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01)、敵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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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顯陰沉的天幕下,在一片沒有什麼樹木,只有墳頭凌亂矗立的荒地,莫葉跪在一處沒有墓碑的墳丘前,一張一張燃着黃紙。

    今天是民間掃墓祭祖的日子,這片平時罕有人跡的荒地因此陡然也變得「熱鬧」起來。每年的這一天,這片地方上色彩鮮明的變化,已經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景。

    這種風景,不是季節交替自然形成的春暖花開、草木返青現象,而是由人為帶來的紙花、香燭、冥錢點綴成就。

    也是等到了今天,以往有路過這兒的人才可能發現,平時看上去或許只是一個小土包的地方,其實那方寸突出地的下面竟可能埋着一位亡者的骸骨。

    逝者的精神最先消弭,軀體隨後也必將成灰化土,這作為他們遺留在世間的最後一絲痕跡,很快也都會深眠入大地,消失無痕。但記着他們的活人們,會隨着生命地延續,將這份對先行者地思念,一代一代傳遞下去。

    人要成長,便需要忘記一些事情,才能完全接納一些新的東西。莫葉自認自己不可能忘了師父的事,但她要想堅強成長起來,便至少得能做到將這段過往先封存在一個範圍里,不至於使自己的心神時時受其困擾、錮足難以進取。

    第一年在這座空墳前祭拜時,莫葉哭了很久,悲傷情緒難以抑制地隨眼淚不住淌下臉頰,任她不停抬袖,似乎總也擦不干。

    那天許多路過的掃墓人看着她哭得悽厲的模樣,又見無碑的墳垛外表全是新土,都猜她是不是剛剛痛失摯親。還有陌生的掃墓人忍不住動了憐憫心,湊近身勸慰了她一番。

    第二年來的時候,莫葉只低頭垂淚片刻,但沒有哭出聲。她慢慢燒完一籃子冥錢,低郁的情緒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沒有在墳前逗留多久就回去了。

    今年的今天,是她來到這兒祭拜的第三年。眼看着一籃子冥紙錢已經被她認真地在墳前燒掉了一大半,這時的她也只是濕了眼眶,再無更多的情緒表露。

    也許是因為今天市面上出售的冥紙錢。質量比去年紙坊壓製出來的產品,工藝上更精細了,燒起來過火速度快,還不起什麼煙,沒有熏到莫葉的眼。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燒紙錢時的莫葉面現思索狀,但她思索的事,其實於墳垛中寄託的那縷哀思無關,她已走神至別的事上……

    當挎籃里盛的黃紙錢只剩最後一摞時,莫葉感覺有一個人在向她走近。那是一種蘊含目的的腳步聲,與在此之前匆匆路過她身邊的那些漠然過客不同。

    莫葉手指間捏着黃紙正要往火堆里投的動作一頓,她抬頭朝腳步聲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剛才還深陷在沉思中,因而神情略顯麻木的臉孔上。漸漸現出一絲微笑。

    這笑容里沒有勉強的意味,很是生動,因為她看見了熟悉的老朋友,並且這是她沒有意料到的事。

    「你怎麼來了?」莫葉輕聲開口。

    「我應該來的。」回答她的,是一個極為年輕的男子聲音,音色沒有女子那般柔軟,但聽來讓人感覺溫暖妥心。

    在外郡學廬求學將近三年。石乙終於完成學業,並還趕在去年年底之期前夕回到東風樓,與樓里一群雖然跟他沒有血緣關係、但親如姑姨的明媚女子們一起同堂過了一個春節。

    可在隨後幾個月的時間裏,石乙則天天被他的眾位姨母們圍着打轉,問諸多問題,或者故意拿薰香絲帕撩撥他。也不知道那些姑姨是怎麼想的,對這位還算能與樓里的姑娘們連上親戚關係的陽光少年,竟使出了各種纏迷手段,初時弄得石乙很是尷尬。…

