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789)、他們打他們的,我們玩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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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薄的柴門被人自外頭粗暴地推開,門板連着軲轆一起飛去一邊,砸在地上撲起一層薄灰。再無一絲掛礙的院門口,一個身着布衣、眉壓威勢的中年男人大步邁入。然而他才邁了一步,視線剛剛觸及院中之人,他便愣住了。

    小院中,一身素色棉布袍子的僧人正提着水壺在給牆根一株蘭草澆水。院門轟然拍地的聲音傳來,僧人才站直了身形,側目看過來,旋即微微一笑。

    還站定在門口的布衣中年人怔然道:「你還真夠坦然的,既然避人不見,為何不藏得隱秘些?」

    僧人含笑說道:「莫說這小小廟宇,就是整個京都,也沒有哪個角落是統領大人你搜不到的。」

    「你也可以藏去京外,沒有人能攔得住你這麼做。」布衣中年人曬然一笑,然後他的視線在那僧人青茬漸盛的頭頂掃過,略遲疑了一下才道:「從那晚開始蓄的?」

    僧人對此也不隱瞞什麼,點了點頭。他擱下水壺,攤平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所謂何事,進屋坐下再談。」

    ……

    竹廟不大,卻清靜。禪房樸素,佈置極簡,因而給剛剛步入的人一種非常整潔的感覺。

    厲蓋自腰畔解下隨身攜帶的鎢鐵鱗紋刀,平放在腿邊,然後就撩衣箕坐在小茶几旁的蒲團上。與此同時,原本頭頂一片光潔,現在卻已經新長出半指長度黑髮的僧人溪心,也在茶几對面比膝坐下。

    之前守在小院外的幾個小僧見厲蓋沒有被趕出來,大約就知道事情發展成什麼樣子了。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很快以待客之禮送了一壺清茶進來,又很快退了出去。

    溪心的身形略微前傾,一手捋袖,一手拎起茶壺,斟了兩個半杯。擱下茶壺。他坐正身形,徐徐開口,話鋒卻異常直接:「這次來找我,不會又是與殺戮有關吧?」

    對坐的厲蓋正要抬手觸及面前的茶杯。聞言又將手垂了下去。片刻的沉默過後,他面容似笑非笑地道:「也不盡然如此……」

    他的話還未說完,溪心忽然就又道:「你沒否認,與上次的區別,就只在於多與少。」說到這兒,他輕輕嘆了口氣,才接着道:「也許你會覺得可笑,但我實在不喜歡那種帶着別人體溫的血淋到自己身上的感覺。」

    ……

    照皇家規矩來說,二皇子王泓雖然不是德妃的親生兒子,可王泓一樣要侍德妃為母。更何況總的來說。他其實就是德妃養大的。

    猶記得他小時候糟糕的體質,晚上睡眠中最容易起病,也最是麻煩。德妃為照顧他長大,多少個夜晚是熬過來的。

    那時的德妃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一個女子精力最旺盛的青春時光就這樣貼給一個養子。對於王泓來說,從某種意義上評價,德妃養他的恩情甚至比他的生母十月懷胎的艱辛還要來得沉甸。

    因為白天發生的事,以及數種只有自己心裏知道的原因,今晚德妃顯然是難以入眠。在旁人看來,她這是擔心受傷的夫君,以及傷勢未愈的兒子。實屬人之常情。

    王泓對於德妃夜裏過來探視,當然也不會心存異議,並且此事他應該早能預料才對。白天騎馬時他的手傷二度裂開,在御醫那兒重新包紮的時候,那位先生從頭至尾都繃着臉,以示他對二皇子手上的擔憂。以及隱隱還有責備之意。…

    從表面上看,只是手掌心被利器劃破一道口子,可實際上,這道傷口切膚太深,都傷至手骨骨膜了。首次包紮時。御醫翻開裂口清洗,都能看見裏面白色的骨節。這樣的傷勢,容易惡病發於內,外面的皮傷都癒合了,皮下的裂口卻正在化膿,毒血蝕骨就再難醫治。

    對此表面簡單卻暗藏險惡的外傷,御醫絕不敢馬虎,同時也很怕擔責任。因為身份有差,御醫們無力對皇子殿下說得太多,但也是因為一個身份原因,他們必然會將此事稟明德妃,因為德妃說的話皇子殿下再難不聽。

    只是德妃這個時候到來,於二皇子王泓無礙,但卻是那兩個宮外之人的大忌!

