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決定做一件事情。」岑遲將一隻手掌覆在桌面上,屈起手指輕輕彈了彈,「方才,我還在顧慮你會不會因此動怒,但現在,我想我是顧不了你的感受了。」
「難道……」方無忽然自桌邊站起身,「茶棚里的事,還不算完?」
「那隻算一個玩笑。」岑遲臉上的微笑漸斂,「玩笑已經結束了。」
方無慢慢坐回椅上,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其實這一路上,你就已經開始籌劃下一步了,對麼?」
「對。」
「剛才在入縣城時,你說要喝酒,其實就已經定計了,對麼?」
「對。」
「這次你不會再只是撒麵粉了,對麼?」
「對。」
「也沒人勸得了你了?」
「是。」
「你真是有些瘋了。」中年道人方無說罷就嘆息一聲。
「老道,你用詞不當。瘋不瘋,只有是與不是,這不能用量詞劃分。」岑遲挑了挑唇角,「並且,我還沒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方無此時沒有半點心情與岑遲咬文嚼字,對此只是略顯涼薄地哼了一聲,語氣不太友好地道:「那在茶棚里時,你還故弄什麼玄虛,憑什麼天問?耍人很好玩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事到臨頭,其實我也會有些猶豫。」岑遲的視線從方無臉上挪開,落到自己覆在桌面的手上。緩言接着說道:「不過,關於此事,你其實也早就有預料了,所以這樣曲折一道,也不能全算我耍了你。」
「看來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方無再次站起身來,看樣子是準備走人。
而直到他快要走到門邊,正準備把門打開,他忽然聽見岑遲的聲音飄來。話語內容令他閃避不得。
「老道,別忘了你許給蕭曠的事。」
方無霍然轉身,眼中精芒凝聚,牢牢盯着端坐在桌旁椅子上的人,卻又一言不發。
岑遲依然穩坐椅上,表情一片平靜,連覆在桌上的手也沒有絲毫顫移,他只是隨後又補充說了一句:「你可以不幫忙,我只希望你不要阻攔。如果你不想看見某個場景。可以先我一步喝醉了事。」
他的這番話剛說完,屋外恰好就響起一陣腳步聲,來的人不止一個。而聽那有些沉重的步履聲。來者應該是身負重物。故而邁步有些吃力。
「客官,您要的二十斤竹葉青酒,小的給您送來了。」
怕送錯了客房,搬酒過來的客棧夥計在門外就直接把話亮名了,也算是最後一次憑貨驗主。
「有勞小哥,送進來吧。」岑遲招呼了一聲。
十個陶壇。每壇裝兩斤的量,一共二十斤酒。竹葉青,入口清洌,微有刺喉感,如果不飲醉。實屬閒暇之餘手邊常備酒水中的佳品。但如果嗜飲這種酒至爛醉,後勁上頭。人則會感覺頗為難受。
這種酒不太容易在宴席上推飲,但卻賣得還不便宜,所以在那些一心求醉的酒鬼群體裏也不易推廣,卻成了文人墨客的最愛。淺酌一杯,即叫人心曠神怡。
這酒本來與岑遲的氣質頗為融洽,但看他這召酒的總量,卻又有些與尋常酒鬼無異了。
在送酒夥計遞來的賬冊上簽了字,等那夥計出去了,岑遲看向要走又沒真走的方無,慢慢又道:「要醉嗎?」
「醉了好。」方無返回到桌邊,剛剛拍開一壇酒的封泥,他忽然又道:「說到喝酒,高潛一定比我更反對你這樣不加節制,你覺得他會接受你敬給他的酒麼?」…
「不選擇敬酒這一途,難道選擇敬他幾個女人?」岑遲這話說罷,也已經拍開了一壇封泥,也不用杯盞,手掌抓在壇底就開始往喉嚨里灌。
岑遲自從西行以來,幾個月里近乎滴酒不沾,除了因為他自己並非是嗜酒如命之徒,也因為高潛在一旁的勸止。
不過,一路同行這三年來,岑遲不是沒與另兩位同伴對飲過……但,像今天這樣牛飲的方式,方無還是第一次得見,如果是高潛在場,沒準已經揮臂奪酒了。
方無怔怔看着岑遲一口氣吞飲了半壇酒水,再才垂手擱下酒罈,長出一口氣說道:「可惜了好酒。」
就在方無對岑遲酒後說的這句話頗為不解的時候,他就見岑遲拎着那半壇酒,去了房間裏側一面屏風後頭。
一聲脆瓷響動過後,就是「嘩啦」流水聲音。
很快岑遲就拎着空酒罈回來了,隨手丟在桌角,然後他又拍開了一壇酒的封泥,但不再是拎着罈子去屏風後往夜壺裏傾倒,而是彈指在房間裏潑灑。又用了半罈子酒澆了地,剩下的半罈子酒,他開始向自己身上灑。
很快,這間原本收拾得整齊乾淨的客房,就變成了兩個酒鬼昏天黑地沉醉酒鄉的爛窩,酒氣熏鼻,過於濃郁。