    但石乙不知道是本心夠堅定,還是他以前就在眾人不知道的地方玩熟了這遊戲。他不僅很快便適應下來,並還看出了她們這麼做的惡趣味動機,暗自計劃出了一套陪玩策略。

    既然求饒投降的禮貌辦法,只會招她們越玩越歡樂,他便只能從正面發動「反擊」。

    自此,衣衫斜挎、故意袒胸露腹的陽光少年在東風樓里大唱春曲,逢人便拼酒,左摟右抱,滿嘴盡吟些香艷詞賦,撓人心尖、酥碎人骨的融言耳語合着口齒間的酒香噴薄,大有隨時忤輩逆推的勢頭,戲弄得樓里「十一釵」個個面紅耳赤,暗道不妙。

    在這種旖旎遊戲快要崩體,眼見即將釀成不諧時,幸好與石乙真正有血緣關係的姨母紫蘇出面,才算調停了這場鬧劇。

    眾位姨母們自此又不再故意來挑逗俊美長成的干外甥,石乙很快也恢復了他剛學成歸來時的樣子,着正衣衫,舉止大方得體,待人謙遜溫和,對樓里一眾姨母十分禮敬,每天早起以後,都要輪個問好。

    而石乙對於母親的親妹妹、他的親姨母紫蘇,他的態度更為溫柔親近,很多事情都會搶着幫忙去做,近乎恨不得將她當母親供奉起來,只要她坐着享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

    三年前,擔負管理東風樓全部事務之責的九娘忽然將這份責任與權力全部交託給了紫蘇,自此失去蹤跡。從那天開始,樓里的姑娘們就都在猜測,或許是因為九娘承受不了林杉遇刺身亡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心靈創傷,無心再做任何事的她只能選擇暫時避世寡居一段日子。

    只是時至如今,漫長的三年時間過去,離開以後的九娘居然從來沒有遞過一封信回東風樓,也不知這幾年裏她隱居的境況如何。樓里曾與她姐妹相稱、共事十餘年的一群女子對她愈發掛念,甚至有人悲觀的推測,她是不是早已經無聲逝去了。

    也是因為這種太惹人牽掛擔心的議論,才讓一些陳年舊事從東風樓里流走出去,讓莫葉知曉,原來那個在黑夜以單薄後背護着她,握着匕首獨擋危險的女子,在十多年前,以韶華年紀,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全心全意且極為熱烈的追逐過林杉的愛。

    但這兩個人,後來還是沒能走到一起,劃清彼此之間永不邁過的一道距離,只是做了普通朋友。

    儘管如此。當林杉有來東風樓清理賬簿的時候,樓里所有的女子都很自覺的讓出時間和空間,讓九娘得以與林杉單獨相處——哪怕只是為了公事。

    也不知道是出於一種怎樣的默契,讓樓里所有的女子都似成了九娘內心的一份子,沒有完全死心,總還希望能抓住一絲機會,撮合這兩人終成眷屬。

    然而三年前的生死別離一旦註定,那便是無論做什麼也挽救不了了。

    九娘就這樣把樓里所有的事都交給了紫蘇打理,這三年來可把她累得夠嗆,石乙回來後。就把理賬的活兒都接了過去,在他暫時沒有找到工作之前,便當得了東風樓管賬一把手。

    別看這理賬的活兒不用出什麼蠻力,實際上是非常消耗心力、還有定力的,有時候一整天都只能坐在桌前弄那些枯燥的數字。對於性格多韌性不強的女子而言,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學廬機構,不同於官學書院。書院的教學體系十分全備,但學習周期也長,主旨在於培養棟樑之才。學廬則是面向尋常百姓開設的教學機構,教授一些基礎的學問,主要偏向於教導人獲得一技之長。…

    石乙自外郡學廬學成的學問里。一半在於生計之學,其中便有珠算一門。因為官學承襲的施教環境存在太長久,南昭想要引進小梁國的算珠學問,只能先在學廬這個教學領域施展試驗,看看本國民眾對這項學識的接受力如何。

    而對於在幾年前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商賈的石乙而言,這則是他最重視的一項學科。

