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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皇帝這次來南院情況有些特殊,不是為了與某個重臣密談,而是身體微恙需要休養,在御醫診斷完畢後,多年做着侍奉主子的宮中奴僕們機敏的給內室所有燈台換上了淡黃薄紗質燈罩。室內光線頓時柔和起來,但也使得室內環境看上去有些如隔薄霧。
靜靜對視了片刻後,王熾柔聲說道:「若有哪裏不舒服,不要耽擱,御醫就在南院。」
蕭婉婷明白過來,王熾誤解了她舉止上的意思,便多半是沒有察覺她剛才的心緒所動,她得以暗暗鬆了一口氣。
「臣妾無礙,倒是皇上,今日這一趟外出,快把臣妾的心都嚇得跳出了喉嚨。」蕭婉婷溫婉峨眉皺了皺,眉眼間滿是憂慮,說話的語調漸趨尋常夫妻之間的那種關愛親隨,「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手也有些涼,到底傷到哪兒了?那些御醫,怕擔責任,個個說話都掖着一半……」
「婉兒,我不礙事的,你別太擔心了。」王熾望着妻子秀眉鎖愁的模樣,心裏則是一柔。可他今天在宮外所受的傷,也是傷在心脈上,這一動心念就會牽動傷勢,胸腹間那股鈍痛跟着也會深沉起來。禁不住地眉峰擰了一下,王熾就捉了妻子擱在榻沿的一隻手,輕輕按在自己胸口疼痛的位置,然後又道:「來,你坐到我的身邊。這兒難受,你給揉一揉,也許就能好很多了。」
蕭婉婷聞言連忙起身,爬到了御榻上,與丈夫並排而坐,然後她就側身替他輕揉起來。隨着她手臂的晃動,她那一身珠玉華服、雲鬢上的金釵流蘇珠串亦輕輕晃動,上品珠玉輕輕碰撞,發出較為清脆的琳琅之聲。
王熾緩慢而無聲地舒了一口氣。蕭婉婷的雙手保養得很好,不需要做什麼體力勞動的雙手,細小指節更為柔軟。但這樣的一雙手按摩之下,對於他所受的那種詭異內傷,能起到的良好作用其實微乎其微。
至多也不過就是靠那溫柔的觸膚指勁,暫時將心脈上纏繞的那種鈍痛覆蓋了一些。這也是治標不治本。
但總算在這個片刻里,王熾是感覺舒適的,他因為強自壓抑傷痛而繃緊的精神稍微放緩,下意識朝妻子的側肩靠過去。然而他只是靠了一會兒,便又坐直起身,因為妻子那身華服上的錦繡珠玉,實在太硌臉。
往日裏與蕭婉婷同榻或臥或坐,她無不是釵墜解盡,青絲散垂,薄衫襯膚。而這一次則有些不同。因為心脈上的傷痛稍有減緩,王熾也能多出一些精神思考幾個問題,他恍然對「華貴阻礙人身心距離」有了一種新的認識。
德妃蕭婉婷注意到丈夫這個倚過來但很快又坐正回去的舉動,思酌片刻後,她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麼了?」
「無事。」王熾將漫無目的投向門口的視線收回。望着妻子微笑了一下,又道:「天色不早,你也累了,不必陪着我,這樣你也休息不好。」
蕭婉婷從丈夫那有些失神的雙眼裏看到了濃厚的倦意,她知道其實是他累了,便順了他的意思。輕柔叮囑了幾聲,拜辭離開了南大院。
其實就今天而論,德妃蕭婉婷應該是最不會感到疲累的人。
為了一件籌劃了幾年,本來該在今天啟動的事情,蕭婉婷養精蓄銳了幾天。可她今天晚上八成是要失眠了,因為她想要做的事情並未做完。準確的說,是還沒開始做,就因某些原因而強行中斷了。…
今天的王熾既是身體上因傷痛而難耐,精神也因此被拖得萎頓,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倦意了。往日裏他處理繁重的國務。也並不是不會覺得累,只是他體能強盛,對這個新生的國家又有着如火熱情,所以他能撐得住。而在今天,自登基之後,身體基石第一次受到外力撼動,這種一直被壓抑着的倦意便仿佛如山洪爆發了。
而今天皇宮裏的諸人,第二個會覺得非常疲倦的人,應該是二皇子王泓。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因為宮中遇刺事件,二皇子王泓雖然只是傷在一隻手上,但卻因此大損氣血。整個華陽宮的宮人悉心服侍休養了幾天,王泓的臉色依然還有些蒼白。
