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04)、黑與白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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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監督訓練華陽宮的奴婢,忙了一個上午,至正午時分,華陽宮準備傳午膳了,葉諾諾這才停歇下來。

    原本以為訓練下人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不會有多辛苦艱難,葉諾諾就把她在京都女學厭煩的那一套稍加修改,拿來調教皇宮裏的奴婢。起初她心裏還有點小得意,終有一天,她也嘗了一次當女教習訓人的快活。然而如此在宮中過活了還不到四天,她就開始有些煩膩了。

    每個人都有着許多的不同面,並且旁人無法將其看透,因而與人打交道的工作,總是特別的消耗心神。還有一個關鍵,就是葉諾諾從來沒有訓人的經驗。

    早些年在女學,都是葉諾諾被那群女教習訓誡,後來她退學回家跟着父親學醫,打交道的又都是醫書、藥材、瓶瓶罐罐之類的死物。這幾日在宮裏,雖然扯了皇子公主這兩面鎮壓影響力極其強大的旗幟給自己壯勢,葉諾諾以平民之身,卻絲毫未被宮裏繁瑣的規矩所累,過得頗為逍遙,可儘管如此,她竟不自覺的忽然有些想念家裏那些瓶罐物什了。

    回想以前在女學受訓、以及現在自己在宮裏訓人的種種經歷,女學裏那些出身名門世家的貴女有時還敢與女教習頂嘴,甚至有更厲害的,直接把不悅帶回家裏去,再添油加醋一番,次日某個倒霉的女教習大約得捲鋪蓋走人了。而在這皇宮中,這些受訓的男女是真正的奴婢,絲毫不敢逆了主子的意思。

    乖順服從調遣的確是好奴婢的該有的本分,但葉諾諾對此卻偶然心生一種與活死人打交道的感覺,這亦是因為,她沒有太多使喚下人的經驗、或者說是習慣。

    葉宅里當然也有家丁婢女,但那幾個下人,除了每天做些看門護院掃地洗衣之類的活計,也還有他們自己的生活。葉家家丁常跟隔壁幾門的家丁約了出去喝酒。婢女們平時擺弄的小玩意兒就更多了。他們在家主面前,服從條例雖是擺在首位,但除此之外,他們也還能表達自己的意願。有自己的三兩好友。

    宮裏的這些奴婢,則有些像是被修剪過的草木,主人不需要奴婢有的部位,直接就剪掉了。被捆束的東西,鬆綁後還能還原一部分,如果是被鋒利地剪除,就再難拼回來了。或許皇宮這個對奴婢而言,只能進不能出的大環境,的確需要這樣唯命是從的奴婢,方便管理。但葉諾諾身處其中,卻無法忽略自己不習慣於此的心緒。

    看着葉諾諾雙手捧臉對着面前的茶盅發呆,端坐一旁正在剝橘子的公主王晴笑着道:「小諾諾,倘若累了,下午就休息半天吧。」

    「好啊。」葉諾諾也沒跟公主客氣。直接就出聲應下。而沒過多久,她忽然又幽幽嘆了口氣。

    「想家啦?」王晴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掰成兩半,微笑着遞過來一半。即將吃午飯了,生冷水果不宜過多。

    葉諾諾這才暫斂心緒,舉雙手接過橘子,告謝之後,又有些驚訝地道:「晴姐姐。你怎麼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想什麼了?」

    「這有何難。」王晴含笑說道:「你這般年紀,又能有多少想法?能讓你掛念的事情,用兩根手指就能數過來。」

    「噢……」葉諾諾悶悶的,慢悠悠吃橘子,心裏則想:怎麼感覺公主像是在說我白痴呢?一點心事都藏不住啊。…

    王晴猶豫了一下,然後又說道:「如果你想回家了。此事姐姐卻是幫不了你,得去問皇子。」

    她這話剛說完,就聽殿門處傳來衣袂摩擦聲響,正是王泓回來了。

    ……

    在從川西改道來北地的路上,岑遲一行三人本來是以馬車代步。不料半途遭遇流寇劫掠。流寇劫掠的目標只是財物,對方剛上來就直接揮刀砍裂一邊馬車輪,繼而削飛了車頂……高潛憑一人之勇武,雖然成功斬殺四名流寇,但再無餘力保全馬車,最後高潛反過來搶了流寇的兩匹馬,三人騎上馬這才逃離現場。

