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綑紮行李用的麻繩,來自於江北老區,鄭澤如走南闖北都帶着這條麻繩,如今走到生命的盡頭,也是用它來結束一切,作為一名黨員,生命都不是屬於自己的,而是屬於組織,擅自結束自己的生命是違紀行為,更是畏罪自殺,但是此時此刻他已經不在乎多背負一條罪名了,也不期待有昭雪平反的一天。
這一年來,自殺的人太多了,文藝界的傅雷和老舍,曾經擔任過黨的最高領導人的李立三,宣傳口的鄧拓,紅四軍的領導者陳昌浩,甚至主席身邊的秘書田家英,一個個都選擇了自我滅亡,這是最徹底的解決辦法,或許到了馬克思那裏,會有說理的地方。
鄭澤如的資歷極高,黨齡很老,但是由於長期從事地下工作,所以政治地位和資歷並不對等,解放前是地下黨的江東省委書記,解放後依然是省委書記,時至今日也依然是正部級,對這一點他並無怨言,比起其他同志他算是極其幸運的了。
解放後,黨對包括知識分子和進步學生在內的地下工作者採取了十六字方針,降級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多少為全國解放立下汗馬功勞的情報人員慘遭清洗,潘漢年,唐嫣他們多年前就被終結了政治生命,而同樣從事地下工作的鄭澤如卻一再過關,巋然不動,當然這和他敏銳的政治嗅覺分不開關係。
在鎮反運動中,鄭澤如親自簽署槍斃命令,江東省殺的人比附近幾個省都多,在三反五反運動中,鄭書記處理起幹部來六親不認,成效極佳, 在高饒事件中,鄭澤如果斷與饒漱石劃清界限,反戈一擊,重新獲得中央信任,在反右運動中,他更是親手將兒子送上了死亡之路,在大躍進運動中,江東省的土高爐數量和畝產量,都創造了全國先進水平,就是這樣一個時時刻刻緊跟中央步伐,赤膽忠心的領導幹部,依然被打成了走資派,修正主義路線代理人,台灣特務,漢奸工賊叛徒,反革命分子,玩弄女性的臭流氓,這個結局,鄭澤如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死到臨頭了,還想那麼多。」鄭澤如苦笑着,如果妻子潘欣在身邊的話,又要抱怨自己不愛惜身體了,這一夜他沒合眼,精神上的苦苦掙扎,最終的結果依然是選擇死亡。
就算死也要體面的死去,鄭澤如從衣櫃裏取出藏青色的呢料中山裝,慢慢穿上皮鞋,找了塊破布擦了擦皮鞋,對着鏡子梳理了花白的頭髮,這才站在凳子上,將頭顱伸進繩圈。
劇烈的砸門聲響起,造反派在門外咆哮:「鄭澤如!快開門,快開門,別挺屍了!」
鄭澤如哆嗦了一下,又要批鬥了,這種生不如死的經歷他不想再重演,他一腳踢翻了凳子,身體懸空,蕩來蕩去。
大門被砸開,幾個造反派沖了進來,發現鄭澤如懸樑自盡,趕緊七手八腳將他解了下來,放在冰冷的客廳地板上,摸摸脈搏,已經沒有了。
「他是畏罪自殺,和我們無關。」造反派向三個穿軍裝的人解釋,這幾個軍人是中央派來押解鄭澤如的,人死了,林牧學院的造反派脫不開干係。
「趕快搶救!」黨愛國來不及多想,俯下身子給鄭澤如做心肺復甦,屍體還是溫熱的,搶救及時可能還有希望。
「送醫院吧。」關璐道。
「這種人死了也就死了,死不足惜。」一個造反派撇着嘴說。
「行了,你們走吧,趕緊走。」劉彥直毫不客氣的驅離他們。
在黨愛國不懈的努力下,鄭澤如終於悠悠醒轉,睜開眼睛,面前是焦急的臉龐,往下看,是鮮紅的領章和褐色膠木扣子,解放軍來了。
「鄭部長,我們奉了總理的命令來保護你。」黨愛國撒了一個謊,撒了一個能讓鄭澤如相信並且挽救他生命的謊言。
哀莫大於心死,如果沒能解開鄭澤如心結的話,就算這次救了他,不出三天,他還會自殺,所以要採取攻心戰術,直搗他的軟肋。
這句話很奏效,鄭澤如已經黯然的眼睛中瞬間就閃起了希望的火花,他吃力的問道:「總理,總理他還記得我麼?」
「總理不光記得你,還記得中央、地方以及軍隊的老同志們,他秘密採取了一些措施來保護這些同志,情況很嚴峻很複雜,鄭部長,你要配合我們才行。」黨愛國扶了扶眼鏡,一臉嚴肅。
鄭澤如剛才還奄奄一息,聽了這句話,蹭的就爬了起來:「我一定服從組織安排。」
黨愛國煞有介事的看了看手錶:「時間緊迫,你有五分鐘時間收拾細軟,要做好長期隱蔽的思想準備。」