岑遲放下第二個空酒罈,又拖了第三個酒罈到手邊,在拍開封泥的前一刻,他看向愣神看着他的方無說道:「你可以喝醉,我卻只能玩酒。」
方無雙眼微睜說道:「你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
高潛在客棧一樓辦理好入住手續,再去客棧後面的馬棚檢查了一下槽中豆料,然後回到客棧一樓大廳用了些飯菜,這才回到二樓客房。
高潛的房間就在岑遲房間的隔壁,他還未走近自己的房間,在走道里就聞到了強烈的酒氣,濃郁到已經不能稱之為醇香了。
高潛也已經快三個月滴酒未沾,其實也已忍得辛苦,但為了丞相的囑託任命,毫無疑問他會選擇繼續隱忍下去,但這卻使他對於酒的氣味十分敏感。
意識到某種情況,高潛沒有探問什麼,直接推開了岑遲房間的門,然後他就看見了趴在桌上已然爛醉如泥的兩個人,地上滾倒幾隻酒罈子,酒水殘灑得到處都是。
看中年道人方無從椅子上滑到了桌子下面,抱着桌腳鼾聲漸起的樣子,顯然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還能倚在桌面上坐穩的岑遲似乎醉得輕些,臉朝里側趴在桌上,喉嚨里似乎正低聲錯亂的哼唱着什麼曲調,一隻手長伸向前,指端還勾着一隻酒罈子的繫繩。
「先生這是怎麼了?如此暴飲,有損身體。」高潛步入屋內,下一步就準備挪開岑遲手邊的酒罈子。
不料他的手才剛碰到酒罈邊沿,趴在桌上臉朝里側的岑遲忽然轉過頭來,與此同時,他原本只是摸着酒罈繫繩的手屈起五指,將罈子更牢固的抓在手裏。他凝視着高潛,一字一頓,似醉非醉地道:「老道已經不行了,你來陪我喝!」
「這不行,在下的責任是保護先生,而非陪先生酗酒傷身。」高潛言辭拒絕,並試圖再次奪走岑遲手中的酒罈子。
這一次,他輕而易舉就得手了。
因為岑遲忽然主動鬆開了手。
高潛抱着半罈子酒微微愣神,緊接着他就看見岑遲又拍開了一壇新酒的封泥。…
「如果沒有人陪,其實自斟自飲或可更暢快些。」話音剛落,岑遲就掀起酒罈,「咕咚」一通猛灌,很快一罈子酒就空了一半。
旁觀這一幕,高潛只覺得有些心驚,同時他也隱隱意識到,此時他若想從岑遲這兒問出點什麼,比如問岑遲為什麼忽然這麼猛地酗酒,岑遲極有可能不願多說。
——其實他本該還能意識到一個問題,但因為他眼見岑遲的灌酒速度過於激烈,催得他必須先想辦法勸酒,所以才會忽略了此間藏於濃郁酒氣中的些許異樣氛圍。
視線稍移,高潛重新投目向桌底,挪開一把椅子,蹲在桌邊掰開方無抱着桌腿的手指,將他從桌子下面拉起來,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略作遲疑,高潛就拎起剛剛從岑遲手裏奪過來的半壇酒,但不是要往自己喉嚨里灌,而是手腕一轉,翻着酒罈子將酒水盡數潑在了方無臉上。
酒水依然醇香,但如果不是飲入肚腸,而是潑在臉上,那冰涼的親膚感受就跟清水差不多了。
方無果然清醒過來一些,半睜着眼,還沒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誰,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方先生,你們這都是怎麼了?為何忽然酗酒?」
方無搖晃着腦袋說道:「好酒不可浪費。」話剛說罷,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掛着的幾滴酒水,那是剛剛高潛朝他潑酒醒腦時沾上的。
高潛嘆了口氣,正要開口再問,忽然就聽背後傳來酒罈摔碎的聲響。
緊接着就是岑遲的咳嗽聲傳來。
「咳……咳咳……」
岑遲手裏的酒罈子已經摔成碎渣,他原本抓着酒罈的手此時緊緊按在肋下,一聲咳咳一口血,唇邊一片殷紅,被酒水打濕的前襟很快又糊了一片刺眼赤色。
饒是高潛手底有過數條人命,此時看見眼前這一幕,仍是頓覺莫名驚恐。
只因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讓你陪我喝一場,你……咳……你不肯……」岑遲的臉龐因為身體裏爆發的痛苦而漸漸扭曲,略顯猙獰,他咳了一陣,極為艱難地斂下一些咳意,便望着愣神站在對面的高潛,喘息着說道:「沒機會了……你現在就是想……也沒機會了……」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6s 3.927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