    只是這樣一來,風餐露宿了幾晚,岑遲花了兩年多時間才將體內毒素穩定控制住的結果,又有了逆反的跡象。這幾天他的臉色明顯又有些不正常了,必須儘快到達環境設施周全一些的縣城好好調整一番。

    方無只是一心求道,道心淡薄,有意避開一切襲擾心境的雜念。

    但從岑遲的視角看待此事,方無誰也不幫,實際上對他還是存在着頗多的益處。方無雖然不願做傷害高潛的事,可是除此一條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對岑遲都是能幫即幫。

    岑遲無法想像,倘若方無也成了相府的耳目,他的所有行動才是真正被架空了。

    然而時至今日,因為偶遇一個熟悉的臉孔,岑遲心裏被擱置了一段時間的某個念頭又被提調起來。與此同時,對於目前他與高潛的這種互相防備但還算平衡的關係,他也已不想再繼續維繫下去。

    方無不太想點破岑遲心裏的那點想法,岑遲一時也還有些猶豫,是不是到時候將他存念已久的那個想法攤開來說了。

    兩人就麼靜靜對坐了許久,直到忽然有一小股捲地風襲至茶棚,地上乾枯的草葉渣沫攪合着沙灰飛向天空,繼而又傾瀉落下,岑遲望着那風沙眯了眯眼,方無則是下意識把擱在面前桌上的茶盞倒扣下來。

    半盞茶溢了半邊桌面,一泓茶湯溢出了桌沿,滴滴答答落下。

    方無扶着茶盞的手微滯,岑遲半眯着的眼慢慢完全睜開。

    「老道,是不是又準備朝天地感慨一番?」

    「你想說什麼?」

    岑遲與方無幾乎是同時開口,分別問了對方一個問題。這是兩個動機不同、但又差不多都是對方預料之中的問題。

    兩個人互視對方,又一齊沉默下來。

    若在往常,看着四野忽然席捲起來的漫天沙塵,刮掠推聳着平地孤立的這一座小茶棚,方無確實容易因眼前所見而凝聚精神以求有所領悟。用他這樣修道之人的理想念頭來講,水是坤地命脈,風是天乾呼吸,若能多感悟其中一絲縷。與天地壽元規律就又近了一步。

    但在此時,方無沒有像岑遲說的那樣去感悟什麼。

    他只是像尋常人那樣,在腦海里動了幾個念頭,然後開口慢慢說道:「你做決定了?」

    在剛才他聽到岑遲的話里提及「命格」二字時。他便大致能夠猜出,岑遲心裏那個決定的內容是什麼。

    這個念頭早就裝在岑遲心裏了,方無也早有體會。此時方無只是還不確定岑遲是否定下意念,沒有定下的虛念,他是不會給出明言選擇的,包括放棄的選擇。

    岑遲不答反問:「你會幫我嗎?」這才是他最想說、以及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方無亦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同樣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設想,我可能會選擇幫別的人?」…

    在這四周一片銀灰沙礫、人煙稀少的陌生荒僻之地,如果還有什麼人會令方無起意相幫,這個人卻不是岑遲。那就只可能是他們的另一個同伴高潛了。

    這應該是對岑遲的計劃極為不利的事情,事況若真演變成這樣的局面,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然而對於方無這頗有危聳意味的反問,岑遲面不改色,並未思索什麼。只立即以一種緩慢語調說道:「你即便不幫我,總也不會負了與另一個人的信約。」