他的身體素質本來就極差,也是最近這兩三年裏頭才養好了一些,不再那般容易生病。但這並不能說明他就真正強壯起來,實際上他的體質仍然比尋常同齡人還要弱許多。
他的傷本來就還沒養好,失掉的那麼多血氣也還沒補回來,就在這種身體狀況下馳馬出宮,終於使手上的傷二度被掙裂了。雖然因為手上纏着布帶,阻住了一些流血,回宮後很快又得到包紮,情況看起來還算良好,然而到了夜裏,王泓身上漸漸又燙了起來,額頭上卻是一片冰涼。
用了一點參湯,簡單洗漱後,二皇子王泓實在倦於進行每晚的半個時辰閱讀課業,提前睡下了。然而他才只睡了片刻工夫,一直做着名目散亂破碎的夢,夢境突然止在一個畫面,他驚醒過來。
隨着他驚坐而起,傷手不自覺的重重按在榻沿上,抵得柔軟的絲綿褥子都變得發硬,手心傷口處撕扯般的劇痛蔓過手臂撞進心裏,提示着他現實與夢境的分隔。
他額頭上已再次滲出一層細密冷汗。
但他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他的視線自然落於褪到膝頭的錦被上,織錦被面上覆着一條方帕。顯然這帕子一開始是折成了一個長段,在隨着他的猛然坐起而從他額頭滑落時,摺疊的位置鬆散開了一半。
王泓伸手將那帕子拈起,指尖捻了一下,感受到帕子是極為樸素的棉織物,帶着微濕的涼意。
在他睡下之後,寢宮裏的明燈就被吹滅,只留了房角一處不影響人入睡,但光亮也是弱到幾乎可以無視的長明燈。不過,今天那個當值在寢宮守夜的宮女已經聽到了榻上傳來的響動,借着長明燈微弱的光亮,透過薄薄的紗帳。宮女看見二殿下醒了,當即睜了睜已蒙上睡意的雙眼,輕聲詢問道:「殿下,需要奴婢服侍嗎?」
王泓略一遲疑。便道:「掌燈,你過來。」
宮女一聽二皇子叫她過去,語氣異常簡單直接,她心裏不禁有些惶恐,連忙將桌上的三角琉璃燈點着,捧着燈台走近榻邊。
三角琉璃燈共置有三根蠟燭,又經晶瑩琉璃質的燈台底座反襯光芒,只是點上這一盞燈,寢宮裏卻頓時亮堂了每一個角落。
有此明亮的燈光映照,王泓看清了手裏拈着的那方棉帕。帕子是最簡單的棉質本色,但在整面的白色里,帕子一角繡的一片細小的紅花瓣卻是異常顯眼。
王泓的視線只在那片花瓣上停了一下,他的心卻頓時一陣抽緊,他以兩根手指拈着那片棉帕的手也抖了一下。然後整個手掌將那帕子揉進了手心。
琉璃燈過於明亮的光芒也將二皇子蒼白的臉色以及滲出一片細汗的額頭照得明晰,掌燈的宮女哪怕是站在絲帳外,也能看清這一點。宮女心中非常擔憂,畢竟這位皇子平時對她們這些奴僕頗為友善,這不能不讓人心存感念,然而此時的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才好。…
二皇子的身體一直很差,連御醫有時候都沒辦法。
呆站片刻後。宮女自然也看見了二皇子手中好像握着什麼,並且一直保持着這個動作,也沒再開口吩咐什麼。宮女心中詫異,忍不住好奇地小聲問了一句:「殿下,您握着的是什麼?」
二皇子王泓回過神來,臉上浮現一絲悵然。接着他才轉眼看向那掌燈的宮女,攤開拳頭托着那方棉帕,淡淡地道:「這是你給本宮覆在額頭上的嗎?」
宮女連忙搖頭,恭聲說道:「奴婢一直守在房角,殿下以前就說過。您入眠得淺,所以不喜有人靠近打攪,奴婢一直牢牢記得,不敢有違。」
她看了幾眼那方棉帕後,又補充說道:「這帕子也不像是宮裏的物品,太素了。」
王泓眼神一動,說道:「你也覺得,這帕子不是宮裏的東西?」
宮女聽了他這話,聯想到幾天前就在宮裏發生的流血事件,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忽然「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恍然道:「是奴婢多嘴了,該掌嘴……」
隨着她這一跪,她手中的琉璃燈一晃,晃花了那明亮的燈光,就在這一時刻,王泓好似依稀看見寢宮一個角落裏,閃過了一條人影。
