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66)、合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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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山是前朝那位敗國君主斥重資打造的,山體雖為人工塑造,但本質卻是實實在在的從天脈峰上挪下來的一塊整石。

    前朝工部存檔有錄,此整固山石重逾萬鈞,七十三年前由工匠從天脈峰上採下來時,因為天脈峰奇陡無比,用不了牛馬之力,全程都是靠人力搬運,動用奴工上達千人。

    又有史官文錄,在這塊巨大山石的運輸的過程中,因為失足滑下陡峭岩崖喪命的奴工就有二十餘人,摔殘十四人。外加上採石的時候不慎被鑿子鑿穿手心、被錘子敲斷手指致殘,被連番山頂暴曬與強勞奪去性命的奴工,為了這一座假山,只是在天脈峰上就折損了奴工六十人。

    六十這個數字,整好是前朝最後一位敗國君主下旨採石直至亡國的年份長度。

    諷刺的是,據前朝史錄,那位亡國君主採下此巨石的用意,據說是經當時欽天監主官「問天」之後的結果。據說,有此巨石鎮守皇宮,能保皇都穩定。

    這麼重的巨石,可能在面對地裂之變的時候,依然能絲毫不被撼動,只是前朝亡國君主沒能來得及懲罰那位欽天監主官的另一項重大勘測失誤了。

    新京都落座的湖陽郡,如今儼然一派皇都浩瀚氣勢,只不過它的主人早換了別家。天脈峰巨石若真的能鎮壓守護着什麼,也不再是為前朝那位君主施為了。

    與那對前朝留下來的凶獅石雕被挪來挪去,最後丟去了統領府大門口看門的處境不同,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東宮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後,只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華陽宮前庭院。每一個來訪華陽宮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來時和走時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這塊巨石的時候,只是平地搬運。就折騰了羽林衛數百人揮汗如雨,難以想像,當這塊巨型山石從前朝原帝京鄴都搬運至新京都湖陽的這一路上,可能又會折損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兩份保存下來的案卷,很可能還有許多關於這座假山的細節事端未有記錄。當年為這一塊無聲無息並不能創造出什麼的頑石,不知還有多少案錄在外的鮮活生命折損了進去。

    這塊從山路萬分險惡的天脈峰上採下來的巨石,本身卻被前朝君主搜集來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華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巔有極具仙風意境的道觀,觀中高閣上有輕晃手中拂塵作掐指測算天機的銀須道人,道觀庭院間也有對坐而弈,面露沉思狀的年輕道士。

    山腰上密林間,稀疏隱約可見扛着老枝彎弓,斜拎死獸的獵人,還有幾個正在砍樹的樵夫。

    山下臨湖。聚民成鎮,市井氛圍就濃厚起來。鎮街上售肉賣菜、挑着貨單兜售雜貨的生意人舉止各異,神態栩栩,正在購買或只是閒逛的路人亦神情舉止栩然生動。

    街頭檐底還有幾個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鐵珠子。這假山風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幾個孩童玩鐵珠子的場景,卻是將地上滾在兩個劃地圓環里的細小鐵珠子個數都刻得清晰可數。

    若不閱讀工部留存的那份陳年檔案,實在難以想像這樣表面上看來極具豐富涵義和美感的事物,曾經染過那麼多苦力奴工的鮮血,有如惡靈附體。

    這座假山每隔半個月就會由宮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會來描補一次漆色。假山成品這麼多年。因為石體本身質量上乘,倒並未見石雕有什麼損失,至多不過就是漆色有些變了。…

    站在這座假山前面,擅使銀針術的御醫華施閒目光落定在山頂道觀,視線在觀中主建築飛檐神獸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這座假山雖然塑造得景態生動。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時,山上精緻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實在沒有駐足欣賞的價值。」

    立於他身邊的馮御醫抬眼尋着他的視線也正看向那山頂道觀,眼神卻是停在道觀高閣上。望着那立於高閣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態的銀須道人,他開口則是附會着華施閒的話:「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在疑惑剛才二殿下的回答?繞山而行也未必就是為了看風景,也許是為了拿捏距離時辰,我聽工部的人說,在環繞這假山的鵝卵石小徑上連走兩圈,就是一里路程。」

