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懷微微眯起眼眸,他隨自家堂伯父學習經商之道近十年,雖還差些火候,但多少也學得了一些識人辨人的本事。
眼前這人眼裏的兇狠和躍躍欲試,不似一個少年人該有的眼神,倒有些像山上那些狼崽子,半點懼意也無,隨時要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一般。這樣的人,一旦動起手來,怕就是要不死不休。
「如此,王某人改日再來拜訪。」王金懷不再多言,朝羅用微微一拱手,帶着幾名手下轉身便走了。
之後該如何行事,他要回去跟自己父親商量一番。王金懷此人一向謹慎行事,知曉自己和那堂伯父終究是隔着一層,像今天這種事,對方肯定就不會讓親兒子來辦,而是交給了自己這個堂侄兒,做成倒還罷了,萬一捅出簍子……
打發走了這些人,羅三郎吸吸鼻子,蹲那兒繼續淘洗豆子。
這天氣冷得,凍得他鼻水都下來了,正想着要不要用衣袖擦幾下,結果一轉頭,就看到周圍的村人都在用一種熱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羅用想起來了,這是在唐初啊,這時候的人還沒來得及被培養成腦/殘,也還沒來得及被那些強權給敲斷脊樑嚇破膽子,大伙兒頭頂上雖然也有幾座大山壓着,但好歹還不至於黑壓壓一片看不着光亮。
所以在維護自身利益這件事上面,這些傢伙們就表現得頗有幾分傻大膽。
看看眼前這些村人就知道了,見羅三郎三言兩語打發走了這些想要強買豆腐方子的傢伙,大伙兒都覺得他做得可好了,剛剛那幾句話,簡直不能更威風!
至於那些人會不會給他們村子找麻煩?那還真沒擔心過,道理都在他們這邊呢,告到天子那裏也不怕。
說實話,最近不少村人們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羅三郎扛不住那些人的威逼利誘,之前說好的要教他們做豆腐這件事,最終會以一些銀錢打發收場。
關於要學技術還是要錢這個問題吧,就好像是把母雞和雞蛋擺在大伙兒面前,叫他們自己選一樣,那只要是腦子沒啥問題的,肯定都得選母雞。
當然這是在他們自己有的選的情況下,萬一到時候人家死活不給你母雞,隨便塞幾個雞蛋就打發了,那他們還真沒什麼辦法,幫工一個月,給你一貫錢,在外人看來已經是天大的好事,簡直就是祖墳冒青煙,就這要是還鬧,弄不好就得被人說成是人心不足利益薰心。
不過現在羅三郎既然已經站到了前頭,態度堅定地拒絕了那些人,那他們肯定是要力挺到底啊!
隨着一個月之期將要結束,羅家那些幫工們每日裏都豁出力氣幹活,每天下工時間越來越晚。
但就算是這樣,每天做出來的豆腐依舊不夠賣,經常要拿院牆下邊那些大缸裏頭的凍豆腐湊數,眼瞅着那些大缸一口一口地空出來,存貨越來越少。
這期間馬飛陽又來過兩回,羅用這邊忙得腳不沾地,也沒工夫跟他多聊。
倒是馬飛陽給他帶了一小壇紅糖過來,說是在他這邊吃了這麼多回的薑汁豆腐腦,有些不好意思。
這一罈子紅糖可不便宜,這年頭的糖本來就精貴,他們本地又不產,都是從外地運來,這一小罈子約莫得有三五斤,不少錢呢,賣豆腐的話,不知道得賣多少才能掙得回來。
羅用謝過馬飛陽,對這傢伙的印象又好了幾分,有耐心肯投資,總比那些一上門就喊搶喊殺的好得多。
另一邊,馬飛陽這一天又載着一車豆腐回到城中,親朋好友的到處分,趕着馬車在城裏逛了一大圈,有時候在街頭巷尾看到一些長得面熟的瞅着順眼的,也是大方得很,隨意就請人吃豆腐。
至於後來羅用跟他說了「吃豆腐」這三個字的另一層含義以後,馬九小爺究竟是何心情,旁人就不甚清楚了。
話說馬九這天傍晚用過晚飯以後,就跑他大哥跟前抓耳撓腮,想說什麼,又好像不知要從何說起。
「有什麼話就趕緊說。」馬四郎有些不耐煩。
「阿兄,你說王家那邊究竟是什麼意思啊?」馬飛陽好容易憋出一句。
「什麼什麼意思?」馬四郎依舊是不耐。
今天自家弟弟趕着馬車滿城分豆腐的事情他已經聽人說了,在馬四看來,這簡直就是神經病一樣的行徑,純粹吃飽了撐的,估計得了豆腐的那些人也不一定會念他的好,說不定背地裏還得罵幾聲二百五。
「就是西坡村做豆腐的那個羅三郎,我之前聽人說,王家人去過了,還去了不止一回,最後一回都撂了狠話,這幾日不知怎的,卻又沒動靜了。」碰到這種想不通的事情,自家老子最近又不在家,只好找他大哥解惑了,他們爹娘總共也就生了這麼兩個兒子,閨女都沒一個。
說實話,馬飛陽對羅家的那個豆腐方子,也是動過心思的,不過他自己並沒有對羅用說過這方面的事。
他們家也跟王家一樣,派人過去問過,被羅用拒絕了,後來也就沒再做什麼。按馬老爺子的話來說,西坡村就在那兒又跑不了,急什麼,先看看再說。
聽說王家人去了,還把關係鬧得挺僵,馬飛陽心裏就想着,到時候羅用會不會找自己給他當靠山,萬一他來了,自己又要怎麼應對,如何才能在不傷情面的前提下做到利益最大化。