「好了,只叫你掌燈,便好好把燈端穩,跟叫你掌嘴沒半分關係。」王泓輕聲舒了口氣,看那宮女眼角垂落,足有睡意,顯然她剛才也的確不像是過來服侍過自己。對剛才自己仿佛眼花看到的人影思酌了一下後,他就又道:「你守去門外吧,本宮若沒傳喚你,就別進來了。」
聽了他這話,宮女心中惶恐情緒稍減,但又非常疑惑起來。她有些無法理解,二皇子忽然叫她掌燈走近榻邊,就是為了看她一眼?她隱隱有些覺得,應該是二皇子本來準備吩咐她什麼,卻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又忽然取消了。
她有些不放心,就在轉身出去之前,又輕聲詢問一句:「殿下,您真的沒什麼事嗎?」
「沒事,你出去吧,也叫外頭的人不要進來打擾。」王泓說罷就一抬衣袖,朝額頭上的汗濕隨意一抹,然後又將那方棉帕收回袖裏,便自己躺下繼續睡了。
皇子殿下都把話說到了這個程度,宮女再多待就是腦子壞了。
而當那掌燈的宮女出了寢宮,輕輕關上了大門,寢宮裏榻上剛剛躺下的王泓就又坐起身來。
稍微靜坐了片刻,待腦子裏那股眩暈感淡化,他就掀開被子,一手撩開絲帳,挪下腳去趿鞋子。而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一陣輕風襲來,這在封閉的室內實屬異狀,他下意識地一抬頭,便對上了一雙也正平平看過來的眸子。
「小星?」
雖然寢宮角落裏的長明燈光線極弱,王泓只是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大致的五官樣貌,但他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從她那熟悉的站姿和體型中,看出了她的身份。
「殿下……」
人影也立即回復了他。
他的心裏頓時湧起極大的喜悅情緒。微微愣神片刻,他也等不及穿上鞋子,就那樣赤腳站在冰涼的地上。忽然從榻沿站起身,將眼前那個單薄的人影重重摟進懷裏。
雙臂滿滿環住了她的肩膀,王泓只覺得懷中人比三年前更瘦了,他心中微生一疼。嘆息道:「你終於回來了,你能回來就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殿下您現在看起來並不太好。」…
聽到懷中人說了這句話,王泓慢慢鬆開箍在她肩上的雙臂,將她的臉挪回眼前,眼裏含着喜悅的笑意,說道:「我很好。你有三年沒回來,所以不知道,但別人卻都知道。我的身體漸漸也養起來了一些。」
在房角長明燈幽弱的燈光映照下,布帶綰髮,一身粗布衣裙的瘦弱女子小星沒有立即說些什麼,而是抬手放到王泓兩邊肩膀上,輕輕按他坐下。然後她就在他面前蹲下身來。先舉掌到嘴前呵了口氣,又快速搓了搓,然後就握起王泓赤着踩在地上的腳,慢慢揉了起來。
「殿下這個樣子可不行,會生病的。」布裙單薄女子小星揉完了王泓的左腳,又開始揉他的右腳,「還是這樣。晚上雙腳總捂不熱,現在都已經是暖春時節了。」
感受到足下傳來熟悉的揉按指勁,王泓愈發確定,昏暗燈光下的這個女子身影不是夢裏那個虛影,而是他的小星真的回來了。
至於為什麼她能忽然出現在他的寢宮裏,而寢宮內外的宮人全都毫無所察。根據他了解的小星那輕敏如燕的身手,她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華陽宮裏有幾個資歷長久的宮人都知道小星的另一重身份,他們必然也會幫小星一把,使她避開幾路巡視皇宮的羽林衛。
在失而復得的這一刻,王泓滿心都是欣然之意。只覺得此時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難得到他的。所以在聽了小星說那話時,他只是輕鬆笑道:「白天多走動走動,自然就會暖了。你知道嗎?我堅持練拳三年,如今左手可以提三十斤,右手則還多些,能提四十五斤,還學會了騎馬,可不像從前了……」