    華施閒沒有立即回應馮御醫的話,倒是站在另一邊稍微疏遠了幾步的趙御醫這時開口了,他慢慢說道:「施閒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濕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確不是每月宮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來過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濕了鞋。何況即便不考慮這一點,就說這假山與寢殿的距離,皇子若只是夜裏失眠,坐起來看會兒書也便罷了,實在無必要繞這麼一段路來假山附近。」

    馮御醫聽了趙御醫這番推論,恍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又附會道:「對啊,就以皇子近幾日頗不為佳的體質,華陽宮裏的人也會勸阻他夜裏莫出屋才對。」

    三個御醫的某項主意再一次達到一致。

    但華施閒很快又嘆了口氣,悠悠說道:「可是確定了這一點,又能如何呢?我們這些做臣下又沒什麼權力的醫官,並不能為此就堅持向一位皇子求實什麼。二殿下卻是風寒發熱無異,但他昨晚具體去哪裏受了風寒,我們則是無力過問了。」

    華施閒的話音落下,三個御醫就一陣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華施閒的話說得滿是無奈語氣,但這世上最無奈的事反而又最實際,實際得令人心神生乏,因為無奈緣自你無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華施閒微微抬高下顎,視線似乎落在假山之巔的道觀上,又仿佛是隨神思飄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將後頭那半句「意為假江山乎?」不留痕跡地咽回了喉口,只餘一聲空無意義的嘆息。

    華施閒身為醫界名門之後,七年前他獨自來京,晉考醫官,滿懷以己之能報效新朝的意願。而他會有這種志向。與新朝始立之處,新君釋放了天牢裏治死前朝太后的那位藥鬼廖世,以及精簡太醫局醫員但又提升了眾醫員榮譽地位的諸多改則做法有關。

    名醫華施閒憑一身可靠本領,在初入京時就一舉成功考入太醫局。只要有真本領。在新朝君主那裏都能得到比較對等的待遇,這一點並未令華施閒的預想失望。

    初入太醫局,華施閒只做了兩年生員,就又晉升至醫工,再過一年,便直接晉升到皇庭九醫之列,享有太醫局醫正儲員的資格,以及王公侯爵見面揖禮的榮譽。一個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後,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還有當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勞獎賞,能者得之,新君在這一點上做到了精準劃分,一應舉措很能服人。

    但在這樣的太醫局待了七年,華施閒卻有些厭倦了。

    或許他正心處的這種狀態若是被公開。一定會有一部分人指責他是不是生活太穩定無憂了,才會冒出這種不知報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頭。但絕對還有一部分人會附會他的這種想法,因為籠子裏的金絲雀也會有躍出精緻華美的鳥籠子,舍卻飽腹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飛向廣闊天空,將羽翼展開至最大限度的願望。…

    不止是一個御醫有類似華施閒心裏的這個念頭,區別只在於是偶爾想想。還是漸漸每一天都會這麼思酌個把時辰。

    投身皇宮大內御醫院,活動範圍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約只生活在傳說中的那位藥鬼廖世一般,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了。而醫道的上潛力,明顯還不止那幾萬言御用醫門收錄的醫書之中,而在於廣闊的大千世界裏。京都醫士雖盛。卻還遠遠不夠概括整個醫業的能量。

    身為皇家榮譽醫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卻不怎麼方便收徒。醫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較為繁瑣的章程,因為這道門檻,雖然能入門的醫童生員品性上都不差。卻又免不了會錯過一些出身雖低,但頭腦思維方式卻有習醫天賦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欽點的御醫,輕易還不能接診平民病患,但從側面角度來看,病人的複雜程度是可以提升醫者的經驗和醫技的。目前華施閒待在太醫局,除了使弄的藥材都是在採辦入宮以前精揀過的,連治療服務的對象也是固定的那幾位,輕易不能有、或者說根本就不該去設想新的嘗試,這實在大大禁錮了他求進步的意願。