    學廬里設的教學科目。大約還有三成是純文科,石乙對此倒是不太熱心。除了學習生字解意,他其實是比較討厭死記硬背那些讀來生澀,看起來也不含什麼謀生實質作用的詩詞賦句。

    但是學廬里既然設有這項科目,學業比例組配。自然也是有道理可循的。一個人即便算盤撥弄得再巧,白目不識丁也不行啊!何況南昭的文化底蘊承襲運行了三百餘年的前周,無論何種事業,都可能要涉及到一些文化常識。

    學廬教授的一些文科學識,比較起官學書院的教學水平,已經算是停在比較淺顯的層面了。儘管如此,學廬詩詞文化這一學科的教學過程,也在遵守一定範疇以內的治學紀律,設置了考核標準。學子成績若達不到這個考核測評,是拿不到結業證明的。

    石乙已是無父無母無出身,位於社會尊嚴格局最底層的「三無人士」,今後恐怕連個人的戶籍證明都難辦到,實為當世黑戶。如果他不想去高門世家自薦為奴傭,以傍得家主的身位享有人權,便唯有在學廬取得一項學歷證明,才可能打破這一窘局。

    學廬機構,作為國策建設中教育部門的旁系組成,可不是專起到給「黑戶」洗白身份這種作用的。學廬的入學條件雖然比官學要鬆緩一些,但也不是毫無限制。

    當初是林杉以自身名譽擔保,才讓石乙這個「黑戶」可以入學廬學習,此後學成如何,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與用心了。

    在了解了學廬這種教學機構的權能意義後,不用別人再多提醒什麼,石乙自己已能明白這一問題的嚴肅性,因而治學過程里偏科嚴重的他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在學廬待着學下去。

    如此學習了三年,他的算珠技法之快、敏、准三要訣,練得已能超越學廬教習了,但詩詞造文水準才剛剛過考核線,比其他學子多花了一倍有餘的時間才結業返家。

    不過,學習上的偏科,或許也正能體現一個人在單項學科上的天賦。石乙剛剛回到東風樓,立即就展現出了他絕勝常人的計算頭腦。而因此最直接獲益的人,便是東風樓如今的主管事紫蘇。

    儘管石乙在學廬求學時,耗用的全部資費都是東風樓提供的,但這點銀子消耗對於東風樓來說,簡直就只當是在一頭牛身上拔掉了一根毛,恐怕牛還沒感覺到疼,新的毛髮就已經長出來了。

    然而東風樓里的女子們在三年後收穫的喜悅,卻是多年以來,少有的一次讓她們感覺到。銀子也可以花得這麼有意義。

    看着長大成人,且習練成一手能謀生的過硬本領後歸來的石乙,樓中眾女子便仿佛看見了不久以後,能獨當一面。長成真正的偉岸男兒的石乙。最重要的是,這個男子絕對不會拋棄東風樓里的她們,是她們看着長大的摯親後輩。

    這種看着自己栽培的果樹終於掛果收穫的感覺,真的令人十分喜悅興奮。…

    所以石乙在剛剛回到東風樓他的家裏時,會遭遇那樣一場鬧劇。眾女子就是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近距離觀察一下她們這個干外甥身外的成長變化,並用包藏在玩笑裏頭的測試,來試探他內心的成長。

    結果差點玩走火了。

    鬧劇被紫蘇調停後,所有人回歸原位,石乙才開始專心幫姨母清辦樓中賬目。

    而有了他的力量參與。東風樓每天新生的賬目,以及舊日積累出了的一些陳年賬簿,竟只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就被他清理完畢。