「小星知道。」蹲在足前的女子站起身來,慢慢說道:「殿下今天騎馬出宮,小星也看見了。那時我真的好高興,但看見您手上纏着布帶,已經開始滲出紅跡,我又好擔心,便終於忍不住偷跑進宮,想看看您過得究竟好不好。」
王泓的心緒一陣起伏,遙遙設想了一下她在北邊乾燥多沙之地的艱難生活,然後就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聽你話里的意思,如果不是你在今天看見我騎馬出宮,看見了我的傷手,你還不打算進宮來見我?」
「六天前,我就到京都了。」小星如實回答,但她聽王泓剛才說那話的後半段,惹得她的心緒禁不住一陣酸楚,抿嘴忍了片刻後,她終於還是開口說道:「三年前小星是獲罪出宮的,豈可隨意回來?若是被人發覺了,豈非又要給殿下帶去麻煩?見着殿下身體康健勝過從前,小星便能放心的走了。如今殿下已經能照顧好自己,身邊有沒有一個小星,並不再是如何重要的事情。」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王泓臉上的喜悅漸漸冷卻,「你真的打算不回來了?」
小星微微低下頭,不忍看二皇子眼中由熱轉冷的眼神變化,只慢慢回答道:「小星當然必須回來一次,三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情,小星必須做完最後一步。」
「你知道我現在問的不是那件事情。」從剛才發現小星出現在自己寢宮裏開始,王泓說話的語調就放得很輕緩,然而話到此時,他的心緒起伏,也不管守在寢殿外的宮人會不會聞聲進來,聲音不知不覺陡然抬高,「三年前你獲的罪本來就是我的主意設計,現在既然吩咐你的事情做完了,我哪怕不獎賞你什麼,至少也會想辦法洗掉你的罪,再接你回到我身邊。可你為何還要說那些話?你不想回來?」…
他的說話聲到了這一步,終於引來守在寢宮門外幾個宮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忍不住問了一聲:「殿下,發生什麼事了嗎?要不要奴婢伺候?」
二皇子王泓的聲音立即從門縫裏透射出來,語氣里還明顯帶着一絲怒意:「門外所有人。都給本宮再退十步!」
幾個宮人聞言肩膀一顫,他們都極少看見二殿下動怒,因而他這一怒也極具份量,一句話轟得寢宮外的兩名宮女、一名太監一口氣退得老遠。一直退到主殿外大門旁。才數滿十步,這三個宮人與門口的侍衛一陣面面相覷,才有些回過神來。
大門處與寢殿內室隔了兩道牆,裏頭人說話外面聽不見,外面的動靜對裏面之人亦如是。猶豫了片刻後,門左那個侍衛一臉疑惑地忍不住問道:「你們仨怎麼都出來了?今天不用守夜?」
從寢殿退出來的那個太監聞言只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而原本輪值今天在寢殿內室守夜,卻在莫名其妙地掌燈後就被喚了出來的那個宮女則好奇說道:「我剛才好像聽見殿下似乎在跟誰說話,然後就忽然很生氣的樣子……」
「噢……」掌燈宮女的話還沒說完,那提問的侍衛就仿佛明白了什麼。沉吟了一聲。
這下就輪到掌燈宮女好奇了,她不禁問道:「你們說,這究竟是什麼事兒啊?難道殿下是在說夢話?但我才從裏面出來不久,殿下怎麼可能立即睡着還做夢……」
又是沒等這宮女把話說完,她就聽那侍衛和太監異口同聲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就繼續當做不知道好了!」
宮女的雙瞳微縮,真就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只是懦懦地低聲嘀咕了幾個字,便緊緊閉上了嘴。
寢殿內室,二皇子王泓與布裙女子小星的無聲對視還在繼續。
如這般沉默了良久,小星才慢慢抬起頭來,並不作任何說明與解釋。只是語調頗為傷感地道:「殿下,您別生氣,不值得的……如今的小星對您來說,我……我已經沒法再為你做事了……」
王泓聞言微怔,緊接着他仿佛能預見什麼極為不好的事情,心臆一滯。深吸了一口氣強鎮精神,然後說道:「你怎麼了?」
