏,並有着被其握緊而任其心意所使的兆頭。侍候在這樣一位君王身邊配合其理政,史靖的心裏很清楚自己的優勢還不足以與之正面碰頭,而自己與之在年紀上的最大劣勢,卻又必須步步護好端穩。
史靖有時曾有一種錯覺,或許王熾不用對他使什麼手段,只需永遠不讓他有機會沾手軍方力量,便能將他乾耗死在相位上。再過十五年,他就七十了,或許出身貧苦,身體底子並不如何好的他還活不到那個年紀。可反觀王熾,再過十五年也就五十出頭的模樣,憑其軍旅生涯鍛煉出來的體格底蘊,也許再做十年皇帝都還足夠。
遙望前朝數百年的歷史,官場之上,甚至在爭奪江山領地的道路上,輸給了壽元,死在了猝疾上的豪傑可是不少。這樣的敗法雖然讓旁觀的人或都覺得有些不甘。但這卻又是不可忽略的事實。
目前只能處於守勢的史靖更不會忽略這一點也許無法可解的壽元之劫。
保重自身,是他一直以來為了自己的春秋大業所做的最重準備,也是只有做足了這一步。他才能有充沛的精力處理好每天自己所面對的繁重公事,同時兼顧妥帖好許多私事裏無比麻煩的變故。
就像今天德妃這邊弄出的這檔子事。又要他來善後,稍有不慎,這可能就會成為一步引火燒到自身的大爛棋。
他今天一整天都幾乎被一堆摺子活埋了。皇帝今天下午忽然出宮了,在外頭不知何處耽擱了許久也未見回來,六部大臣便把下屬三州數十郡都往上遞的摺子都擺上了他的案頭。
作為一朝丞相,皇帝特賜史靖可以先閱奏摺的特別權力,但史靖心裏很明白,皇帝的這個放權做得半生不熟。別以為這樣自己就有鑽空獨攬大權、架空皇帝的機會。
在他行使「首閱」權力的時候,拍板定案的那枚小章定然不在,他更是只能用藍筆批閱。而等到皇帝回來,不論他再忙,也會將已經由丞相批閱過的奏摺快速過眼一遍,他認為不妥的,一樣得找理由大修。這麼個潛在規矩存在了十多年,下面的臣工心裏也通透了,並不把這藍字當做鐵律。
這才是皇帝悄無聲息地在掏空丞相在失了沾手軍方力量之後,在文官裏頭還僅有的一點實權。
除此之外。若是丞相先看奏摺,留下批錄筆跡,而非在皇帝批錄後進行較為固定模式的附議點批。丞相的某些字裏行間,或許會將一些真實心意泄露出去,讓皇帝番窺得見。
這「首閱」之權有時在史靖看來,就像一座獨木橋,上頭的風景並不好。而在自己每每走過的時候,都要萬分小心,別失足滑出那根獨木之外。
所以,伏案忙了大半天的史靖已是感覺腦子有些發蒙,差點就忽略了一件大事。
幸虧他下午因暫歇飲茶而從那間擺放重要國事奏本的書房離開了一會兒。他的一個近衛得了這機會,悄然湊近稟告了一聲。他才總算是抓住了挽救之機。
在他辦公期間,能夠離開丞相府外出的間隙時間很短暫。他在半個時辰里已是連跑兩處,做下安排。但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一處還在德妃這裏。…
「你退到聽不見這邊說話聲的位置。」史靖隨手一抬,揮退了跪倒在足前的女子,而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目光筆直向前,一直沒有從廳堂里主座位置那個貴婦人臉上挪開過。
……
比起先前未知正確路徑的探索前進,此時照着已經走出來的路線,自地下那七拐八繞的通道間返回地面,倒是容易輕鬆了許多。
似乎沒有花去多長時間,莫葉一行七人便回到了地面上。不過,在時間上其實只是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當他們一個個從地底下如田鼠般鑽出來時,外頭的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七人裏頭,山寨那三位最是不喜歡、以及有些恐懼於此次的地下之行,於是在脫離了那片始終充斥着窒塞氛圍的地下空間後,個子小、膽子也不大的二娃子第一個表態,朝着廣闊的天空撐高雙臂,大喘一口氣:「天亮了!」
仿佛,他不是剛從地下鑽出來,而是像往常的早上從被窩裏鑽出來時那樣,發散着某種『起床氣』。
但是,身為今晚這件事的主策劃人,岑遲卻已經收起了之前在地下時的那種調笑情緒,臉色雖一派平靜,兩道比較硬板的眉毛卻隱隱約約的皺着。
本來在剛才經歷了地下的一番遭遇的莫葉,這會兒心裏的興奮勁還盈得滿滿的,然而她在注意到岑遲臉上的異色後,漸漸也跟着心緒微沉。
師父不在的時候,暫時就要以師叔為尊了。包括他的一切安排,都要嚴謹對待。
「師叔,你怎麼了?」莫葉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詢,「有哪裏出了什麼問題麼?」
令莫葉再一次感到疑惑的是,師叔在聽到她的聲音後,微微擰着的眉不知怎的忽然又舒展開來,少有的露出一個柔和神情。淡然道:「沒什麼,我們回吧。」
岑遲平素待人雖然溫和,但嚴格說來。他臉上最常在的一種表情,屬於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不說會遷怒於人吧。卻也一副很難與人交心投誠的樣子。
此刻他突然來這麼一個溫柔表情,雖說只是一瞬即逝,很快又恢復了他的常態,卻着實讓莫葉感到有些不自在。在剛才那一刻,莫葉心裏也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師叔啊……您還是繼續對我不冷不熱吧!