    而最令他煩悶生郁的,就是這個比較固定的醫治服務群里,就有一個二皇子王泓這樣的老病號。

    二皇子的虛弱之症一直未見徹底康復,時常反覆的病況令醫界名門之後的華施閒內心很受打擊。

    雖然太醫局裏的眾位御醫對此事的態度漸漸都擺到一個台階上,那就是皇子的虛症乃天生不足,後天醫術只能盡力做到保養維持,要想斷了這虛症的病根,怕是得醫術逆天了。

    但逆天的醫術,恐怕又不是尋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藥鬼廖世能一把藥使垂死的前朝太后立時甦醒,氣色也鮮活起來,但那卻成了迴光返照之跡,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后就病死得徹底了。

    有此前車之鑑,那麼眾位御醫之中無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虛病,雖無功勞,但也不能被評為失職還只能繼續吃乾飯。

    藥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釋放後,就一直沒再被找回京來。沒人提議讓他試一試、興許過了十多年,他已經將醫治前朝死鬼太后的那套法子精進許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虛症徹底斷去病根了呢?

    沒人提,似乎也正證明了,無人能改變二皇子纏綿於病榻的現狀。

    但華施閒不這麼想,他出自醫界世家,家族行醫理念一代又一代傳遞了百餘年,常聽祖輩以及父輩在耳邊諄諄叮囑,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腦海里。

    是疾病就有醫治之術。

    只是再發掘精確治癒手段之前,或許需要不止一次的嘗試,以及還可能糾正一些錯誤的方式。

    但現在他身在太醫局,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或近乎斷絕了。空留許多種設想積存在腦中,令他思緒膨脹難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隨御駕去了一趟東海岸,觀看春季海運啟行大典。回來之後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場。但那次生病換來的結果卻有些離奇,因為自那次生病康復之後,皇子仿佛與常年困擾他的虛症漸行漸遠,保持住了比較強健的身體狀態,並且這種良好狀態已經有將近三年未改了。

    這個充滿奇異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開太醫局眾醫員茶餘飯後偶爾拿出來談論,使皇子經年宿疾纏身的虛弱體質大為改良的原因,漸漸也浮出迷霧之上。…

    原來,三年前同屬皇庭九醫之列的葉御醫請辭的原因,不是因為他不慎墜馬傷了脊骨。不能再行長期站立之事,而是因為他在那次觀禮回來的路上,擅自給二皇子用了一劑猛藥。

    這猛藥堪比藥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會病倒,也大致是因為用了這種藥的原因。否則二皇子即便體質再虛。也不至於只是吹了一陣海風,回來就病得那麼嚴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會把他往海邊那種多風的地方帶吧!

    這是葉御醫的一次嘗試,總體而言,治療結果還是非常可喜的,但葉御醫卻因為這次嘗試付出了嚴重的代價。

    饒是陛下以往明顯對這位御醫特殊有待,這位御醫也一直主要負責日常為二皇子療養身體。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對此人就沒有多大的寬恕了。陛下唯一只諒了當時葉御醫墮馬之傷較重,不承刑罰,但將他從太醫局除名的旨意卻沒有一絲緩轉的餘地。

    不過,論及此事,目前又還存在兩個疑團。

    葉御醫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趕在觀禮回來的儀仗隊微微顛簸着的御駕輦車上,給二皇子用那麼猛的藥劑?萬一出了什麼劇烈狀況可怎麼辦?來不及送回補救藥材足備的宮中了啊?

    這也許還是陛下真正動怒的原因,葉御醫這不止是大膽,還有失嚴謹,有些視人命如兒戲的意味。這種影子只要有一絲出現在為皇子治療的過程里。便足以獲罪。

    另外一點疑團就是,葉御醫雖然在陛下的憤怒情緒中被除名了,他頭頂的御醫耀眼榮光已經反扣過來,變成一團羞恥的黑雲壓頂,可從某個角度來看待此事,他卻正是得到了華施閒期待的那種身脫牢籠得自由的願景。

    但時隔三年,葉正名不但沒有遠離京都這個對他而言充滿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遊歷四方,他反而還在京都設立了一個固定了位置的醫館,就命名為「一葉居」。

    並且在「一葉居」立世將近三年,終於也積攢起一些美名了,葉正名又表現出了一種不愛惜自己羽翼臉光的態度,接診病人越來越挑剔,許多不治的規矩。


    真不知道這位前任陛下最信賴的御醫心裏是怎麼想的。難道說擅用悍藥怪藥的人,就都如藥鬼廖世那樣思想過分異於常人?還是說因為三年前陛下對他的態度瞬間發生劇烈反差改變,在這種天子施壓下,葉醫師一慣平穩如山的情緒心靈都在不知不覺之中微微扭曲了?