這對他來說可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辦好了,老爺子肯定得好好記他一功,父兄也要對他另眼相看,一想到這些,馬九郎就分外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可惜他等來等去,也沒等到羅用來找他,自己湊到他跟前去晃蕩了兩回,對方也還是沒吱聲。
偏偏王家那邊又一點動靜都沒有,這太不符合那幫人的作風了,怎麼這回這麼沉得住氣,硬是忍了這麼久都沒有對羅用下手。
「羅三郎不是好拿捏的,王家那些人不敢亂來。」對於這件事,馬四郎也是相當清楚,不止是他,城裏那些消息稍微靈通一點的人家都知道。
「為什麼啊?」馬飛陽雖然聰明,但到底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弄不明白這裏面的關竅。
「你可知那羅三郎曾在縣學讀書?」馬四不答反問。
「我知。」馬飛陽曾聽幾個昔日同窗說起過,那羅三郎甚是刻苦,資質頗佳,縣學中的幾位先生對他評價都很不錯。
「那你可知,他如今為何沒在縣學?」馬四又問。
「我知。」羅用家裏遭了災禍,父母都沒了,他自己也是在床上米糊了大半年,最近才醒轉過來。
「那你想必也知道,他已經答應西坡村那十幾戶人家,要把做豆腐的法子教給他們。如此,王家這時候若對羅三郎行欺壓迫害之事,西坡村的村人可會袖手旁觀?」馬四再問。
「應該不會吧。」關係到自身利益,肯定不能袖手旁觀啊,再說就算無關利益,也不能坐實村人被外人欺壓,不然他們村的人以後都會被人當成軟蛋,顏面盡失。
「如此便是了。」馬四最後道:「那羅三郎有村人支持,又曾在縣學讀書,事情真鬧大了,也會有人幫他說話,他家那個情況,本就令人十分同情,他若有心想要將事情鬧大,王家可落不着什麼好。」
其實還有一些話,馬四沒有對馬飛陽說。
誰人不知當朝天子勵精圖治,即有野心又有手段,下邊那些當官的,各自也都警醒得很,沒人覺得他好糊弄,也少有敢給他扯後腿的。
他們離石縣距離長安不是很近,但也並非是那種天高皇帝遠的野蠻之地,萬一事情鬧大了,別說他們王家,怕就是連縣令都要換人來當。所以對於像羅三郎這樣的刺兒頭狠人,王家還是有些忌憚。
至於羅用究竟有沒有那個膽把事情鬧大?不用說,那自然是很有的,關於這一點,王家那邊的人想來也十分清楚。
關於這個羅三郎,有人說他行事草率,貪圖一時利益,等到那些村人都學會了做豆腐,就沒他自己什麼事了。
馬四卻並不那麼想。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少年,就能讓豆腐這個東西風靡整個離石縣,原本無人問津的西坡村,現在每日裏也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既能做到這些,別的不說,單在風度魄力上,就勝出許多人,如今他又能和王家硬扛,既不示弱也不求人,可見是個有膽氣的。
馬四不認為這少年是在魯莽行事,他必定是把自身的處境以及周圍的形勢都看得十分清楚。雖然以對方的年紀,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但縣學中也有人說了,此子甚是聰慧。
如此有膽有識之人,自然不會久居籠中,得知自家幼弟和那羅三郎有些往來,馬四也是樂見其成的。
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又不能安下心來隨他和父親學習經營之道,橫看豎看,也就在公關方面還算有些天分,所以就先讓他往這方面發展發展吧,發展得好了,將來倒也是一個助力。
「今天下午大伯對阿翁道,九郎自小聰慧過人,只可惜心性不收,不知再過三五年如何,若能收斂穩重些許,實是馬家之幸事。」說完了羅用那邊的事情,馬四冷不丁又來這麼幾句。
「嘖。」馬飛陽咋咋舌,沒說什麼。
這話說得光鮮,好像多麼為馬家着想,多麼對他這個良才表示惋惜,實際上,那就是在上眼藥,他那大伯也是挺可以的,那麼糙一個大老爺們,沒想到心思還挺細。
想來也是被逼急了,他那小兒子也是個不堪用的,學文學武都不成,當爹娘的總得幫兒女尋個出路不是。
前些時候馬飛陽他老子傳信回來說,自己在長安那邊基本上已經算是站住腳了,家裏可以安排一兩個年輕人過去,就算幫不上忙,出去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馬家現在的當家人還是馬飛陽他爺爺,馬飛陽的大伯想要把他小兒子送去長安那邊,馬老爺子也同意了,說這一次先送一個人過去就好,免得年輕人不曉事,給馬飛陽他爹添亂。
