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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的雨水還算充足,上午一陣小雨過後,下午天上的積雲散去大半。眼看着這是放晴的兆頭,柳堤鄉水庫的沙堤上,三三兩兩走上農人。田裏春種事項大多結束了,因而農人們背犁的少,多是扛鋤頭的,淺鬆土細除草,是為諸多農作物在幼苗期必須做好的農務。
當然,還有挑着兩大筐牛糞、草木灰等等田肥,「嘿嘿呦呦」呼出大氣,從水庫沙堤上走過的,這大約是種菜為主產的農人。牛糞是貴重的農家肥料,大約積累一個冬天才能攢滿一窖,水田裏捨不得用,多是撒些草木灰,牲口糞漿多是用來種蔬菜瓜果這類回報較高的作物。
只是每天挑着這樣的肥料來來去去,帶上身的味兒不太好聞。好在農戶人家多是習慣了,不但不會避諱,是不是還會與挑糞經過的農夫摻和幾句。「唷,你家池子裏今年儲得足啊!」「這味兒夠熏,越熏越肥,你家今年長瓜又得豐產了吧?到時候可要給同鄉的便宜點稱啊?」諸如此類。
行過沙堤去往農田的農人,挑肥在沙堤上大步直邁的農人,或者暫時沒農活、就拿着折了田坳里野竹子自製的釣竿到水庫釣魚的同鄉,這些在柳堤鄉都是大家熟悉了的場景。沙堤大水庫在幾個村莊的中間,除了澆灌田野,村民日常生活里浣衣洗菜都靠得是這大水庫,百多戶的莊稼人,因此幾乎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今天不見明天也得見的熟絡關係。
在這樣和諧的生活環境中,如果有生人混入,在大傢伙的眼裏就會格外明顯。
今天水庫沙堤上就來了兩個很顯眼的外鄉人。
走在前頭的那位年輕人,雖是一身布衣,卻不像柳堤鄉的農夫們趿着草鞋挽起褲、袖衣管。年輕人的衣服很整潔,足踏布鞋也只有鞋沿沾有泥濘,他手裏還打着一把通體漆黑的布傘。然而像此時這般春雨漸歇,只剩細微雨點稀疏降下。柳堤鄉的農夫最多只會戴頂舊草帽擋一擋,實際情形是戴草帽的也少。
年輕人的背後,大約隔了五步距離,跟着一個蓑衣人。他頭戴闊邊的笠帽。遮去了上半邊臉,只約摸能看出,他大約要比前面那人年長些許。但蓑衣人與前頭那打傘的年輕人應該是一路的,因為他的臉雖然被笠帽遮去,可他露在蓑衣外的衣服鞋襪也很整齊乾淨。着一身淺色在這荒郊僻野跋涉,能不染塵埃真是太難了。
不過,既是一路的,為什麼不並肩行走,一定要一直這麼拖着中間幾步路?