    方無忽然笑了起來,輕聲說道:「如果我依然如以往那樣,誰也不幫,你覺得你能有勝算麼?」

    岑遲再次以反問的方式回應方無:「你以訪道求仙為業,那你是信天意還是信我一人之言?」

    如果此時還有第三個人坐在桌邊,一定會被這兩人你來我往只問不答的交談攪懵了神經。

    但此時處於這種狀態里交談的兩人在精神思維上卻是異常清醒。因為他們話里的決定與選擇,涉及面都不只是閒聊中的一件小事。

    「有時你的想法很瘋狂,所以我信天意多一些……」略微沉思過後,方無開口又是反問:「聽你話里的意思,似乎你有辦法使天意擺在眼前讓我選擇?」

    岑遲抬了抬肩膀,臉上顯現出一種意味難明的表情。終於不再是以問抵問,徐徐說道:「你當然應該知道,北籬學派主張之一就是不玩這套虛的。不過,因為你的信奉,而現在擺在我面前的一件事。必須問得你的主意,所以我也就信一回吧。」

    方無沒有說話,但他清濯的眼瞳里明顯閃現一抹新奇神情。

    他雖然是與北籬學派間隔了幾代的偏門弟子,但對這個具有傳承祖派意義的學派,了解得還是要比尋常人仔細得多。北籬學派主系弟子異常單薄,世人能見着都是極難的事,而能讓一個北籬弟子改變對學派要義原則的堅持,哪怕只是一次,這也是很叫人感覺意外的事情。

    接下來,他就看見岑遲喚沏茶夥計,重新取了三隻茶盞,沏好三盞熱茶。之前用過的三隻茶盞則被收走,灑在桌上的茶湯也被擦乾,桌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還原到最初位置。

    等那沏茶夥計走了,岑遲以極快速度,不知是從衣袖裏哪個角落拈出一粒白色藥丸,指端硬碾,粉末落下——落在他與方無的兩隻茶盞之間擺在桌側的那隻茶盞里

    饒是方無已經做了一些心理準備,知道對面端正坐着的這人指不定要弄出什麼大動靜,然而當他看見那白色粉末落入高潛的茶盞中,他的心裏終是禁不住驚訝。

    方無略壓了壓嗓音說道:「你竟準備在這兒開始?」

    他的言辭比較含蓄,其實還是有些不忍這麼快就遂了岑遲的願。他雖然是修道之人,但他修的是自然之道、領悟之道,與世無擾、和合提升才是他心中的理想狀態。如果一定要破例一次……這未免也太突然了!

    「有什麼奇怪的麼。」岑遲臉上流露出微笑,伸手端起那有藥粉的一盞茶,輕輕搖了搖,讓些許沾在盞沿的粉末全部被深色的茶湯吸納、融化,「也許又一隊流寇橫出,將我們劫掠一番,周遭都不會有誰來管閒事。雖然也是人。但他們很可能選擇以最快的速度避開。」

    言下之意,他在目前這個公開環境下毒殺一個人,哪怕在形勢上看來,這個人還是他的同伴。最終也不會引來多少注目。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官府的管束力幾乎可以忽略,如果再沒有俠義之士碰巧路過,這種地方就是殺人越貨的無阻之地。…

    還好這裏居眾普遍貧窮,所以大家倒可以相安無事。不像他們這一行三人,幾天前剛剛踏入北方邊陲這片風沙之地時,沒過多久就招人耳目緊接着招匪搶掠了。

    方無輕輕嘆息道:「你既然已經把事情做到了這個境地,還跟我談什麼選擇?」

    「其實,這並非是……」岑遲語氣遲疑,話只說到一半。眼角餘光看見一道熟悉身影走過來了,他便立即將話頭掐斷了。

    「兩位先生聊到了什麼?」高潛隨和的聲音傳來。

    高潛餵馬結束後返回桌邊時,岑遲剛好先一步將手收回,所以高潛沒有看見他搖晃茶盞的那個有些古怪的動作。

    因為方無已經大致確定了岑遲心裏盤算的那件事,此時他再見高潛。眼神不自覺的就有些古怪起來。

    方無沉默了,岑遲則是主動起來,溫言招呼道:「你也坐下歇歇吧,這一路上都是你在忙,我也幫不上什麼,也就動一下兩片嘴皮,剛剛叫夥計給你添的新茶。」

    「有勞先生了。」高潛依言入座。微笑着又道:「一路上護送先生,本就是高某的職務所在,斷然不敢大意懈怠。」

    岑遲沒有再多說什麼感激之類的話語。這一路走來,高潛都是以下人身份自居,而在外又遊歷了三年,岑遲也更深切的感受到。有時候身份居高的確是一項好本事。關鍵還是他要儘可能製造對高潛的障礙,所以漸漸的他也自持起身份來,哪怕這身份實際還得看高潛真正的家主、遠在京都的丞相給多大面子。