    小星以及那個藏在屏風後的人,無論哪一個被德妃看到,恐怕都難逃一禍。就連自己守望多年的那件事,恐怕也必會受到牽連。

    會讓這兩個人涉險,都是自己大意疏忽造成的,陡然見到三年未歸的貼身侍婢,卻發現她容貌上悽厲的遭遇,自己一時激憤,就忘了對室外的防備。

    還好經過自己幾年的經營,在自己居住的華陽宮裏,還算有幾個機靈人。

    大門外那個太監忽然高呼一聲:「德妃娘娘駕到。」聲音之大,足可穿過兩道房牆,讓裏頭的人聽見,也給了裏頭的人寶貴的數息準備時間。

    ——小星回華陽宮的事情,定然是有這宮殿裏的幾個舊人提前知道的。

    面對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殿內皇子最親近的養母、還隱隱然有封后勢頭的德妃娘娘,身份鄙薄為奴的宮人絲毫沒有話語權,更別提找藉口阻攔了。那太監只是高聲一呼,嗓調陡然過於拔高,便不可避免的領了十個耳光。

    「夜深人靜,還如此噪聲,驚擾皇子休息,你是怎麼當的差?」外殿大門已經打開,與寢殿內室只隔一道門了,德妃略帶惱怒的話語聲就有些透了進來,「女官記下,白天再領這劣奴受罰,禁閉三天,重新把夜守宮閣的規矩抄寫一遍!」

    寢殿內室,王泓已經快步走到那長屏風後頭,看見了亦是一臉驚容的小星。至於他早些天就已藏入這屏風之後的那個人,卻是沒見蹤影。

    德妃來了,小星也已是聽見了外頭的聲響,話不及多說,王泓就抓住她的手腕,拉她來到一排衣櫃面前,目光一掃,掀開其中一道櫃門,將她推了進去。

    信手扯了兩套懸掛在一人高立衣櫃裏的袍服。作了一個虛掩,王泓就關上了櫃門,快步又走回屏風前。

    外殿雖然縱深數十步,但與內室的橫距只有十來步。當德妃已經行至內室房門口時,室內的王泓才剛剛坐上榻沿,還來不及脫鞋掀被佯裝熟睡。

    望着內室的門緩緩開啟,王泓眉心一跳,忽然想起小星剛才交給他的那本記錄北邊事務的冊子。那冊子斷然也不能讓德妃看見,只是他剛才起身去屏風後的時候,並未將它收起來,恐怕就攤在榻上顯眼處。

    寢殿內室長明燈微弱的光芒,被門外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亮的宮燈一迫,明暗反差極大的兩種光明交錯在一起。屋內的所有事物反而都變得模糊起來,如被水浸了的畫。

    王泓焦急之下,扭身朝榻上胡亂一抓,幸而他的運氣不錯,很快手指就碰到那冊子的邊沿。連忙抓着它塞進了錦被下。

    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讓他有機會將那冊子藏去更隱秘的地方,寢殿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在煌煌宮燈的簇擁照耀下,衣冠華貴齊整的德妃蕭婉婷蓮步輕踏,走了進來。…

    隨着一眾宮女太監的步入,寢殿內的座燈、角燈都點起來了,室內頓時被照得通亮。坐在榻沿的二皇子微微眯了眯眼。

    德妃走進寢殿內室時,看見二皇子王泓不是平臥在榻上,而是坐在榻邊,並且雙足已經穿進鞋子裏,像是正準備起身的樣子,德妃不禁感到意外。同時心裏也還有些疑惑。

    王泓不像是剛剛被門外那太監的高呼聲吵醒,而像是早就醒了,但留在內室守夜的宮女卻在殿外大門處,那麼剛才在這內室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母妃。」王泓見德妃已經進來了,就先喚了一聲。然後起身迎了過去,「兒臣拜見母妃……」