沙堤上扛着鋤頭經過的農夫、以及堤下正夾着釣竿在串魚餌的賦閒農人時不時瞟那兩人一眼,本是有些提防。怕這兩人是外鄉來破壞水庫的歹人。柳堤鄉這一帶百里範疇內都沒有河流,這個水庫是幾個村裏的族長召集百戶莊農合力挖了半年才修成的,算是附近一帶蓄水大工程,但再大的水庫也怕決了堤口,這可關係到上百戶人家的第一撥夏收。
水庫里還有禾生、大年和六喜一併三家合了錢養的鰱魚。每年捕魚時還能給四下鄉里分些價格實在的,可不能讓人一把藥給害了去。
然而大傢伙盯了好半天,也沒見着沙堤上那兩個人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人家真就是路過的。
放下心來的農戶們就忍不住心裏又冒出那個念頭:既然不是來害人的,卻又不像朋友,那這兩個人到底來這裏做甚?…
一前一後行過大水庫一側沙堤的烏啟南與蕭曠什麼也不想做,他們的確純粹就是路過。烏啟南很想甩掉背後那個頭生短髮的僧人。蕭曠不想跟丟前面那個已經沒有能力動武的殺手,兩人不緊不慢走着,但內心其實都很急躁。
他們腳下踩着的這條堤面,看起來雖然已算農鄉建設中的大工程,大約能有七十丈長。身邊這個倚堤而建的水庫溢滿一半,便足夠四周幾十畝農田春夏秋三次大型灌溉。當初籌備建此水庫的人的確可算目光遠大。但是,比起烏啟南腳下走過的崇山峻岭、比起蕭曠腳下走過的北雁王府、南昭京城,這水庫頓時就顯得單薄渺小了許多。
這裏,不過是他二人前為甩脫跟蹤、後為窮追不捨的這場漫長旅途中的一個段落罷了。
走過了水庫沙堤,走過了沙堤前的那片田壟。走入了一條山道,烏啟南緩緩停住腳步,將手中撐開的黑布傘收攏,慢慢轉頭看向後頭那蓑衣人,揚聲說道:「閣下就準備這樣一直跟下去麼?」
蕭曠微微抬首,他的雙眼仍在闊邊的笠帽掩蓋之下,只見他唇角挑了挑,似在微笑,接過話頭說道:「咒罵你有損我斯文,毆打你致死也不會鬆口,便只好這麼跟着了。」
烏啟南偏頭看向遠處,這是他表達厭惡的方式,接着他慢慢又道:「那我一輩子不回去,你也就這麼跟着一輩子?」
如果換一個環境,換一對男女,在說出這句話,現場氛圍應該瞬間就會變得頗為曖ゐ昧。
然而這種情ゐ調絕不會在此時發生,因為烏啟南此時一字一頓說的是一個現實得有些殘酷的事情。
對於烏啟南問的話,蕭曠認真思考了片刻,然後認真回答道:「就目前情形而言,也只能如此了。」
這話說完,他略微頓聲,就語含笑意地又說道:「在蕭某看來,此事應該沒有你說得那麼麻煩。因為你有組派,所以要查你或許很難。可正因為你不是一個獨人,我總能提早遇到認識你的人,他卻未必能像你這麼頑強。」
烏啟南雙瞳微縮。
這世上很少會有一個如此厲害的人,願意做跟蹤這樣無比乏味的事情,但他有幸而又極為不幸的遇到了。
被這個人如影如魅跟了幾天,烏啟南時常覺得困惑。
從常理而言,一個能力強大的人,必定也有着廣遠的志向,為了做成某件事,才可以不停的學習磨練自身。
然而緊跟在自己後頭的這麼一個思維嚴謹、智力不俗,而又武功如此強大、已經能做到內勁外放的高手。他做什麼不好,卻選了這麼無聊的事情?難道他辛苦將自己的能力提升至此,內心理想卻這麼短淺?甘願為此小事受人奴用?
並且,思及此處的烏啟南早有另一個使他覺得頭疼抓狂的覺悟。正是因為他看不透這個生着短髮的僧人是何心境,所以他無法用他能掌握的利益,反過來試圖收買其變節。
這僧人武功極高,自己就算一人能變作十個,也不是他的對手。除此以外,此人不缺錢,雖說有還俗的意思,但依舊飲食清淡,無不良嗜好,對女人也無甚興趣……這簡直就是個無縫的蛋啊!