    總之,不論如何,縱觀發生在葉御醫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續變化,都如鑿子刻在石頭上的文字那樣清晰而堅定。不要嘗試在皇子貴族們的身上試用還不完全成熟的醫治技術,哪怕像那位陳御醫,用過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為一點失誤,幾乎等於引火燒身。

    ————

    林杉的面前沒有擺酒盅,只擺了一隻淺口白瓷盞。從瓷盞旁擱着的那隻茶壺看來,盞中液體不是老黃酒,而是老茶湯,深褐色的茶湯還證明着它的滋味恐怕並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面對一桌距離之外飄揚傳來那麼濃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飲一滴,卻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開席之前給他的那瓶藥,他當即服了一粒,才能撐着精神,否則他現在恐怕已經醉暈過去。…

    陳酒剛剛拿出那酒壺時,林杉還有些高興,並非因為他也要來上一盅,而是他想讓廖世喝醉。便能再令這老頭兒耽擱一晚上。離別在即,下一次見面不知是三年後,還是又過一個五年,林杉望着廖世仿佛從十多年前就一直未變過的乾瘦模樣。忽然心生一種濃郁的愁緒。

    廖世花了將近十年時間,療好了那孩子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極惡劇毒,毒素散失後,她還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他卻因為一直在懷疑廖世與那孩子母親的中毒原因脫不開干係,對這位長輩還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傷情最危急的時候,冒着被京中隱敵圍剿的危險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來到他的面前。會診、研討醫策、配藥塗藥……乾瘦老頭兒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還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會兒,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對此心裏很感激。但那種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飄忽,只停駐在口頭上。

    飄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說要怎麼來報償這脊背佝僂、面目也有些醜陋的老頭兒,但他一直以來卻什麼都未做成。這除了是因為廖世不戀權勢,也不缺錢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歡、也是對別的女人來說可以逼得她們選擇上吊來抗拒的事情,還因為他實在是太熱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夠熱忱籌備報償廖世的事,終究還是緣於廖世這個人對他而言,還不夠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時候,他那種一直只是掛在口頭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實處,心裏湧出深沉的離別惆悵。

    他陡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似乎對別人的索取總是大於回報。藥鬼老頭兒幫他做了許多事,他不但沒有實際的償報什麼,臨到老頭兒要離去遠行的最後時刻,他還要索取老頭兒有些倉促的出發時間,只為緩一緩自己心頭的惆悵。

    林杉……林安遠……其實你的心腸,並非你給人看到的那麼溫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當值的珍惜的人還在身邊時,你從不知道多愛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時候,你才又懊喪……這就是典型的自釀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這一點作惡於人、作罪於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變過!

    坐在對面的廖世目光從陳酒那兒回來,才片刻沒看這邊,老頭兒忽然發現,與自己對坐的這個面龐雖然還比較年輕、但肩後長發間已隱現銀色的男子,剛才還只是輕輕覆在茶盞邊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緊,修長的手指繃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脈微突。

    「唉……」廖世忽然嘆了口氣,悠然說道:「老頭兒還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丟的是命。」

    循着廖世的話音,林杉收回了漸染愧疚感的思緒,微微定神後,他忽然說道:「在這裏,誰敢動你?」

    廖世微愣。

    「不論叔父剛才說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戲言,愚侄都先把話擺在這兒。」林杉抓起手中茶盞仰脖一飲而盡,入喉雖然是苦澀的老茶湯,他卻飲出了烈酒之興。將茶盞拍在桌上,他說道:「誰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屬,我讓他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別的人,我定然派下屬去綁了他來,押其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話中提到的那種旋木車,具體運作起來是個什麼玩意兒,廖世只覺得腦中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這種林杉用來練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過,那群無聊到心生惡趣味的兵娃子實在可恨,遞他上去就不放他下來,讓他在上面一直轉了三個時辰……

    然後林杉得知了此事,將那一小隊惡趣味的小兵從幾千人的軍隊裏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雖然看上去不殘酷、但實際上極為可怖的懲罰很快發令下來。