小星幽幽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只是從衣袖裏掏出一支火摺子,在眼前吹亮。
火摺子燃起的火光雖然不如三角琉璃燈那般明亮如晝。但要照清楚一個女子的臉龐,倒也足夠了。
而就在眼前那個熟悉的臉孔變得清晰起來的時刻,二皇子王泓就突然從榻上站了起來,臉上一片驚容,習慣抿着的嘴唇抖動了數下,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眼前女子的臉龐還是那樣瘦削,因而下巴尖尖的很顯秀氣;她的雙眉還是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垂婉,但獨顯一種堅強氣質;她仍是那個單眼皮的小星,微笑的時候顯得很真誠,不笑的時候則是一副認認真真的樣子,但……今時的她,左邊額角赫然多了一道方形傷痕!
那傷痕大約有一塊玉牌帶扣的大小,異色鮮明……
「怎麼會這樣?」怔神片刻後的王泓驀然伸出雙手,抓住小星已經開始微微顫抖的單薄肩膀,一句話剛落下,就緊接着又問道:「是誰做的?!」
他沒有問她額角的這塊破了她相貌的疤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而是直接問是誰做的,語氣里滿是要找那個惡賊算賬,替她報仇解恨的意思。…
小星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裏頓時升起一股感激的溫暖,但她很快又只能是嘆了一口氣,徐徐將她在北邊的遭遇講了一遍。
聽她述說到中途,二皇子王泓已是氣息急促起來,而待她將離京三年以來在北邊的經歷全部講完,王泓站着的身軀已是搖搖欲倒。恰在這時,小星手裏的火摺子已經燃盡熄滅,室內頓時一暗,王泓眼前也是突然一片昏黑。
小星是習武之人,眼光敏銳於常人,她的視力很快擺脫那種光線驟然明暗給眼睛造成的假盲症狀,就看見眼前男子的身影晃了晃,然後就軟倒下去。
「殿下!」
小星心中一驚,信手甩掉指尖捏着的火摺子末梢,就朝王泓的臂膀抓去。
她想扶住他,卻不料他昏厥時全然脫力,身體下墜的重量太沉,沉得她都扶不住。拽着她一起向榻上倒去。
小星本想扶住王泓,卻沒想到最後情況轉變成她帶着自身的重量,壓在王泓胸前,兩人一齊摔在榻上。發出「咚」一聲沉悶的撞響。
耳畔聽着王泓急促的呼吸聲,胸脯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胸膛正急劇起伏,小星的心頓時如在滾油上煎烤,她連忙從他胸前爬開,就坐在他身旁榻上,緊張地連喚數聲:「殿下!殿下!」
若非寢殿內室留守的宮人早一步被王泓喚到殿外去了,隔了兩道牆,那些宮人聽到屋內這般動靜,便可能立即就闖進來了。
王泓攜着小星身體的重量摔在榻上,這一摔並不輕鬆。後背傳來的鈍痛,還有傷手上傳來的刺痛,都能很快令他清醒過來。
然而他只要一恢復清醒的神智,剛剛從小星的述說里了解到的諸件事情便會一起湧現於腦海,令他仿佛心頭壓着一塊大石頭。連呼吸都要用上比擬平時雙倍的勁力。
小星正用雙手不住地揉按他的肺脈,希望這樣做能使他那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緩暢和一些。看見他睜眼醒來,她亦是心緒略松,剛才那一刻真是快把她嚇傻了。
白天見他馳馬飛奔的身影,她只覺得他比起以前,似乎變了一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這種變化,既叫她覺得歡喜。又令她感覺到一絲落寞,也許今後不用她服侍,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是沒想到她才一回來,就又使他氣急成這個樣子!仿佛他立即從白天英姿勃發的樣子,退到了幾年前身虛體弱的境地。
莫非如今他不但不需要她的照顧,而且若無她在身邊。他還能生活得更康健快樂?