    岑遲只抬了一下手,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高潛微微頷首,端起了茶盞。

    坐於一旁的方無此時則略微將視線壓低了些。

    然而。就在高潛手中端着的茶盞邊沿即將挨近唇邊時,忽然又來一陣捲地風,那風如刀刮地,掀起一層細沙向茶棚掀來。因為角度過於詭譎,茶棚用枯草細細編織的頂蓋沒有起到遮擋作用,細沙從棚子側角潑灑進來,飛濺得滿桌都是。

    岑遲這一桌不巧正遇上風口,擱在桌上的兩隻茶盞都被這捲地風鏟進了半盞沙子,高潛雖然將茶盞端高在手,也未能倖免的落了些沙子進去。

    高潛只遲疑了一瞬,旋即放下茶盞,喚夥計過來更換茶具。

    他雖然在岑遲面前以下人身份自居,但他的真實身份是相府高等家將,生活上某些習慣修養不會輕易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全部消抹。他可以暫時屈身接受這荒僻地里茶舍的簡陋,茶具的粗糙破舊,但他不會再忍耐着繼續喝摻着沙的茶,亦如他可以吃那種摻着糠麩的黑面窩頭果腹,但若沾了污泥,那他決計不肯再拾起來了。

    不過,若是茶盞端在他手中、或是窩頭被他捏在指端,憑他穩如石硬如鐵的手腕,當然不會出現這些意外。

    或許真有天意……


    茶棚夥計很快換來新的茶具,拎高大鐵壺滿滿沏上熱茶湯。

    那夥計瞧出這三個人絕非本地人,而仔細着再揣摩幾眼他們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不難看出他們身上有種高門大戶的貴氣。儘管沏茶夥計琢磨不出這幾個貴人為何會來這荒僻地,但他還是抱着討好的心態,為風沙之事連連道歉數聲,再才離開此桌,忙別的去了。

    看着高潛端着粗陋瓦盞慢慢啜飲的樣子,岑遲微低着眼眸,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盞新沏的茶湯中。他伸手摩挲着茶盞邊沿,指腹處傳來粗瓦質茶盞的沙礫觸感,與此同時,他眼中浮現一絲疑惑神情。…

    就在這時,坐在他對面原本微低着頭的中年道人方無則是抬頭望天,仿佛剛剛釋懷於某件事,長吁一口氣說道:「好大的風啊!」

    他們一行三人涉足北境已有數月。像剛才那種掀進茶棚滿桌細沙的捲地風,他們早已見得習慣。所以面對方無這一聲感嘆,岑遲看似很隨意地抬起目光看過去,心裏則只覺得他是在說廢話。

    若非岑遲根本不信妖魔惡靈之說。他剛才或許會以為,那陣風可能是對坐的道士幻化所為——此時的廢話,更是彰顯了道士施法成功後的得意心緒。

    然而他雖然不信這些,但這會兒心裏還是止不住對另一件事有些懷疑。

    莫非這高潛真的是命不該絕?

    岑遲疑惑着看向對面坐着的方無,不等對方迴轉目光,忽然又從那張表情閒逸的臉孔上捕捉到了一絲異色。

    隨着道人的視線角度看過去,岑遲很快就明白了對方驚訝的原因,他自己則是挑了挑眉,一派不以為意的漠視態度。

    這茶棚極為簡陋,只有一間土磚砌的屋舍。棚子是挨着土磚牆支出來的,下頭三面露風。這樣的破戶構造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萬一遭遇流寇劫掠路過此地歇足止渴的富態路人,順手把做點小生意的茶棚打砸一番,茶棚主人不至於損失太多建設棚戶的成本。