當然,這話她可沒真的明着說出來,這只是她心中的一閃念罷了。
她只是注意到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掃了一眼手中拎着的已經破了幾個窟窿、溢盡了水的計時水漏。然後她就又問道:「師叔,你還記得這個嗎?」
莫葉的視線指着水漏,話里的意思卻是指向了時間。
早在他們開始掘土的時候,岑遲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她,可是後來隨着事情的數番轉折,計時水漏被拿來當盾牌擋箭,的確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這種鐵皮焊的水壺頓時也報廢了它本來的作用。既然計時無效了,她也就把最後的指望寄托在她這位頭腦計算無比精準的師叔身上了。
「弩箭射來的時候,就已經記不清了。」關於這個問題。岑遲的回答倒算直白。
而接下來,他再開口,卻說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都聽懂了、且訝然注目的話:「我其實是一個很怕死的人。當危險來臨時,腦子也就不怎麼活泛了。」
他的話雖如此,自己說自己怕死,乍一聽,頗有些自損顏面,但在場幾人卻沒怎麼生出鄙視的心緒,倒是在短暫的驚訝後,各自又禁不住唏噓出聲。他們這幾個人,是在剛才共同經歷過那場生死考驗的。現在回想剛才被十幾支箭矢、還是可以連發的那種弩箭瞄準的場面,他們各自有誰不怕?有誰在那會兒心裏沒亂過?…
而且事後。兩隻被射出渾身窟窿的鐵皮水漏也證實,那種弩身較為小巧的弩弓。有着多麼強悍的彈射力量。誰在之前那種環境裏挨兩下,就算幸運不死,也得重傷。
對於岑遲的話,眾人思慮得也比較簡單直接,生死大事,又是剛剛一起共同經歷過的,此時誰也沒有心情拿這個開玩笑。
莫葉也沒有趁機故作愚鈍打趣師叔幾句的心情,然而她心裏想的卻是比其餘幾人要複雜些,因為她知道計算好的時辰錯亂了,會是什麼後果。這個事情,本來就是出發前師叔向她講明的,關乎軍營那邊換巡哨的規律,關係到他們幾人順利回到左路軍大營。
他們這次是私自出營,如果能不被人發現,最好就避免掉這個麻煩。
可是現在,天已經亮了。
岑遲隨意掃了一眼莫葉手裏拎着的破水壺,又略微抬了抬眼皮,看看微曦天色,他臉上漸現一絲淡笑,只道:「原本我是打算趁着夜色出來,便趁着夜色再回去,誰也不驚擾。但人算總會有失誤的時候,現在既然已經天亮了,也就只能直接回營地了。」
時間無法倒流,莫葉也知這理兒,然而她心裏的一絲擔憂也仍在,便又問道:「軍營那邊,該怎麼解釋呢?」
「我去解釋,若有什麼責難,一切由我承擔。」岑遲平靜地開口,仿佛如果接下來真的有什麼重責降下,落到他頭上也只如塵埃輕渺。
責任之大小,莫葉倒不是特別擔心,這事兒說穿了,王哲那邊估計反倒會主動包庇。
只是,岑遲是多了一重身份,才可以受此優待,其餘幾人就不同了。莫葉怕的是影響了山寨那十幾個倖存者的從軍前途。總不能因為今天這事兒,拖累得山寨那幾位又回去繼續佔山為王、亡命天涯吧?
雖然莫葉自認還做不到與他們十幾人生死與共,豁出去性命,但她也不想做毀人前途的事……況且這前途本來已經是唾手可得的東西了。
稍許猶豫後,莫葉就指着被汪佑民圈臂扶着、已經是半昏迷狀態的江砥,看向岑遲又問道:「出去一趟把人弄成這樣,要解釋起來怕是很棘手的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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