    此後他有一段時間無事可做,才開始聯絡他在京都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時常聚會。

    這些朋友,大多是他在學廬結識的幾個籍貫在京的同學。他們不是同期結業,但在學廬分別之後,就一直沒有斷過書信往來,早就約定了,待到石乙結業之期,一定要共聚京都。

    除此之外。石乙在京都還有一位重要的友人,便是莫葉了。

    莫葉本來以為她的這位在三年前不告而別的朋友,以後可能很難再見。石乙是在林家老宅被大火焚毀之後沒過多久就離京的,莫葉不免自然而然把他離開的原因想得複雜了些。

    但到如今,在有些意外的看到回來的石乙後,莫葉總算才相信了。三年前他真的只是為了求學那個簡單的理由才走的,只是在行程時間的安排上有些「不湊巧」罷了。

    在大約一個月以前,石乙就聯繫上了莫葉。兩人時隔幾年沒見,身體成長變化已經明顯有了區別,彼此身處的境況也有了很大改變。但在見面之後。兩人並沒有像孩子那般雀躍,欣喜心情不是沒有,只是都能很好地控制在自己心裏。

    兩人都長高了些,臉孔輪廓也都褪去了一些孩子的稚氣。也許是因為如今有學識傍身,石乙不再像當初莫葉初識時那樣,時不時顯露迷茫心緒,他的眼中有了許多自信,或者說是隨意自在。而如今的莫葉也不再像三年前剛入京時那樣,對任何事都懷揣一種陌生感造成的忐忑心緒,言行舉止自然大方。

    甚至京都有些好玩的地方,石乙已經沒有莫葉掌握得熟絡了。

    不過,三年前那不到半月相處的日子,兩人都牢牢存放在心裏了。

    石乙忘不了莫葉教他,在這個世間的一些規則、名人以及歷史軸承。這些對於當世之人而言,應該是耳熟能詳的常識,他都得以放下一切顧慮的向她問詢,是因為她極少會反問他,為什麼連這些常識都不知道。她的有問必答,在初期給他的幫助很大。

    莫葉也忘不了她剛來京都時,對哪兒都不熟,石乙給她當遊玩嚮導的經歷。倆人居然還一起逛到了皇宮邊沿,救了落水的兩個姑娘,僅此一事,即可叫莫葉一生難忘了。

    所以三年後再相逢,先寒暄幾聲後,一旦真打開了話匣子,一時之間,兩人都有很多話想對對方說。聊着聊着,莫葉也就沒把她今天要來這兒祭拜師父的事瞞着石乙,只是叫他暫時不要告訴東風樓里的人。

    石乙自然也知道林杉遇害的事,這事在京都已不是秘密,不過對於莫葉給他造墓的事,他還是第一次知道,他也是這世上除了莫葉以外,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但昨天莫葉問他,今天要不要同來時,石乙沒有應下。

    莫葉也沒有強要他來,若認真說來,石乙與林杉只不過倉促見過幾面而已,沒有祭拜的義務,也並不違常理。…

    然而莫葉沒有料到,當她帶來的一籃子紙快要燃盡時,他居然還是來了。


    石乙觀察到莫葉在看到他時。眼中浮現的那絲疑惑。他也明白自己原本說不來,現在卻還是來了,這種行為似乎有些戲弄人的意味,何況此事關係到祭拜莫葉的師父。即便涉事的墓葬實際是空的。那也好像是他有些不敬,不知道會不會惹她不高興。

    但在他本心當中是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他未及言語解釋,先是直接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在知悉了九娘過往與林杉的那段情史之後,莫葉本來以為石乙來這兒的目的,是要代替九娘來看望林杉的墳墓。儘管九娘已經失蹤了,石乙身為她的干外甥,還是可以盡一儘自己想為此做點什麼的晚輩義務。

    卻不料他只是拿出了一封信。

    目光掃到信袋上的落款字樣,莫葉禁不住眉頭跳動了一下。

    石乙只以手指捏住了信封一角,好讓莫葉看清信封上全部的落款文字。而他看莫葉此時臉上的神情,已能判斷出,不需要自己解釋太多,她已經認出了這封信的來頭。

    「要看嗎?」石乙捏着信封的手微晃,似乎是示意莫葉可以拿過去仔細再看一遍。包括信袋內信紙上書寫的內容。

    莫葉心中動了念頭,但她又只是猶豫了片刻,然後就搖頭說道:「不了,這並不是寫給我的信。」

    的確,這封信是三年前,林杉以自己的名譽擔保,為石乙寫的一封薦學信。因為石乙的出身太差。簡直連貧家子弟都不如,他若想要入官學,林杉不是不能幫他辦到,只是太過麻煩,所以石乙選了次於官學的草堂私授。