    在茶棚右手牆角處。擱着齊膝高的一口陶缸,客人用過的茶盞暫時就放在那裏,應該是會等積累到一定數量才會被夥計拿到棚後清洗。

    剛才岑遲這一桌三隻含沙的茶盞自然被收到了那裏,而令方無訝然的是,此時正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叟蹲在那陶缸旁,手裏抓着一隻破損了一邊的葫蘆瓢在缸里舀,舀了半瓢茶渣。不假思索就往嘴裏倒。

    方無當然沒有忘記,剛才岑遲往預留給高潛的茶盞里碾藥粉的情景,雖然他沒問,岑遲也沒有細作說明,但他在剛才已然於心裏默認那是毒藥。

    摻毒的殘茶被茶棚夥計隨手棄於那陶缸里,而現在那未知名的破衣老叟正在撈缸里的殘茶。這……這萬一無辜害死一命,之後很可能也會引起高潛的懷疑……

    同行護送的這一路上,高潛的確做到盡職盡責,與此同時方無也不難看出,這個相府高等護衛對岑遲的關照也僅在於此。再不摻別的什麼個人情感。

    防備與監視之心,當然是時時刻刻存在的。

    方無不知道相府那邊給高潛的底線是什麼。是不是若察岑遲有異,可以直接斬滅?

    雖然在外人眼裏看來,方無也屬於相府閒人門客之一,但他實際上對那地方無一絲喜歡,並在近幾年裏漸生厭惡。因為只算他所知道的,丞相史靖殺了多少門客,都是一雙手指算不過來。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這行學究並不被當世之人認同,總拿他與神棍並論,但他心裏還是堅定信奉着道家的清心寡念,不想摻和太多的俗世駁雜。扼滅生靈在他看來是俗世之中的大惡,他不願多見。

    但現在眼前的情景卻等於是在告訴他一件進退兩難的事情,阻止那老叟可救一命,但他以何種理由阻止?若不阻止,老叟死了,可能間接會把怨火燒到岑遲身上……

    就在方無猶豫之際,他眼角餘光就見岑遲忽然站起身來!

    方無心中念頭一動,但這一絲的喜意剛剛端起,很快就又被撂下。…

    岑遲站起身並不是要阻止那撈殘茶來喝的破衣老叟,他只是屈臂擴胸,似乎是舒展了一下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身子骨。但由着他這一打岔,方無已經錯失了阻止那老叟吞飲殘茶的機會。

    一瓢混着葉渣的茶水已經「咕咚」幾聲被那破衣老頭吞入腹中,老人家滿足的吁了口氣,還衝棚下根本無視他的夥計叫道:「小二張,你家今天的茶還跟往常一樣不長進,難喝得跟潲水似的,再這樣下去遲早關門做不成。」

    被破衣老叟喚作小二張的那沏茶夥計聞聲終於側頭瞪眼看來,語氣里明顯壓抑着不悅、但又不同於真有什麼深仇大怨地扯呼道:「老不死的,你敢不敢明天別過來討水喝?看不把你渴死在半路上!從來不花你半個子兒,你倒反過來說閒話了,別影響我做生意!」

    茶棚里有一個把一隻腳架到桌上的粗魯漢子此時笑道:「老東西,說得跟你喝過潲水似的,你真嘗過潲水什麼味兒?不知道別亂講,免得影響大爺我喝茶!」

    茶棚里其餘幾個衣着也偏破敗的茶客一陣鬨笑,還有一兩個人趁勢招呼了幾聲口哨。雖然氣氛凌亂嘈雜,但也顯出這幾個人是認識的熟客。

    「充你姥姥的大爺。」破衣老叟朝坐姿極為不雅的粗魯漢子啐了口乾唾,「不過……聽你說得這話,顯然潲水這東西你比爺爺我嘗得多。爺爺就不跟你爭了。」

    茶棚里又是一陣起鬨笑鬧。

    粗魯漢子聞言並未暴怒,只是別過臉去不屑說道:「老傢伙,嘴上不留德,怪不得兒子三十多歲了還取不到婆娘,叫他跟着你一起過一輩子吧!」

    粗魯漢子這後頭的半句話就有些狠了,破衣老叟果然微微變了臉色,正要開口還擊,卻見那沏茶夥計終於看不下去了,嘶聲大叫道:「老不死的,喝飽了就趕緊給老子滾!付家老大的厲害你沒見過?打是打不過。吵嘴三十四回你哪回勝過?快別在這兒添雜碎了,沒看我這兒今天來了貴客?快走快走!」