不僅自己想反攻破不成。此刻聽他這一句話的來意,倒是自己的處境將會變得越來越狹窄。
烏啟南嘆了口氣,側過臉又看向那蓑衣僧人,淡淡說道:「有你這麼明顯跟着,我派中人就算再愚昧。也不會明知故犯。」…
「你這是在給我提建議麼?」蕭曠依舊語含笑意,「我也是藏頭露尾得久了,有些累,便先這麼跟一會兒。這片鄉野民風淳樸,應該沒有你的同門吧!待會兒到了人多的地方,我自然會匿了,你不用掛念。」
烏啟南扯了扯嘴角。表面上一個字未說,心裏則已經罵了句:我掛念你個球哦,這是什麼僧人啊這幅德行,難怪要還俗。
忍了忍心中怨怒,烏啟南也乾笑了兩聲,然後又道:「我若不走了呢?你想怎麼跟?」
蕭曠溫和說道:「如果是你覺得累了。我可以雇輛馬車帶着你走,沿途你可以陪着車夫一起,看看路邊的風景。」
有那麼片刻工夫,烏啟南真想一掌掀了那僧人頭上的笠帽,然後撲上去。摁倒他,掄起拳頭將那張淡定含笑的臉龐捶爛了,再一腳踩進泥里,最後碾上幾腳。
然而實際情況是他根本做不到這些,這種場景最多在他腦海里虛幻縹緲地停留片刻。
此時他的體力耗損得嚴重,即便他沒有在牢裏吃那些苦頭,憑他全盛時期的武功,也拿這僧人無能為力。
別說迎面給這僧人一拳,要走近此人三步距離,都極有可能被他近乎能隨手操起的掌風震裂骨骼。
烏啟南咽了口唾沫,咬咬牙,最後又只能無力地鬆開。他長聲一嘆,再開口時毫無預兆的換了個話題,氣氛迥異:「閣下一身所學皆屬上乘,尤其在武道修為,隨便去哪裏都能混得風生水起,為何甘願在南昭帝京、青燈古卷默默無聞這麼久?」
「隨便去哪裏都能混得風生水起……」蕭曠的語氣里少有帶上一絲疑惑,「你是指打家劫舍的行當?」
烏啟南愣了愣神,旋即心生一絲惡念,順勢點點頭,開始煽風點火:「也算是吧!呼朋喚友、吃香喝辣,夜夜有美在抱,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搶……」
「你的想法很好,憑你的本領,完全可以勝任。」
烏啟南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人忽然出聲打斷。這個冷不丁開口的人,當然就是那個跟蹤他的笠帽僧人。
烏啟南不說話了。
又一次的試探,再一次的失敗。
蕭曠這時卻也忽然一嘆,斂了臉上笑意,平靜而緩慢地說道:「為了不做北雁王府的上賓,我才來的南昭,這裏有我的朋友。然而為了不沾染南昭國事,我又只能青燈古卷啊。」
烏啟南好似忽然抓住了什麼,當即眼神里閃過一絲狠意,說道:「可你現在想還俗了,是誰逼得你連和尚都做不成?」
「你這挑撥之詞太明顯了,就算有人逼我,我也不會告訴你是誰。」蕭曠臉上又起笑意,話語只一頓,就接着說道:「何況沒有人逼我,是自己不想繼續青燈古卷了,做僧人的確不如做普通人過得快活。」
烏啟南又被噎了一道,他冷哼一聲,不再說話,也不再停步原處,便握着收起的黑布傘繼續前行。
不知道歸路在何方的旅途,沒有盼頭,就總是比較容易讓人提早感到疲累。
在又走了一個多時辰的山路後,烏啟南在一條淺溪面前停下。蹲身掬水洗了把臉。
然後他側目看了看不遠處,就見那笠帽僧人安靜站在溪流邊,依舊與自己保持五步距離,什麼也沒做。只是定定向這邊看過來。
烏啟南忽然說道:「你是屬蛇的嗎?」…
蕭曠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回答這個問題有無必要和益害,然後他果然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你憑何覺得我屬蛇?」
烏啟南伸出一根手指頭,點點足下,道:「五步啊!你總是離我五步遠,准得不像個人。」
「蛇也沒這麼准,人乃萬物靈首,只有人能如此。」蕭曠淡然開口。話意不知道是在自誇,還是在糾正烏啟南的錯誤,「並且,所謂的五步蛇、七步蛇,指的是中此類蛇du的du發時間。而不是距離。倘若你被五步蛇咬傷,就算不邁五步,也不能倖免無事。」
烏啟南抿了抿嘴唇,淡淡說道:「這個我當然也知道,剛才我故意那麼說,只是想罵你。」
蕭曠也很平靜,慢慢說道:「你問我屬相。最多算是試圖向我套近乎,不算辱罵,然而這你也失敗了。」
烏啟南嘴角一顫,道:「你能不能別這麼有耐心?」
蕭曠思忖了一下,然後說道:「可我也不屬虎。」
……
……
一直以來,岑遲給人的感覺。都是那種能把事情提前準備得很周密的人,這也是北籬學派主系弟子應有的能力。