小星的心裏滑過一絲苦澀,心裏那個離開的念頭更加堅定。
而在離開之前,對於他三年前交託的任務,她必須將最後一個步驟完善。
知道王泓此時的心緒起伏,怕是再聽不得刺激神經的消息。小星默然斟酌片刻,將她在過去的三年裏在北邊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個分類,將不好的消息暫時壓後,挑了幾個應該能令他感覺欣慰的事情,溫和平緩地說道:「過去這三年,小星一直待在北邊,雖然吃了一些苦,但收穫也是不小的。殿下最想獲知的關於那位林先生的事情,小星已經……」
小星的話才剛說到這裏,還沒到她認為值得欣喜的關鍵點,就聽王泓忽然開口,喃喃說道:「這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出的那個主意,你不會去北邊,也就不會遇上北雁的游騎,被擄去吃了一年牢獄之苦……這全都是我的過失……」…
小星聽得他這喃喃自責之聲,心底里先是一陣泛疼,但漸漸的,她的眼神就變得堅定起來,注視着王泓有些神采渙離的眼睛,認真說道:「殿下!您忘了您的身份了嗎?看來您也忘了您一直在守候和堅持着的那件事情。」
她說的話,前頭半句有問,後頭半句則是不等問就替王泓回答了。這半問半自解的一句話裏頭境意微妙,雖然頗有些無禮犯上,卻比什麼溫言勸慰都有效,立即提醒到王泓一件事情。
王泓的眼光果然定住了,然後他就掙着要起身。
小星扶着他的肩膀,讓他坐起來,又掀起被子蓋在他腿上,再扯過榻角兩個繡枕壘在他背後,讓他能靠坐的舒服些,然後她就從榻上下去了,只站在邊上。
理了理有些凌亂的發梢衣角,小星就接着說道:「關於那位林先生的事情,他去了北邊的最初兩年,因為背後燒傷面積太大,病得嚴重,連續臥床休養了一年有餘,此事我一直在用書信往您這邊傳,後來因為我遭到意外監禁,信也斷了。逃出監牢後,我與之前聯絡的信使失去了連繫,而從北邊回京都一趟又是萬分困難,所以我就乾脆未再思考逐步通信的事情,而是耐心住在那位先生休養的住所附近,每天做一次觀察記錄。」
話說到這裏,聲音稍頓,小星就彎臂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雙手遞到王泓面前。
王泓接過那冊子,指尖仿佛還能從冊子封面上觸摸到些許小星的體溫,他沒有立即將冊子翻開。而是緩言問道:「你簡略說一說,林杉如今怎樣了?」
小星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林先生剛到北邊的前半年身體狀況最為危險,半年後才真正進入燙傷的癒合期。待外傷完全封合後,他的恢復速度就變得快了起來。我重獲自由的時間是去年秋十月,林先生那時候已經開始處理事務了,至今年初,飲食以及外出活動基本都恢復正常。」
得知了這個消息,王泓眼中果然浮現一絲笑意,舒了口氣地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憑林先生的能力,怎會輕易出事呢。」
他的話音剛落,室內忽然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是拳頭砸在木板上發出的聲音。
小星眉梢一挑,抑聲說道:「有人!」
說罷,她已經敏銳的覺察出那聲響傳來的方向,腳下星步交錯,人已經閃身到了榻尾一段屏風的後頭。