    但以石乙的出身,他即便想入這樣的求學之所。仍還需要有人擔保。

    信是林杉寫給學廬的,因為具有聯名擔保作用,所以此信一直得到學廬保留。知道林杉遇害的事以後,石乙便早有打算,在他學成歸來時。一定也把那封信帶回來。

    如今他做到了,但他卻發現,莫葉對於這類事物的熱心程度,似乎已不如他聽說的那般了。

    石乙遲疑了一下,然後他拈着那封信的手就往前遞出,湊近了燃成一堆的紙錢火焰上。

    莫葉雖然口頭上說不必看,但心裏還是有些想的,只是被她克制住了。可是當她陡然看見眼前這一幕,心裏不禁吃了一驚,心裏的那點克制力受到激烈衝擊,動容脫口道:「你這是……」

    石乙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停止手裏的動作,同時平靜說道:「不知道我應該如何祭奠林先生,如今我已學成,便把這封信『捎』還給他,算是向他報聲念想,以及道聲謝吧!」

    莫葉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看着那封染有師父筆跡的信,被紙錢燃出的火焰慢慢吞噬。

    望着信袋完全燒透,灰燼卻依稀還能保留出一封信的形狀,石乙凝神片刻,然後合併雙掌在鼻前,誦念道:「祈望各路神靈,領了路錢,至少幫我把這封信,以及我的意願送予林先生的在天之靈。」

    他沒有在燒了信以後,朝墳垛跪下磕頭,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是因為莫葉沒有瞞着他,他知道林杉真正的墓地在皇家陵園的忠烈園區。此時莫葉祭拜的,只是林杉生前非常珍視的一隻小瓶子。

    在石乙做完這些事以後,莫葉也已將籃子裏最後一摞紙錢燒完了。兩人還蹲在地上,目光都投向那燃得還剩一點火星子的冥紙堆。紙燃燒後的火灰用不了多久就會完全熄滅,但在此之前,如果不看緊一些,只要些許火星就可以乘風而去,點燃一座大山。…

    就在這時,似乎在很近的位置,忽然傳來一串清脆的鳥鳴聲。這片荒地沒有什麼樹木,即便有鳥類停落,也都是麻雀一類,它們的鳴叫聲無法做到如此延聲宛轉。莫葉和石乙聞聲都覺得很新奇,側目朝同一個地方看去。

    很快,兩人都注意到,鳥聲來自隔了數步外的一處墳垛上。

    那是一隻花羽長尾雀,它尖細的一對鳥爪正好扣在墳垛頂端壓着的一疊黃冥紙上,一邊鳴叫着,一邊十分警惕地在張望四周,漆黑圓溜的小眼睛很靈活的呈圓弧狀轉悠,似乎視野面因此可以投得很廣。

    花羽雀似乎是注意到有兩對目光投射過來,朝這邊盯了一眼。鳥首稍定。

    因為那兩人一齊投目的行為幾近一致,便使得這目光仿佛也重疊增強了力度,並還隱蘊着一種追蹤的意味,讓那隻敏感的野雀感受到了一絲危機。它旋即振翅高飛,消失在天空。

    莫葉和石乙,又是一同收回目光來,側目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燼,這是要最後檢查一下它有沒有完全熄滅。