——儘管岑遲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師從北籬頗為短暫的時間,就被驅逐了。
不過,訝異心緒只在心中停滯了片刻。方無很快就回過神來。捉摸到岑遲話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種不似安慰、但也並不如何認真的語調慢慢說道:「雖然我想不到你今後還會做出些什麼事來,但我尊重你的選擇。
譬如今天的事,雖然數度超出我的預想,但這也不能說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
「不,」岑遲嘴角的嘲諷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做過許多如今在我自己看來都覺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離開師門後的那幾年時間裏,我竟將被逐的怨恨扔到師哥頭上。所以我躲着他,但又每時每刻想着,以另一種方式在師門考核上勝過他,後來我投了相府……」
「這……」如果冷汗可以隱形的話,此時方無的額角一定已經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現在,才得知岑遲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後調整好心緒,方無才平靜開口說道:「你那時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麼大的刺激,會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不過……史家知道你是北籬的人麼?」
岑遲蒼白的臉龐上神色數變,然後緩緩開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幾年,對身世根底做了嚴密修飾,那時他應該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隻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現在卻已能確定,他是知道的。我對你講過,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師哥的手稿都竊取了,卻裝模作樣的以樞密院公務文件的由頭將那些手稿擺在我面前,為了試探我的選擇,另外也是為了確定我學自何門。」
方無摸須說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復原了,但事實上又被你打亂了順序。」
岑遲寒着臉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論如何,相府認定了我的來處,倘若今後我還像以前那樣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尋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後能給相府製造的價值了。」
方無沒有再接話,只是沉吟起來,過了片刻,他側目朝一旁看去,視線定在了地上某處。
岑遲歪頭順着方無的視線看去,頓時臉色微寒。…
高潛的屍身還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乾結的血漿塗了數條暗紅長痕。
聽到床上傳來動靜,方無這才將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緊接着他就見岑遲掙扎着似乎想起身,連忙阻止:「剛才你向我討藥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別瘋了,安生點吧!」
「躺着說話難受。」岑遲不但沒有被方無伸來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撐着他的手艱難地坐了起來。