    不等王泓躬身,德妃就步履稍急,抬手扶住了他的小臂,微笑着道:「快免了,你還跟母妃客氣啊,快坐下。」

    德妃要扶王泓回榻上倚着,王泓則怕她一掀被子就看見他倉促藏在錦被下的那本冊子,便只坐回了榻邊,然後立即喚宮女伺候德妃坐下。

    德妃雖然心有疑惑,但她並未立即就表露些什麼,只是先依了王泓的意思,但她又吩咐宮女將椅子搬到榻邊,她才坐了下去。

    等看清了王泓汗津津的前額,德妃臉上頓時現出擔憂,她從腰側取了絲帕,細細替他拭乾,同時憐慈地說道:「怎麼發了這麼多的汗?你剛從宮外回來那會兒,不是還好好的嗎?」

    王泓對此只是淡笑着以舊話蓋過:「兒臣從小就是這樣容易拖累別人的體質,其實這也沒什麼,休息一晚上就會緩和了。」

    「也就是你敢這麼拿自己不當一回事。」德妃不禁責備起來,「母妃看着你從剛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到長成現在的俊後生,付出了半輩子的心血,你就當欠着我的,需好好愛惜自己,知道嗎?」

    「兒臣遵命。」王泓微微低下頭。

    德妃幽幽一嘆,然後緩言接着說道:「母妃剛才可是聽太醫局那御醫說了,你手心的傷才剛好了一點,就又被掙裂了,御醫說這一次一定要料理仔細了,母妃擔心不過,就過來看看你。你慣常在夜裏起病,現在感覺如何了?如果有哪裏難受,一定不能藏着,要及時喚人服侍,知道麼?」

    「兒臣知道。」王泓慢慢抬起頭來,「謝謝母妃地叮囑。」

    「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母妃不可能再像你小時候那樣,每天晚上守着你入睡,就只能時常叮囑你,教你自己多注意一些了。好在最近這幾年你也少再生病,讓母妃安心許多。」德妃在說着話的同時,又伸手貼了貼王泓的額頭,只感覺觸手時有些涼,她不禁又道:「這麼涼,趕緊鑽到被子裏去捂着。」

    見德妃還沒起身,王泓連忙動作,果然是「鑽」到錦被裏去的。他不敢掀,還是怕那冊子露了出來。鑽到被子裏去後,他又動作極輕微的挪了挪身,將那冊子壓在腿下,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德妃剛才其實真是準備站起身去幫王泓掖被子,而她之所以又沒有行動,是因為她在起身之前習慣朝地上看一眼,緊接着她就看見了腳邊地上那燃盡的火摺子梗。

    她沒有垂手去拾。只是目光在那火摺子梗上定了片刻,然後她就微惱說道:「這是怎麼回事?皇宮重地,小心火燭的事情還要訓誡多少次?這是哪個粗手粗腳的奴婢留下的?自己站出來領罪,還可請饒些。莫等到要本宮一個一個的訊問!」…

    華陽宮裏今天負責守夜的幾個宮女太監中,無一人出聲。

    已經偎在被子裏的王泓聞聲側傾過身,朝德妃的視線低掃之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他的眼神變幻了一下,暗道今天必有一件事無法繞過,不禁默然一嘆。

    那火摺子梗也是剛才突然現身寢殿內室的布裙女子小星留下的,這算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幸而這種火摺子十分普通,並不能從上頭看出某個人的個性留下的痕跡。然而為了掩飾這點疑惑,今晚必須有一個宮奴要受些委屈。

    面對眾聲皆寂。絲帳籠罩的榻上,倚着兩個柔軟團枕安靜坐着的二皇子王泓忽然開口說了句:「大約是剛才掌燈的宮女不慎掉落的吧,一件小事罷了,不值得母妃為之生惱傷身。」

    他雖然說得輕巧,但這話只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德妃決計不會饒了那掌燈宮女的過失。