    這時,石乙忽然隨口說了一句:「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喜鵲停在墳地里。」

    莫葉也是隨口回了一句:「因為今天這兒會有許多送上門的食物。」

    「說得也是,倒是我忽略了。」石乙點點頭,唇角勾了一下。

    莫葉沉默了片刻後忽然說道:「其實我一直分不清楚,烏鴉和喜鵲有什麼分別,剛才如果不是你那麼說了。我差點就以為那是一隻烏鴉。」

    「烏鴉能撕食腐肉,你會這麼想,也不奇怪。」石乙的話說得很直接,但他臉上又現出了一抹極淡的笑意,仿佛他只是在說一件很輕鬆的事。「烏鴉渾身漆黑,飢餓時只要見了血味,即敢於攻擊形體比它大數倍的活物。但這麼說,都不如親眼看一看曝屍場上空黑鴉盤旋的場景,想必只要看一眼,就能永遠記住這種精神遠比形體要兇悍的鳥類了。」

    莫葉抬頭看了石乙一眼,遲疑了一聲:「你看過麼?」

    「我……」石乙在回答之前也猶豫了一下。「我看過畫。」

    莫葉想了想後問道:「哪位畫家會畫這樣的景象呢?」

    是啊,哪位畫家不是多以美麗吉祥為風格作畫呢?只有這樣的畫才不愁賣不出去,即便畫得很醜,也還是有人家願意買,圖個吉祥意味。

    而像這種陰鬱肅殺的畫風,雖然也還是有品位獨特的人願意購買。但這類人願意出錢的畫,必定是在風格特立獨行的同時,對繪畫者功底的要求也很高。

    石乙才多大年紀?他之前的三年,又都是在學廬度過,去哪兒看到的這種風格畫呢?

    滯聲片刻後的石乙乾笑一聲。沒有回答莫葉的這個問題,直接調轉話頭道:「不如還是說說喜鵲吧,還是這種鳥好,添喜慶。」

    莫葉點了點頭,說道:「聽說,這種鳥站在誰頭上鳴叫,就意味着誰人家裏有喜事。」

    石乙正想認同的附和幾聲,卻在將要開口之際,意識到了一絲不對勁。

    莫葉也回過身來,淡漠說道:「可是它剛才卻是停在墳頭,看來這種說法,也不一定就准呢。」

    石乙「呵呵」一笑,道:「剛才它那是貪吃的叫聲,跟報喜無關。假使這種鳥的工作就是給人報喜,那麼它應該也有想要休息的時候呢!」

    莫葉覺得石乙的話說得很有趣,她臉上忽然顯露一絲微笑。…

    石乙沒有再說烏鴉或者喜鵲,他站起身,朝四周環顧了一眼。

    莫葉隨即也拎着空籃子站起身,看着他環顧四周的表情,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凝神道:「還有誰人跟着你來這兒了麼?」

    給師父造了座假墳,並在每年的今天都會來祭拜的事,莫葉只對阮洛、伍書,還有眼前的石乙說過。此事的確不宜聲張,莫葉連石碑都沒有給空墳象徵性的立一塊,就是怕伍書所言的,師父的那些舊日宿敵可能找出這裏,連空墳都給掘了。

    墳里雖然安葬的只是一隻小瓶子,但這對莫葉來說,仍是很重要的東西。

    如果石乙這次來,還帶着別的人,難以保證這秘密還能否不被泄露出去。

    石乙看出了莫葉臉上那些微緊張,但他心裏早有答案,連忙擺手道:「因為我是忽然想到那封信,錯過今天,就只能等到明年才有機會『捎』給林先生了,但我昨天又沒同意與你一起來,不知道位置,所以我只好找了伍叔,讓他帶我來的。」

    石乙學成回京,聯繫上莫葉以後,發現莫葉不知通過何種機緣,拜了一位怪臉叔叔,莫葉似乎對其十分信任。雖然不知這二人的關係走到如今這一步,其中經歷了多少細節。但從時間上推敲,他二人的結識應該是在林杉出事以後,這樣一想,有些事倒也不難揣測了。

    因為自己也沒什麼親人。從小習慣了與沒有血親的人交往,僅是東風樓里的干姨母就有十幾位,所以石乙因此也養成了一種好脾氣,基本上不認生。看莫葉一口一個伍叔叫着,石乙很快也跟風同稱。