感受到岑遲的手指一片冰涼,渾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詭譎藥丸的藥力支撐。方無不禁擰了一下眉頭。但岑遲已經坐起來了,方無也不好再折騰他躺下,只是扶着他的肩,幫他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潛還活着時。踹在岑遲胸前的那一腳十分狠辣,岑遲肋骨斷裂便是拜其所賜。這樣沉重的傷勢,需要臥養至少五天才能恢復些行動,方無的診斷絲毫不差。
此時儘管有那奇異藥丸在體內作用,催發人體潛儲的元氣,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於一般的皮肉傷痛。岑遲強撐着身體坐起來,那藥力給他帶去的舒適感受瞬間被肋下斷骨處的劇痛替代,他雖然咬牙忍過。可額頭很快就一片濕痕淋漓。
只有在一動不動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漸漸又被藥力壓下去。再靈妙的藥,效力表現在人體上,還是抵不住許多限制。
閉目休息片刻,岑遲才漸漸鬆開了擰成一團的雙眉。睜開眼說道:「屍體必須儘快處理掉。」
「這我知道。」方無捲起衣袖替岑遲擦了擦額頭汗濕,然後又道:「不過,我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所以我把這事托給了另一個人。」
岑遲臉上現出驚訝神色。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別多心,這個人說到底其實是蕭曠安排的。」
岑遲挑眉道:「除了那藥丸,你們還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這兩樣。沒別的了。」方無擺擺手,然後他站起身,去桌邊倒水。
在剛才的打鬥中,桌上的酒罈砸了幾個,茶盤裏的茶杯也摔了幾個,幸好茶壺還在。裏面常備有茶水。當然,不能奢望茶壺裏的茶水還是熱的。
方無倒了杯冷茶,走回床邊坐下。見岑遲掩在衣袖裏的手明顯止不住的顫抖,方無也沒多說什麼,只端着茶杯餵他喝水。
失血過多。外加渾身冷汗不停,岑遲也是口渴極了,只三兩口就將茶杯飲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嗆了喉,肺腑間本來就氣悶,這惹得又是一陣痛咳。
饒是方無憑修道者平靜如水的心境,看見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遲疑了一瞬,方無伸出一隻手攤平手掌,又慢慢握緊,手指關節發出噼啪一陣輕弱響聲,接着他再次攤開手掌,覆在了岑遲背後,在背心幾處大穴上拂過。
岑遲只感覺一股和煦之氣如過堂風般湧入肺腑,將胸中滯氣激盪一空,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無比順暢。嗆水所致的那點咳意要忍下,也變成輕而易舉之事。
而方無在收回手掌時,他的額頭已滲出一層細汗。
高潛的武功本來就不弱,之前處於生死掙扎之境中的他,劈出的一掌威力更甚。方無挨了這一掌,所致內傷着實不輕,此時本不宜輕易再強催內勁外施,他是擔心岑遲咳嗽不止,萬一再把剛剛接回去的肋下斷骨震裂,於其虛弱的身體再生負擔,所以才勉力相幫。…
關於紅色小藥丸的來路,岑遲本來還心存一個疑惑,準備仔細朝方無套些話來,不料這一通咳嗽,腦海里的念頭也被咳散了。望着方無額頭上的汗,岑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如果我能像大師兄那樣,擁有習練武藝的天賦,今時今日或許不必這麼麻煩,累你如此辛苦。」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你有蕭曠那身武藝,或許在多年以前,相府就會拒你於門外,哪還可有今天的事情。」
岑遲聞言微愣,旋即面露一絲尷尬笑容,兀自搖頭道:「我也糊塗了。」
「你現在什麼也別想了,安生點養傷才是最重要的事。這斷骨在肋下,一不留神,是會遺下病根的。」方無將空茶杯放回桌上,然後走回床邊,就要扶岑遲躺平。
岑遲當然也知道自己這次玩過火了,差點將命陪進去,雖然最終僥倖逃過死劫,但這小半條性命是再張狂不得,便正準備依了方無的勸誡,好好將養幾日。
但就在這時,客房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緊接着敲門者的聲音傳了進來,卻不似客棧小二說話的語調:「打攪了,請問這裏是方先生的房間嗎?」