    不需要再由誰來指認,寢宮每晚守夜宮奴的安排早就定了冊表。二皇子的話才說到一半,站成兩邊的宮婢中,就有一個人「咚」一聲跪了下來,連聲求饒叫冤。她正是剛才守在寢宮內室,得了二皇子的召聲,才去點起了那三角琉璃燈的宮女。

    二皇子王泓沒有再開口說什麼。為了藏好小星的痕跡,他必須這麼做。至於這個似乎才選進華陽宮不久的掌燈宮女,她今天所受的委屈,若要他補償,也得改日再議了。

    看見那宮女不停地叩頭求饒叫冤的樣子,仿佛真是蒙受了冤屈。在場的華陽宮數個奴僕里,有一個資歷較老的太監依稀捉摸到二殿下的用意,不僅沒有幫那宮女說話,還有些落井下石意味地道了一句:「頑奴莫再爭辯了,你自己回顧一下。二殿下何時冤屈過哪個宮仆?都是你自己做事粗陋,難道還要把責任逆上丟給殿下?」

    德妃最後的一絲遲疑,也被這太監的話給揭掉了,她臉上漸起怒氣。


    那太監說得一點沒錯,二皇子王泓也許是因為身體素質差的緣故,從小就養成溫和的性子,極少動怒,自然也就少有遷怒於宮中奴僕。長此以往,他也漸漸自然成了後宮大多數宮奴心中少見的好主子。

    而作為一名皇子,所學君子之賢智,所修達者清風,人品之寬德良善不在話下。全然無法想像,讓他做栽贓一個小宮女的事情,此時那宮女若再否認此事,倒有些像是在給二皇子殿下潑髒了。

    跪在地上的宮女已經不敢再出聲了,聽了那太監落井下石地指責,她心裏雖然有些恨,但同時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是自己剛才疏忽了?那太監的話也沒全說錯,二殿下怎麼可能冤枉自己一個小小的宮女呢?

    「做事如此粗陋,犯下了過錯還不肯承擔,皇兒的寢宮重地怎能留這樣的劣仆。」沉默了片刻的德妃冷聲開口,同時還甩了一下衣袖,「今夜就過到浣衣局去吧,今後你在那兒更要勤勤懇懇,莫連這最後一點主子的期許都負了。」

    德妃的話剛剛說完,隨行簇擁她來這裏的幾個宮婢里,就有兩人站了出來,一左一右伸手按在了跪地宮女的肩膀上,快步將她拎了出去。

    在剛才說出那句幾乎可以改變一個宮女命運的話後,偎坐錦被中的二皇子王泓就一直微微垂着眼眸。那太監的話他也聽見了,而事實上他也正是那樣的人,習慣溫和對待身邊所有人,不喜歡把這些細心服侍他的人真的當做牛馬牲口,看見這些人受罰,他心裏不會有絲毫的愉快。…

    何況此時這個宮女所受到的懲罰,的的確確是被自己硬栽上頭的。但他當然也能明白,那個太監忽然開口,幫腔得很恰當,雖然那樣會害那個宮女被罰得更重一些,可他依然要堅定保護小星的初衷。

    只是這樣需要傷害一個人,才能保護到另一個人的做法。終究讓他有些心存歉疚。

    處置了那個宮女之後,德妃長吐了一口氣,仿佛她還沒有完全解恨。稍稍定了定神,德妃就迴轉目光。隔着一層如霧絲帳看向王泓,語氣里似有些無奈地道:「母妃剛過來那會兒還在納悶,怎麼你寢宮裏的人都站到大門口去了,現在可見,是這些宮奴伺候得不好,才被你驅了出來。可是你怎麼就不知道,奴僕不好用,僅僅驅開是無用的,就得換掉。這話母妃都跟你說過許多回了,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麼就是不肯做呢?」

    王泓沉默了片刻,實在不好再給德妃助怒,牽連自己寢宮裏的僕人多受苦難,他便輕聲說道:「華陽宮裏的奴婢平時伺候兒臣還是很盡心盡責的,偶爾有些失察。也不是什麼大事,教訓幾句便罷,他們會長記性的。」