老爺子發話了,這事基本上也就算是定下來了,只不過馬飛陽這小子太能鬧騰,太會出么蛾子,偏偏又很懂得討他翁婆的歡心,然後今天下午,馬大伯忍不住又給他老爹上了一回眼藥。
馬老爺子未必不知道大兒子是在給他上眼藥,但是知道又怎麼樣,人家說的也是實話啊,又不是胡亂編排,他家小九郎是個甚脾性,全城人民都知道。
「阿兄,你怎的不去長安?小八兒去了也幫不上阿耶的忙,說不得還得給他添亂。」馬飛陽對他哥說道。
「我去了,家裏這些事交給誰?你麼?」馬四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馬九郎不敢再吱聲,摸摸鼻子,鳥悄兒出了他大哥那屋子。
他大哥脾氣不太好,尤其是當他忙得要死而自己又在外頭晃蕩了一整天之後,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
~
再說西坡村這邊。
時間又過去幾日,一月之期終於到了,這一日天色還未擦黑,羅三郎就讓大伙兒都歇了。
「這些泡好的豆子,還是趁今天都磨了吧。」幫工們表示要把今天的活兒全部幹完了再說。
「放着吧,泡好的豆子放着也不怕,我有別的用處。」羅用說道。
待眾幫工都放下手裏的活計,聚到了院子裏,羅用就跟他們說了這個「豆腐引」的做法。
其實在羅家院子做了這麼久的活,有些人對於「豆腐引」這個東西早有猜測。等到了最後這幾日,羅用更是放開來讓他們自己點豆腐,一方面他自己省事,然後也可以讓這些人提前練習練習。
如此一來,接觸「豆腐引」的機會多了,這些人慢慢也就猜出這個「豆腐引」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了。
羅用跟他們說,他家做豆腐所用的豆腐引,除了頭一回,之後都是用的前面做豆腐留下來的酸漿,點好豆腐之後,就可以從鍋中舀出一些,用陶罐盛了,在屋裏擱置幾日,就能拿出來點豆腐用了。
羅用讓他們回去自家做豆腐,從明日開始,每日都留出一些酸漿,前幾日可以到羅家院子來舀,也不是什麼精貴東西,他屋子裏放了幾大缸呢,需要用到多少,儘管來拿。
這個豆腐引的事情說完,一院子的幫工都不見有什麼驚奇,個個都是一臉的:「果然如此。」
「這方法雖然不難,但外人卻無從知曉,只要我們村的人不對外人道,各家各戶都看管好自己的酸漿,一時也不用擔心被別人學去。」方法簡單是簡單,但只要沒人說,有些關竅,別人很難弄得明白。
「多謝三郎。」院中有人出言道謝,其他人紛紛附和。
也別說這做豆腐的法子簡單,真要那麼簡單,之前怎麼沒有村人做出來過?也就是羅三郎,要是換個人,也學那林家一樣,關上院門在自家院子裏偷偷地做,別人又能知道什麼。
——對於村人們這樣的想法,羅三郎表示,他剛醒來那會兒,自家院子分明沒有院牆,也沒有院門。
在眾人散去之前,羅用讓二娘她們從屋裏捧出幾個巴掌大小的粗陶罐,這種粗陶製品他們離石縣本地就有人做,價格低廉。
「三郎,這是甚物?」幫工們個個都看着自己分到的那一個粗陶罐,罐子並沒有封口,罐里的東西,好像是剛剛從大罈子裏分裝出來的。
「這段時日辛苦各位了,這也不是什麼精貴物,名叫腐乳,就是用豆腐做出來的一樣吃食,你們都嘗嘗吧。」羅三郎笑容滿面道。
說起來,也是老天爺在幫他,前些時候,他在查看空間裏面那些雜物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從裏面拿了一台二手筆記本出來,開機以後,就開始從電腦裏面找東西,別說,還真被他找到一點。
這些筆記本都是直接從一些畢業生那裏收來的二手,那裏面如果涉及到一些個人的東西,想必他們自己已經處理掉了,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就放着沒動。
羅用收到手之後,就是確認了一下這些電腦都能用,又給它們一個個都充滿電,然後拿到鄉下去賣。
這個一看就是女孩子用過的粉紅色筆記本裏面,就有不少烹飪相關的資料,包餃子煮湯圓烘蛋糕,什麼都有,東西多而雜,羅用在裏頭找了找,很快就被他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這回他做的腐乳,就是從那裏學來。
那台電腦現在就以開機狀態在空間裏頭放着呢,他那空間有一個好處,不管什麼東西,放進去的時候什麼樣,拿出來的時候就是什麼樣,甭管中間間隔多麼長的時間。
所以說,這一台開機狀態的筆記本電腦,放在空間裏面自然是不需要耗電的,下次要用的時候直接拿出來就能用,省去了開機關機過程中所產生的電量消耗。
對於這一點,羅用簡直不能更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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