這不速之客未報自己的來頭,但較為準確的直言客房主人。這說話的語氣雖然客氣,可內容里卻透着一絲古怪。
然而方無的臉色先是繃緊了一下,旋即就鬆緩開來,不過他口頭上所言依然帶着絲警惕,並不立即回答,只反問道:「閣下何人?」
「在下來自暮山。」門外之人話音剛落,又抬手敲門四下,略帶節奏。
屋內,連岑遲都已經通過那敲門聲,依稀辨出了對方的來頭。側目向方無遞出一個眼神。
方無沒有說話,只是默然走到門口,拔了門栓,將外頭的人引進來,然後再關上門。
看見門外端正站立的那個青年人走入室內。面龐因距離拉近而清晰起來,岑遲不禁微微怔神。
由着方無剛才提過的一句話,岑遲知道這青年人是自己的大師兄安排所得,對其來路並不會心存太多質疑。然而在看清這個人的臉時,他心裏頓時仍然止不住的驚奇。
這個青年人的身形長相,與一旁躺在地上已然死透僵硬的高潛至少有着七分相符。如果不是因為大師兄的那層關係在內,在看見這個青年人的那一刻。岑遲差點就要以為,是高潛的兄弟找來尋仇了。
而對於這位半道到來的青年人來說,他從出發之始,就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為何,所以他很容易便讀懂了岑遲的眼神,並且很快在一片血腥凌亂的房間裏。找到了高潛——自己即將取代其存在的那個人。
青年人的目光在地面屍體上停頓片刻,然後抬頭看向方無,最後視線挪回到床頭倚坐的岑遲身上,揖手道:「在下暮山沈涇,名屬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敢問閣下就是北籬二十二代主系門人,岑遲,岑先生?」
聽這青年人將「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的身份來頭說出口,岑遲心裏最後那點忌憚也放下了。
這實屬他無可奈何的一絲異樣情緒,只怪這青年人與地上生機全無的高潛長得太像了,乍一眼看去難辨誰是真的,誰為偽裝,不得不使岑遲心起疑竇。
心中最後的一點防備消解了,岑遲面色漸趨緩和,微笑着道:「在下岑遲,基建大荒山北籬學派二十二代門人,幸會師兄,請恕岑某傷勢沉重,無力見禮了。」…
言及自己的門別所屬,岑遲心裏不禁浮生一絲酸楚。自己被逐出師門學派這麼多年,不知還能不能算是北籬門人?而辨別這名叫沈涇的青年人話中所言,顯然對方還不知道這一點。
此時岑遲面色蒼白,嘴唇略有灰敗氣,再加上心中情緒驟然低落,他整個人看上去病勢更沉。
這一點沈涇是觀於眼、明於心,即便岑遲不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亦是絲毫不在意這點客套,反而有些擔心岑遲的傷勢究竟沉重到了什麼程度。
「岑兄不必拘禮,眼下應當仔細調養以為要務。」沈涇沖岑遲微微頷首,略作遲疑,他又說道:「若推算起師門輩分來,你我算是平輩,但在下的師承早已偏離了北籬學派主系,所以……倘若岑兄不介意,你我私交以平兄弟相稱即可。」
岑遲含笑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沈涇側目看向走近過來的方無,微笑揖手又道:「如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方先生系北籬十八代籬子傳人,並且輩分上比在下高出至少兩代……」
不等沈涇的話說完,方無便笑着擺擺手說道:「這些排輩上的事,以後再聊罷,當下處理這屍首之事,不知沈小友有沒有什麼難處?」
沈涇望着地上那具冷硬的屍體,略作沉吟,然後問了句:「需要保留什麼嗎?例如首級、手指之類的。」
方無挑眉道:「這倒不必,死屍罷了,弄得越乾淨越好。」
倚在床頭的岑遲這時忽然說道:「他的衣甲,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事物,必須完整取下,今後或許會有用處。」
沈涇偏頭看向岑遲,緩言說道:「在下初來乍到,此事還需勞煩岑兄言明。」
岑遲點點頭,先閉目休息片刻。將又開始浮亂起來的呼吸節奏調勻,同時在腦海里將高潛身上所攜的事物琢磨了一遍,然後才睜開眼徐徐吩咐了一些瑣碎事情。
仔細聽明了岑遲地叮囑,沈涇點了點頭。走向高潛的屍身旁蹲下,然後將斜掛在背上的一條褡褳掀了下來。