    「教導他們恪守宮裏規矩的事情,自然有宮裏的嬤嬤女官們在做。你是堂堂皇子,萬不能被這些瑣事纏絆你真正該擔起的大事。若這些事都要你來操心,那些專職管教新來宮女太監的嬤嬤女官是不是都可以吃閒飯了?」德妃越說,臉上的憤然之意越重。話至中途微頓後,她的目光微厲,一句一頓地道:「不行,母妃還是不放心你,改明兒,母妃再召幾個嬤嬤過來。好好核查一下你這華陽宮裏的奴僕,看誰還做得不夠仔細。沒資格留在這裏的奴僕,本宮全都要換!」

    德妃的這番話剛說完,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被嚇得心神一顫,包括服侍隨從德妃來到這裏的幾個霄懷宮的奴僕。眼中也都不禁閃過一絲惶然。今天查的是華陽宮,沒準明天就輪到自家霄懷宮了。而霄懷宮沒有二殿下這樣好脾氣的主子護佑着,倘若真查起來,恐怕霄懷宮裏的宮奴遭遇會更淒涼。

    而二皇子王泓在聽了德妃的話之後,心裏也頓時是大吃一驚。如果德妃要以剔除不良奴僕為由,查他的寢宮侍婢,父皇那邊定然會應允。他不知道德妃對宮婢太監的審查標準是什麼,但就看今天她處置了的那兩個人,一旦她真的着手查過來,自己寢宮裏已經相處得熟悉了的宮仆絕對會被排除一些,然後再填補進來一些新人。

    這樣會大大打亂他在宮中的陣營,沒人知道德妃若安排新的宮仆到他身邊服侍,這些新人是不是她的心腹。自此以後,自己若再想悄然出宮,恐怕更是難上加難。而自己要查當年葉氏賢妃之死的原因佐證,也會因為出宮不易,而磨耗更多的時間。

    另外,華陽宮的奴僕里一旦存在這類新人,小星回來的機會將會變得更渺茫,自己藏在寢宮內室長屏風後面的那個人,也沒法繼續待在這裏了。

    可自己偏巧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對德妃表現出拒絕的意思。

    以前小星還在華陽宮為婢時,王泓就派她隱秘地監看過德妃居住的宮闈,那時他就已經發現,德妃並不是一個心思簡單的女人。她培養了幾個厲害的貼身侍婢,平時卻並無絲毫顯露,只作普通宮女狀。王泓認為,德妃對他的養育慈愛可以是含有真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就沒有存一點別的心思。…

    是不是她也已經察覺到了華陽宮裏的異樣?

    若真如此,他此時出言拒絕,哪怕措辭再委婉,都會引起她更大的懷疑。

    可……那就只能接受嗎?

    微擰眉頭思酌片刻後,王泓依然沒有反駁德妃的決定,他緩緩開口只是吩咐剛才那對掌燈宮女落井下石的太監:「阿賈,本宮渴了。」

    「殿下稍等。」被喚作阿賈的太監連忙應聲,攜了一個宮女出去了。

    內室外的華陽宮主殿配有一個小水房,爐火徹夜不絕,開水隨時供應。阿賈很快拎着一個鶴嘴水壺進來,他帶出去的那個宮女回來時,手裏已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套骨瓷茶具,一隻茶壺,就只茶盞。

    看見這一幕,德妃忽然想起一事,當即質疑道:「這都到了將要入睡的時辰,你們竟還準備侍茶?」

    太監阿賈在華陽宮待了數年。資歷和經驗皆長,面對德妃的質問,也比較能鎮得住心神。他略作斟酌後便解釋道:「娘娘息怒,請聽賤奴解釋。這是二皇子殿下的習慣,水要溫了才入尊口。」

    「哦?」德妃詫異了一聲。

    太監阿賈命那宮女將托盤放到桌上,然後只把茶壺挪開,九隻茶盞則分兩排仍舊擺在托盤裏。然後他就拎高手裏的鶴嘴大鐵壺,上下那麼一挪移,托盤裏的九隻茶盞里就都有了半盞開水。