    反正若真要認真去辨別,伍叔還是伍書,還真不好辨。

    不過,石乙在稱呼出這兩個字時,的確是語含了一些敬意的。

    聽聞伍叔也來了,莫葉雖然早已習慣伍書在白天出沒時常保持的那種躲閃作風。他到了這兒卻不現身也很正常,但她初聞石乙所說,心中還是微微生出訝然之意。

    莫葉在聞言之後,與石乙一樣,也四下環顧起來。在尋找那抹似乎只要一眨眼就會消失的身影。

    三年前的夏中,在春末隨商艦出海的伍書平安歸來,找到莫葉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她小瓶子在哪裏,他有些不放心,要檢查瓶口的瓷焊,怕在他出海的日子裏。莫葉又不聽勸的做了蠢事。

    莫葉只得告訴了他,將瓶子埋葬的事。

    對於莫葉用小瓶子代替林杉的衣冠,在荒野給林杉造了一座空墳的事,伍書每提到一次,臉上的神情都會顯得有些古怪。莫葉不知道他每到那個時候,都會想些什麼。漸漸就模糊的認為,那是伍書從來沒有陪她一起來這兒看過這座空墳的原因。

    莫葉向四周看了幾眼,也沒有發現那抹熟悉身影。

    稍後,居然還是石乙先發覺了,側身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道土埂。對莫葉說道:「現在他在那邊等你,你過去吧。」

    莫葉投遠目光,看向石乙抬手所指的地方,仔細凝神,確定那兒空曠一片,她才又側目看向石乙,疑惑了一聲:「那兒沒有人。」

    還好在她心裏沒有存過什麼鬼神概念,否則以她此時所站的地域特點,恐怕會下意識覺得石乙白天見鬼——雖然伍書那形象模樣,還真跟鬼魅有點相像。

    「我跟伍書剛才就是在那兒分手的。」石乙溫言開口,「你應該明白他的脾氣,他不會一直站在那兒等,但你只要走到那兒去,想必就是走進他的視野範圍內了。」…

    莫葉明白過來,點了點頭,旋即抬步邁出。

    她走了幾步路,才發現石乙並沒有跟上來,於是駐足回頭詫異問道:「你怎麼不走?」

    還站在原地的石乙輕輕擺手:「我就不跟你們一起走了。」

    莫葉隨即又問:「你在這兒還有什麼急事麼?」

    「我沒什麼事,這便要回去了。」石乙微微一笑,「是我剛才跟伍叔分開時,他忽然又開口,讓我轉告你,他找你有事,所以我就不跟着去了。但我會先在這裏等一會兒,看着你過去,如果他已經提前走了,我再同你一起回去也不遲。」

    莫葉明白過來,心裏一暖,但她只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兩人就此告別。

    莫葉按照石乙所指的那個方向快步走去,心裏還在暗想:小乙哥在學廬學成,回京都也才不到半年時間,經自己介紹得以跟伍叔相熟的時間更短,不到一個月,怎麼他對伍叔行事風格地了解,已經細緻深入到這種程度了?

    很快就走到了那處土埂上面,莫葉剛剛站定足根,還沒收斂心中思緒,突然就感覺有一樣事物破空而來,直衝她的側臉。從臉頰能感覺到的些微風動可以判斷,那樣事物應該擁有尖銳的前端。

    莫葉的目光敏銳地掃向一處,但她偏頭的動作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就身形後仰,避開了那樣急速飛來的器物刺向她腦側的太陽穴,同時,她握着挎籃的手也動了。

    不遠處站在墳垛前,本來是要目送莫葉離開的石乙,看見剛剛走上那道土埂的挎竹籃少女只是身形稍滯,隨後她便如剛才他所見的那隻足踩黃冥紙的喜鵲一樣,雙眸靈敏一動,似乎是發現了什麼危險。

    緊接着,她身形反仰,立時變得如一根倒擺的魚鈎。待身形回正,那少女抬手瞬間,已扣指將挎在臂彎的竹籃捏碎——仿佛那籃子是紙做的——少女如揉着廢紙一樣,將變成一團斷竹篾的籃子團握在掌心,朝一個地方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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