    破衣老叟果然立即熄滅了怒火,「嘿嘿」笑了兩聲,外人不知道他心裏會不會有什麼別的念頭,但也沒有誰真會在乎這一點。

    破衣老叟背起擱在地上的一捆柴禾。將自帶的水瓢掛回腰間,不再多說一字就轉身離開了。待他背着柴禾的身影轉過去,茶棚下的道人方無才看見柴捆一側還掛着一隻獵來的野雞。已經死去的野雞耷拉着長頸,隨着老人家一步一頓地在他身邊晃來晃去,明明不算肥美的野雞在那老頭兒小個頭的映襯下竟顯得頗有些斤兩。

    隨着剛才茶棚里那一陣鬧騰,直至此時靜下來,方無這才恍然記起。他剛才好像忘了什麼事。

    望着那背着一捆柴慢慢走遠的背影,方無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過了這麼久都未見毒性發作,也許……也許是慢毒……

    方無或許連自己都未發覺,他對岑遲手段的判斷,未免太單一了些……為什麼他從未想過,可能那碾碎在指間的粉末。就只是普通的粉末呢?

    岑遲站起身來,就沒再有坐下的意思,做了兩下舒展身體的動作後,他就招呼道:「時間有些緊了,我們走吧。」

    三人行至茶棚側面。牽馬上路。結賬的時候,茶棚那夥計還諸多告罪,生怕是自己沒招呼好才使得三個貴客匆匆付賬走人。…

    顯然因為這茶鋪周圍沒有了競爭同行,所以這沏茶夥計並未自察,以他家茶棚的環境,即便他口頭上招呼得再好又頂什麼用?幾句虛話,換不來舒服的座椅、精緻的茶具和甘爽的茶湯,便都是個空。即便沒有那粗言穢語吵鬧的兩個人在,這樣的茶棚休想留人多坐。

    騎馬啟程,方無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行三人趕往沙口縣的路徑,似乎與那背柴的破衣老叟同路?!

    他看向並騎的岑遲,眼底浮現一絲驚訝。

    岑遲側過臉來,正好看見他眼中那一絲異色。

    岑遲直至此時仍然什麼話也沒多說,只是忽然揚起一鞭……抽在了方無坐下的馬臀上。

    草料吃飽、清水飲足的馬兒突然受了這一記辣鞭,還不得邁開全部蹄勁兒飛奔起來。倒是騎馬的方無心下微驚,好在他常年遊歷四野,對馬匹這種長途代步牲口的駕馭功夫不俗,才沒有被猛地甩飛於鞍上。

    雖然方無心裏頗為費解,為什麼岑遲會突然神經質地來這麼一下,但他也並未立即大叫着將心中疑惑問出聲,也沒有強行勒馬,而是抓牢韁繩專念一線地駕馭狂奔怒馬,任其奔突。

    荒野沙地上捲起兩道煙塵,岑遲在抽完方無的坐騎以後,緊接着揚起第二鞭卻是抽在自己座下的馬匹身上,很快追上了方無的馬,然後第三鞭又抽在了方無的馬上……

    就這樣,岑遲前一鞭後一鞭的抽着兩匹馬,兩騎絕塵而去,很快將後頭也已經是一臉驚訝的高潛拋出了數十丈遠。

    在三人分成雙方將彼此的距離拉遠時,三騎其實都保持着不低的前行速度。直至此時,一行三騎以相距數十丈遠的開合,向前方已經奔出了將近五里路程。

    五里路程若用步行。得耗去至少一炷香時間,但在狂奔馬蹄下,幾乎如風呼嘯即至。

    方無忽然看見前方出現出現一個有點熟悉的背影,定睛細看。果然正是那個背着一捆柴禾的破衣老叟。他心下忽生恍然意念,側目向身後看去,就見岑遲拎着韁繩也已趕上來,卻沒再像之前那樣狂揮馬鞭。