王泓正要阻攔。但比起小星的敏捷身手,他還是慢了一些。不過,小星地察覺方向是對的,寢殿內室那道潑墨四君子屏風後頭,果真是藏有一個人的。
對於此人,王泓本不準備對任何人提起,但現在小星既然主動發現了。就有些瞞不下去了。
先於所有人將此人的身份透露給小星知道,這事兒也不是行不通,小星的辦事能力和嚴謹做派他是信得過的,並且這個屏風後的人說起來還與小星去北邊三年所查的事情有着些許關聯。
只是,此人身份特別,他認為自己有必要親自過去一趟。以小星的風格。在他的寢宮發現非皇宮內的侍人,免不得要先給那人一些皮肉之苦。
王泓默然斟酌着這些細微事端,已經快速翻身下榻,趿着鞋就往那屏風走去。
然而他才剛剛走到屏風的轉角處,還沒來得及等他看清那後頭的事情發展成什麼樣子。變故又生!…
這一次的變故,來自寢殿外。
德妃來了!
照皇家規矩來說,二皇子王泓雖然不是德妃的親生兒子,可王泓一樣要侍德妃為母。更何況總的來說,他其實就是德妃養大的。
猶記得他小時候糟糕的體質,晚上睡眠中最容易起病,也最是麻煩。德妃為照顧他長大,多少個夜晚是熬過來的。
那時的德妃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一個女子精力最旺盛的青春時光就這樣貼給一個養子,對於王泓來說,從某種意義上評價,德妃養他的恩情甚至比他的生母十月懷胎的艱辛還要來得沉甸。
因為白天發生的事,以及數種只有自己心裏知道的原因,今晚德妃顯然是難以入眠。在旁人看來,她這是擔心受傷的夫君,以及傷勢未愈的兒子,實屬人之常情。
王泓對於德妃夜裏過來探視,當然也不會心存異議,並且此事他應該早能預料才對。白天騎馬時他的手傷二度裂開,在御醫那兒重新包紮的時候,那位先生從頭至尾都繃着臉,以示他對二皇子手上的擔憂,以及隱隱還有責備之意。
從表面上看,只是手掌心被利器劃破一道口子,可實際上,這道傷口切膚太深,都傷至手骨骨膜了。首次包紮時,御醫翻開裂口清洗,都能看見裏面白色的骨節。這樣的傷勢,容易惡病發於內,外面的皮傷都癒合了,皮下的裂口卻正在化膿,毒血蝕骨就再難醫治。
對此表面簡單卻暗藏險惡的外傷,御醫絕不敢馬虎,同時也很怕擔責任。因為身份有差,御醫們無力對皇子殿下說得太多,但也是因為一個身份原因,他們必然會將此事稟明德妃,因為德妃說的話皇子殿下再難不聽。
只是德妃這個時候到來,於二皇子王泓無礙,但卻是那兩個宮外之人的大忌!
小星以及那個藏在屏風後的人,無論哪一個被德妃看到,恐怕都難逃一禍。就連自己守望多年的那件事,恐怕也必會受到牽連。
會讓這兩個人涉險,都是自己大意疏忽造成的,陡然見到三年未歸的貼身侍婢,卻發現她容貌上悽厲的遭遇,自己一時激憤,就忘了對室外的防備。
還好經過自己幾年的經營,在自己居住的華陽宮裏,還算有幾個機靈人。
大門外那個太監忽然高呼一聲:「德妃娘娘駕到。」
他的聲音之大,足可穿過兩道房牆,讓裏頭的人聽見。為了給裏頭的人寶貴的準備時間,他也冒了一定的風險,沒有忌於德妃的疑心,實是因為他忠心所至的,是身後那座宮殿裏的主子,而不是眼前這個妝容精緻、華服傍身的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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