    這一番斟水的功夫,動作快且流暢,幾乎沒有一滴多餘的燙水灑落在托盤外。

    緊接着,那宮女就將之前挪出托盤的那隻茶壺掀開瓷蓋,然後她依次將九隻茶盞里的開水晃蕩一下。傾入茶壺中,再依次又將九隻燙過開水的骨瓷茶盞放回托盤內,依然是上下排了兩行。

    太監阿賈再次拎高手中的鶴嘴大開水壺,這一次他沒有上下挪移,而是只注滿了一個杯盞。

    宮女再次走近桌旁。也沒有再將那一杯開水晃蕩一下,就傾入一旁的茶壺裏,而是以那一杯開水為起始,依次從九個骨瓷盞中傾過。

    輪到傾入最後一隻骨瓷杯盞中時,她就端起那杯已經不再熱氣蒸騰的開水,輕輕在托盤裏一塊柔絨帕子上頓了頓,拭乾了盞底帶着的星許水漬。最後端着那杯水向榻邊走去。

    已經有兩個機敏的宮女一左一右伸手將絲帳撩起了一角。

    「殿下,水溫了,可以潤口了。」端着杯盞的宮女就站在榻邊,並不敢坐上去,只是傾斜着上身,雙手將杯盞遞了過去。

    二皇子王泓剛剛接過杯盞。就聽那太監阿賈又開口輕詢了一聲:「殿下,需要麥管嗎?」

    王泓微微搖了搖頭,端着茶盞的手舉高了些,先淺淺抿了一口,然後就三兩口將盞中溫水盡飲入腹。遞迴空杯時。他舒適地吁了口氣。

    德妃一直默然看着這一幕,心裏已經浮升起幾個疑惑,到了此時,她才看向那太監阿賈,開口問道:「你剛才說的『麥管』是什麼東西?」

    「是一種小管。」太監阿賈說着,已經伸手取過早就擱在托盤裏的一隻小長形匣子,開啟匣蓋,躬着身雙手遞過額頭,好讓德妃看清匣子中的事物,然後他才接着解釋:「這是從成熟小麥的杆上截取的,每一根都經過賤奴仔細檢查清洗,有時候殿下夜裏口渴的時候,用上這種麥杆,便不用坐起來也可以喝水,也不會嗆着。」

    德妃聽了他這解釋,眼裏現出一絲新奇神色。…

    早些年她隨王熾居於北方,小麥是那裏的農民最長播種的農作物。北方小麥抗擊多風氣候,又因為一些地利土質的原因,普遍長得禾密杆粗,穗子也大。但此時德妃眼見太監阿賈手托的匣子裏擺的雖然的確是麥稈,但明顯像是南方小麥。

    「這東西是怎麼得的?」德妃伸指拈起一根麥管,上下看了看兩端管口的斷面,又道:「這東西安全嗎?」

    太監阿賈垂眉恭聲說道:「這種麥管已經被京都商人設計專門的工藝精製過,並在不少茶館鋪貨使用。不過,選購入宮的這一批是由胡氏工坊獨開一個工區製作的,應該不會出問題。」

    「胡氏工坊?」德妃微微一挑眉,「那可是排在京都五大工坊第四位的大廠子,他們怎麼會做這種小玩意兒?」

    「因為這一批麥管是供給二皇子殿下使用的,另外,大公主那邊宮人也要採辦一些,所以就委派胡氏工坊製作。麥管的製作加工工藝並不複雜,小作坊普遍可以製作,但只有胡氏工坊製作出品的,賤奴們才敢採辦回來伺候殿下使用。」阿賈說到這裏,仿佛又想起一件事來,話語微頓後就趕緊又補充道:「不過,胡氏工坊代辦這份差事,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益。每逢宮中採辦這些細物完畢,胡坊主就會把剩下的那部分以不低的價格售給京都幾家茶館,因為質量以及尊譽方面倚了皇子殿下一些餘輝,胡坊主自然會收個好價格。」