    兩騎漸漸慢了下來,耳畔呼嘯風聲停歇,方無看着岑遲,臉上浮現笑容,緩言說道:「原來……」話說到一半,他對自己剛才掩在心裏的那番揣測漸生愧疚,接下來的半句話不知以何為繼。

    岑遲則是淡然一笑。說道:「老道,你的心腸未免太仁善了。我雖然不同你向道之心,但也了解一些。道之求索,何其漫長,以凡人之壽元。求一個機緣領悟,怎麼確定機緣什麼時候還能遇到?世間最無情的,就是歲月的剝削。修道之人清心寡念其實是無情之形式,花開葉落、生老病死,皆不以動念,這才藉以感悟天道輪迴。」

    方無眼中一亮,含笑說道:「若不是你還屬於北籬學派主系弟子。我定要想辦法把你掘到我的門下。」

    「即便我不是北籬主系弟子,你的這個想法也難有可能實現。」岑遲輕輕笑了笑,「我也只是說說,說易做難啊!我可不想像你這樣修成老神棍……可能我也想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但不是以你信仰的這種方式,幾十年一場生。我不覺得這麼過會顯得多麼短暫。」

    「漫長與短暫的感觸,或許正存在於你我選擇生活的態度之異裏頭。」方無臉上笑意漸斂,收起了這個話題不再延展,頓聲片刻後就另起話頭又道:「我還是有些好奇,你捏碎的那點粉末是什麼?」…

    「白色的細粉。你說是什麼?」岑遲話到嘴邊還賣關子,「我還能拿出什麼藥粉啊,不過是昨天還在鎮上客棧里停歇時,無意路過廚房摳了點麵團……」

    終於等到他說出那白色粉末的玄機所在,方無忍不了這小子臉上黠然笑意了,掄起一鞭子就抽到了他座下的馬臀上。

    以牙還牙,以、鞭、還、鞭!!!

    岑遲面色微驚,事實上他的馬術比方無弱了許多。剛才他抽方無的馬是有備而為,所以駕馭自己的坐騎毫無問題,但現在他的馬被方無掄鞭子猛抽,卻是突發事件。

    眼看着他幾乎就要被甩飛出去,身形趔趄了數下才坐穩,人已經被馬攜着跑出去了老遠,惱怒的聲音倒被留下來:

    「老道,記仇必報就是你修的道嗎……」

    方無輕晃手中韁繩,笑得很歡快,輕聲應道:「是也。」

    ……

    當楊陳領了阮洛的叮囑,剛剛自葉府大門口離開時,莫葉早已回到了宋宅,並在白桃的照顧下,準備暢快洗個熱水澡,祛一下雨寒。

    白桃召了兩個促使僕役,把熱水一次性拎到了沐浴間,在浴桶里放好水以後,她又往水裏扔了幾片驅寒提神的香葉,這才招呼莫葉寬衣。

    到了這時,莫葉才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不禁心裏一驚,「騰—」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白桃看她那模樣,面上略現訝異,遲疑了一聲:「妹妹,你是不是……背上掉進蟲子了?」

    莫葉望着白桃,微微愣了愣神,旋即搖搖頭,正要開口時,她忽然又點了點頭,神色顯出一絲尷尬。

    「洗完澡就會舒服了。」白桃說完這句話,猶豫了一下,才又輕聲道:「妹妹,你以後還是不要去那些人多的地方了,好麼?你終究是一個女孩子,跟那些身份混雜的人擠在一起,終究是不太好的,這事兒你要聽姐姐一聲勸。」

    「多謝白桃姐姐地教誨,小妹記住了。」莫葉連忙點頭。

    此時她心裏正緊張着一件事,但又不方便把此時告訴白桃,焦慮的同時一心二用,所以回應白桃的話說得雖快,語氣聽來卻好像沒什麼誠意。

    白桃見狀,只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但她也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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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收藏和訂閱都好詭異,我覺得自己寫得很投入的章節,沒有訂閱,有些倉促而就的章節,反而訂得蠻高。還有,更新的時候,收藏不漲或者往下掉,但會在十幾個小時後,又慢慢給漲回來。怎麼這麼詭異啊,廣大讀者你們都是從哪裏進到這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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