褡褳里隱約可見數把刀匕纏麻繩皮革的把柄,若非沈涇年紀輕輕,體格勻稱,且着裝整齊乾淨,他這斜掛在肩上的一套行頭,便仿佛有些屠夫的影子。
沈涇從褡褳里取出一把匕首,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割開了高潛的衣服。
在兩層染血結痂的衣料被割裂後,露出裏面貼身穿着的一麵皮甲狀衣物。這衣物的制式有些古怪。沒有開襟,似乎不能被稱之為衣服。
岑遲倚坐在床頭,歪頭看向沈涇,看着這個長相與高潛有七分相似的青年人在割真高潛的衣服,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奇怪情緒。
真的高潛已經死透僵硬了。而假的高潛在扒他的外衣。
沈涇用手裏的匕首朝那奇怪甲衣上劃了兩下,不僅感覺到匕首在打滑,那甲衣上也絲毫未留下痕跡。
沈涇眼露一絲驚訝神色,轉頭看向岑遲,感嘆道:「我這把匕首,即便切割牛的脊骨,也只當是切甘蔗。可劃在這皮甲上,卻是一點作用也無。」
「這是鱷龍甲,極為強韌,對尖銳物的刺擊有很好的防護作用。但因為不具有硬甲的支撐力,所以不能運用於軍士戰甲,一般只是一些富戶買了去。托工匠做成貼身護衣。」岑遲淡淡一笑,「穿着這樣的皮甲,面對槍林箭雨,防護能力也成枉然。」…
沈涇的目光挪回高潛身上,此時屍體上外傷流血已經停止。不難發現屍體的致命傷在後背,還是外創。並未多猶豫什麼,沈涇又執匕割開高潛背後的衣料,很快他就發現,這鱷龍甲是只有正面,沒有背面的。
岑遲旁觀這一幕,又說道:「這種內甲的缺陷就在這兒,不夠大,保護面也就不夠全了。」
這時,坐在床邊的方無忽然開口道:「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坐在你對面的原因。但……在殺他之前,你怎麼確定他把護甲穿在正面了?」
「雖然這猜正反也是賭了一半的運氣,不過,平時有些細節還是看得出的。」岑遲揉了揉又開始有些亂跳徵兆的心口,緩了口氣,然後接着道:「他本來是丞相指使監視我們的人,一直都在防備着,因而他不會把身體空門讓給提防着的人。這一路行來,他都是走在我們背後的。」
「哦……」方無緩緩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才道:「看來你對高潛的留心之處也不少,這樣一來,以後沈涇跟着你,也叫人放心多了。」
岑遲從方無的話里聽出了一重別的意思,當即說道:「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嗯,該走了。」方無也不繞圈子了,直言相告:「你的毒已經解了,高潛也殺了,還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幫你的呢?或者說,接下來的事我幫不了你,不如就在這兒分別吧。」
方無剛剛說完這句話,就連一旁才剛到來,對他二人之間相處細節並不了解的沈涇也是手頭夥計一頓,偏頭看過來。
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方無這樣的道別方式,來得太突然了。
望着對面兩人近乎同時遞來的目光,方無抬手屈指插在稀疏的鬍鬚里劃了兩道,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我說得不對麼?你的確沒什麼事再需要我幫忙了。」
岑遲半磕着上眼皮,語氣有些沉着起來:「老道,不知不覺,我已當你是很好的朋友。」
他這言外之意,是指他與方無同行這一路以來的關係,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有事相協這一目的上。既是存了挽留之意,也是有些怪責方無說走就走的決絕,還要牽起了這麼個聽來有些冷冽的理由。
方無聽出了岑遲語氣里的惱意,心裏卻升起一絲溫暖。
岑遲說的這句話,何嘗不是他也想說的?只是他過慣了在山川廣野間散漫穿行的生活,雖然於修道之事上至今並無明顯的成果,但對於心境的修煉,卻明顯比岑遲清寡許多。對友人的留念之情並未在心中盤踞太久,就被他操控情緒的意志力所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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