「這個我是內行。」鄭澤如矜持的笑了笑,長期的地下潛伏工作是他引以為傲的資本,也養成了他觀察細緻,善於分析的習慣,他下意識的分析起這三個人了,他們的氣質都極為不俗,手的皮膚很細嫩,不像是長期從事體力勞動和軍事行動的人員,中央機關的工作人員符合這種特徵。
鄭澤如動作變得極為麻利,迅速收拾了幾件替換內衣,拿了一件呢子大衣,摘下牆上一幅《**去安源》的油畫,打開隱藏的保險柜,取出一些現金和糧票,除了大衣,統統塞進皮箱裏。
「到底是老革命。」黨愛國贊道,關鍵時刻,懂得取捨,那些珍貴文獻資料,影集,紀念品,只要是會暴露身份的東西,鄭澤如一件都沒拿。
」事不宜遲,我們走。」黨愛國道,他領着鄭澤如和關璐出門,門口的伏爾加轎車依然在發動着,劉彥直正在更換汽車牌照,沿途他偷了好幾塊牌照,北京的,河北的,山東的,全都丟在後備箱裏,隨時更換,掩護身份。
四人上了車,劉彥直駕車,南下出京。
一路上鄭澤如都在沒話找話,一方面是精神放鬆之後的愉悅,想讓他找人說說話,另一方面是老特工的職業病,總喜歡從談話中摸到對方的底牌。
他判斷這個三人組合中,黨愛國是領導,劉彥直是司機兼警衛,關璐是保健醫生,也是最容易打開突破口的,於是選擇關璐下手,鄭澤如六十多歲的人了,但自信成熟睿智的魅力可以征服任何人,可是這回他挑錯了對象,關璐是哈佛大學的博士,別看平時一副呆萌樣子,其實智商極高。
「小同志,在國務院工作多長時間了?」鄭澤如打破旅途的沉悶,笑容可掬的問關璐。
「有一段時間了。」關璐語焉不詳,她知道自己來自五十年後,稍有不慎就會露出馬腳,所以都是敷衍了事。
「家裏還有什麼人,父母都還好吧,我看你應該是幹部家庭出身,父親是位老紅軍吧?」鄭澤如繼續套話。
關璐有些不耐煩了,正色道:「鄭部長,了解我的信息,對你並沒有好處。」
鄭澤如訕訕地笑。
「小關,怎麼和老同志說話呢,注意你的態度。」黨愛國回頭訓斥道,又對鄭澤如說:「您還是休息一會吧。」
「我們去哪兒?」鄭澤如問道。
「北京不能待下去了,近江也不安全,去江北,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您的前妻和兒子住在那裏。」黨愛國一句話就戳到了鄭澤如的心窩裏,其實他和紅玉並沒有結婚,雖然這個女人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但只是同居關係,解放後他就立刻前往省城赴任,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們娘倆,只是偶爾寄些錢和糧票,以此來緩解自己的愧疚之情。
三天的任務倒計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個小時,伏爾加行駛在河北境內,沒有收費站,沒有堵車,也沒有測速儀和亂罰款的交警,唯一的缺點也是致命的,那就是有錢也加不到汽油。
這難不倒劉彥直,他有軍官證,有蓋着中央辦公廳大印的介紹信,在石家莊的運輸公司加到了汽油,還把備用油桶都灌滿了,四人在國營飯店吃了頓飯,武鬥期間,服務業停止營業,經理看他們是解放軍,破例開張,炒了幾個雞蛋,煮了一鍋米飯,主菜是大白菜熬粉條,裏面放了幾塊豬肉,這就算是盛宴了。
飯後,伏爾加繼續上路,足足開了二十個小時,終於在第三天的黎明時分抵達了江北市。
江北市是一座淮江邊的新興工業城市,著名愛國將領陳子錕一手建造了這座城市,解放前,這座城市的名字叫做北泰,抗日戰爭期間,鄭澤如化名王澤如,在此領導地下鬥爭,他的次子就是降生在北泰的防空洞裏,由此命名為王北泰,想想他今年也將近而立之年了。
晨霧籠罩着城市,伏爾加打開了霧燈,行駛在沿江公路上,路旁的建築物影影綽綽,隱約能看到高聳的煙囪和巨大的廠房,鄭澤如陷入回憶中。
「這條路以前叫香樟大道,因為江堤上種滿了香樟樹,那年大煉鋼鐵,江北的群眾把香樟樹全給砍了燒木炭煉鋼用的,那個煙囪是晨光機械廠的,再往前,是紅旗鋼鐵廠,這兩個企業解放前就有,後來蘇聯援助了技術設備,派來了專家隊伍,建設的更好了……」
伏爾加停在一棟兩層小樓下,這裏就是鄭澤如給前妻和兒子安排的住所,一晃十八年過去了,不知道他們娘倆還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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