    那一天北三路軍十九分隊五千兵卒都沒有操練課業,而是領受了另一種有關操練心性的軍令。在寬敞的練兵場上,全體兵卒站出整齊但很薄的方陣,儘可能讓每一個兵卒都能觀看到那幾個小兵在旋木車上轉啊轉。

    平時眾兵卒每天只用練一個時辰的旋木車,那天那幾個小兵則在上頭轉了一整天,立即從可恨的小兵變成了可憐的小兵,當天回去嘔吐了好幾天。此後那幾個小兵看見廖世就像看見急速旋轉的鐵蒺藜,一個個只是目光觸及就逃得老遠,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剮掉一層皮。

    「你的下屬是轉三天。別人的下屬是多轉兩天,還是有些區別的啊。」

    廖世本來想說,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議與請求,回京給王家那個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後不慎治死了那個可憐孩子,那孩子的皇帝親爹召人砍他時,林杉還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氣的救他。

    但這個念頭在小老頭兒的腦海里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擱下了,只挑了句無足輕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將話題扯遠了,要儘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眼看外頭天色,已經到了必須立即啟行的時辰。

    林杉面色稍緩地解釋道:「也不能罰得太重,連轉五天可能會傷人病臥半年的。自己的下屬還要馭用。別人的下屬就管不着了。」

    話剛說完,他就看見廖世站起身來。意識到老頭兒真不再留滯了,他當然也跟着站起身,卻不自禁地肩頭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邊的陳酒也已經隨着廖世的離席而站起身來,見此一幕。她當即放下手中一直攥着的灰色酒壺,腳步輕快走到林杉身邊,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卻微微抖手,使其鬆開。

    陳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擔心,又有些微惱意。

    廖世看見了這一幕,又無視了這一幕。他是有一雙妙手,配製了類別紛繁的藥劑,許多毒物到了他手裏變成救人的靈藥……但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來牽線搭緣,他自己都還是一個老光棍。

    無視掉眼前這對總也邁不近最後那一步的男女剛才相顧流露出的那絲小情緒,廖世默然片刻後,臉上舒展開笑容。乾瘦到皺紋都擠成一團的臉上皮膚,那由風霜刀刻就的溝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說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國大地十多年前連綿戰事,催得這種極品所存極少。在這種酒氣面前,你還能一直保持清醒,看來我給你配的那瓶藥成功了。」

    林杉忽然說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後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臉上的笑容立即灰飛煙滅,不停搖頭說道:「這是克制之藥,只是暫時麻痹了你的某種只覺,並沒有多少治療效果。你敢喝酒,還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對你的身體損害極大。」

    林杉似乎並不太重視藥鬼老頭兒危言聳聽的叮囑,依然眼含笑意,又說道:「好吧……可是叔父只留了一瓶給我,好像有些不夠吃。」…

    「你以為這藥可以當飯吃吶?」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頭兒早年雖然與你聚少離多,卻一點也沒大意你的脾氣。倘若多給你留幾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話說到這裏,廖世就又蹙起了眉頭,眼皮稍稍下壓,使雙眼變得有些狹長起來,以這種極為凝聚因而也給人一些刺傷感的目光盯着林杉,再才接着說道:「我可警告你,藥鬼之名並非全是他人的詛咒貶低,我的藥確實都是有毒的,大多數人消受不起,沒有我看着,你也別亂來。」

    話語微頓,藥鬼老頭兒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邊的陳酒。當他的目光落在這個不着絲毫粉黛、素麵朝天卻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線的女子臉上,他眼中那種凝聚的銳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面,眼皮仍然下壓着,卻是因為滿臉的笑意所致。

    老頭兒笑着說道:「酒丫頭,你把那壺酒送給叔,叔等會兒就告訴你,這個瘋子最可能把那瓶藥藏在哪四個地方。」

    「他不是瘋子,你也還不是我叔。」陳酒覺得,當廖世望着她說出那番話時,他臉上的眉開眼笑頓時變得充滿了不懷好意,所以她雖然臉上掛着淡淡笑意,還給這佝僂老頭兒的話里拒絕的意思十分明確,「再者,我不擅長偷東西,我要的東西只會親自去找、或是當着人的面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膚彈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語裏好像有得罪這女子的詞彙,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會忽然變成了帶刺的薔薇。這麼不親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陳酒也就不管他了,徑自走回茶案旁,伸出雙手。重新將那灰色酒壺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樣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那隻看起來並不美觀的酒壺。