    德妃聽阿賈把話說到這一步,不禁失笑說道:「不過是用麥稈製作的東西,還能賣多高的價格?再者,京都居民會習慣借用這種小物什飲茶?」

    「娘娘息怒,先容賤奴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這也是陛下聖諭在前,萬民一家,切不可倚了皇家身份就負了百姓的益處。無論如何,總不能讓替宮裏辦事的商家專做虧本生意。胡坊主憑此差事,借些皇子殿下的榮光去,賺回本錢。勉強也算在規矩之內。」太監阿賈斟字酌句地說到這裏,忍不住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悄然看了一眼德妃此時的臉色。見她面容還算平靜,他才又補充說了一句:「至於這麥管京都居民們用不用得慣,賤奴也曾好奇問過胡坊主,以他的話來解釋,這小物什在京都的銷量竟還不錯,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小作坊量產。想必……想必京都居民是用得慣的吧。」

    「哦……」德妃沉吟了一聲,悠然說道:「聽你剛才說來,華陽宮。還有公主那邊都在用這種物什,好像就只有本宮那裏還未曾知曉了?」

    太監阿賈聞言微怔,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連忙恭聲解釋道:「娘娘息怒,因為這種物什……在使用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損了雅儀。所以……」

    阿賈開口之初就是萬分小心,生怕給德妃抓住半點動怒的由頭,但在不知不覺中,他還是將話說到一個死角。使用麥管有失雅儀?德妃不能失了姿儀,二皇子殿下就不需要姿儀了?公主也不需要了?

    阿賈說話的語氣漸漸也遲疑起來,皂色太監服裏頭,後背開始冒出冷汗。

    就在這時。溫水潤喉後就一直安靜偎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忽然出聲說道:「阿賈,你先退下吧。」

    太監阿賈聞言如受大赦,連忙應聲,又向德妃告了一聲罪,就又拎起那還有大半壺開水的鶴嘴鐵壺,帶着那宮女收拾了桌上的杯盞。從內室退到外殿去了。…

    目光在那一對太監宮女出去的背影上停了停,德妃就轉過臉來望向王泓,微微一笑說道:「華陽宮裏的奴僕,倒也有一些可愛之處,就是有的地方也終是胡鬧了些。」

    王泓淡笑着道:「母妃說的胡鬧。是指兒臣用麥管嗦水的事?」

    「何止此事……」德妃目光一指一旁桌上剛才放過那些杯盞的位置,面色微訝地道:「就說那九盞斟水的事,母妃也是頭一次見到哩。」

    王泓恍然一笑,解釋道:「這也是那些宮婢想的招,有時候兒臣夜裏忽然覺得渴了,但外殿水房爐子上擱着的都是滾燙開水,一時半會兒溫不了,他們又不可能像母妃那樣做,把水吹涼了,便想了這個辦法。」

    德妃聞言,心緒微動,不知不覺就想到自己那宵懷宮裏的宮婢們。相比較起來,宵懷宮裏的侍婢雖然處處小心規矩,但也少了許多趣味,叫她們往左,她們便絕不會往右。今天來這一趟華陽宮,雖然叫她碰上幾個不守規矩的劣奴,但同時也讓她隱隱覺得,她寢宮裏的那些宮奴個個都有些規矩得不似活人,倒似木頭。

    沉默片刻後,德妃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看來,這些奴僕,也不是絲毫不知小心謹慎,剛才斟水時,他們也知道先將所有杯盞都燙一遍。」

    這時的王泓忽然覺得時機已到,正準備趁着德妃此刻心思疏鬆之時,借勢說一說他對於剛才德妃的那個提議所持的不同意見。

    可就在這時,德妃又先他一步開口,卻是要離開了。

    「好了,母妃也不在這兒多打攪你休息了,這便回去了。」德妃說罷,就要轉身出去。

    王泓也準備起身恭送,這時,德妃忽然又回過頭來,抬袖做了一個阻止的動作,然後她朝左右兩個宮女吩咐道:「皇子前幾天受傷失血,身子有些涼,切不可再受風寒,你們兩個去屏風後頭的衣櫃裏再取一套絲毯,給皇子加蓋上。」

    兩個宮女連忙應聲,就朝內室後頭走去了。

    王泓聽聞此言,已是暗暗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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