    在陳酒去取壺的時候,林杉朝門口一名侍衛拋了個簡短命令,那侍衛立即退走,去隔壁書房請嚴家小公子了。

    攥着酒壺的陳酒轉回身來,注視着廖世慢慢說道:「不是小酒吝嗇。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這酒的年份,想必不難看出這酒壺上的陳舊歲月痕跡。當年的陳家酒莊,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設計燒制的,而這隻壺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雖然它與進步到現在的陶器製作工藝相比。丑得似乎只能當小兒尿壺,但如今這世間卻僅剩此一壺了。

    說僅此一壺,不是因為酒莊裏的藏品都毀了,實際上還有一處秘密的深窖保存完好。這也是陳家的酒勾兌技術最大的秘訣,陳年原漿一直都保持在十、二十、三十這三個年份。但說起來這壺六十年的老酒原漿雖然只有一壺。也不是最珍貴的。」

    「貴只在這醜陋的壺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後,陳酒才繼續說道:「這是陳家酒莊奠基時的藏品,早些年酒窖里的原漿都是買的,而從這一壺開始,由陳家自釀儲備。為了紀念這個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壺底,父親出生時。也將拇指印摁在上頭,最後是我,雖然身為女子,亦將大拇指印摁在上面,視為成年後仍能以女子之身繼承酒莊延續於世。

    這裏的酒,我並不會吝嗇於敬獻給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後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陳家秘藏酒窖里的那些陳年原漿都可以敬獻給廖叔叔享用,但這壺不能給你。酒可以再造,壺卻不能,這隻壺定格了我陳家三代人的記憶。但只要它存在,我陳家行走於世上的痕跡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神情漸漸變得鄭重,認真地說道:「難怪三年前那麼緊要的事頭上,你還不放心把這易碎物放在那處極隱秘的深窖,一定要帶在身邊一路顛簸千里。」

    陳酒剛才解釋了很多,此時聽廖世認同了她對這隻酒壺的態度,她卻不再說一個字了。

    這時廖世忽然又抬起一隻手來,臉上情態也是陡然逆轉,一邊急速擺動着枯枝般的手,一邊語氣有些含着耍賴前兆意味地說道:「不、不,我說陳家丫頭,你不想把它給我,也不能這麼噁心我啊!比擬什麼不好,你偏說它像個尿壺,壺口留得這么小,能尿得進去嗎?」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聞言不禁莞爾。

    「既然您都已經看出它不能作那種壺,那您就當小輩剛才說的那個詞兒只是一時口誤好了。」因為剛才話語間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陳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濕,此時那潮意還未退去,她卻又被廖世的話逗樂了。

    沖廖世有些頑態地眨了眨眼,陳酒眼角掛着兩滴極細瑩澤,微笑着又道:「只有壺口夠小,才好封泥窖藏,這是早年老陳家酒莊的一大特點。還有一小秘密可以告訴您,陳家的酒全都是串在架子上,瓶口朝下倒着放的,這樣一旦有溢液,就說明窖藏失敗,會被挑揀出來。所以如果廖叔叔今後在哪家陌生的酒肆買到號稱老陳家倖存的老酒原液時,一定要用比看壺口封泥更仔細的眼神,看看壺底有沒有刮痕……」

    「哎……」不等陳酒把話說完,廖世忽然哀嘆一聲,喃喃說道:「能別再提壺的事情嗎?」

    陳酒依言不再說話了,但在廖世看來,她微笑着的臉龐似乎寫滿了句子,並就展開在他眼前,他無法做到避之不見。

    「我忽然發現……」沉默了片刻後的廖世忽然說道,「……只用了不到三年時間,你就跟着這小子學壞了。」

    陳酒甫聽此言,柔順的目光微凝,她偏頭看了看林杉,然後又迴轉目光看向廖世,雖然沒有說話,可眼神里已經寫滿了「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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