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喬治卻沒回答,轉而問埃莉諾:「在兇案被發現前,您見到的公爵夫人是否就是這位女士?」
「應該沒有錯。」
「即便尼爾大人向您引見的就是這位女士,我們對公爵夫人相貌一無所知,沒法確認她就是愛蓮娜夫人。」
愛蓮娜笑出聲來:「你是慌不擇路了?按照你的說法,我也無法確認埃莉諾女士的身份真偽。」
「請您不要急着下定論,」喬治從容一笑,「我只是想指出,正如我無法確認您是否是愛蓮娜女士一樣,死去的是否真的是莉莉安女士也存疑。」
「所以?」
「即便您與尼爾大人在密道口的對話屬實,有一個疑問依然沒有得到解答,」喬治頓了頓,盯住了愛蓮娜的眼睛,「為什麼兇手要大費周章地佈置出那樣的現場?」
金髮貴婦漠然地微笑:「人瘋狂起來,什麼都做得出來。」
「但如果兇手真的是尼爾大人,他的目的只是栽贓,又有什麼必要花多餘的力氣分屍?要栽贓使團中的任何一個人,勒死莉莉安女士就足夠了,甚至說更加合乎情理。」他環視四周的大片血跡,譏誚地翹起嘴角,「即便我、或是使團中的任何人一時衝動殺了人,會做的第一件事只怕是毀屍滅跡,希望在使團離開前瞞住罪行,根本不會有找動物血四處潑灑的餘裕。」
「動物血?」
「是,這間灑滿鮮血的房間是兇手佈置出的現場。」
愛蓮娜嗤笑道:「那麼說,莉莉安不是肢解而死的?」
母親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以「肢解」形容自己的女兒,埃莉諾再次感到了明顯的異樣。
「您與莉莉安隔着房門對話過,可見這裏並不隔音。如果莉莉安女士遭受殘忍對待時還有意識,她不可能不尖叫。」喬治的話中突然現出明顯的嘲弄,「不如說,兇手現身時莉莉安女士都沒有呼救,實在是耐人尋味。」
愛蓮娜卻再次質疑:「只要兇手將莉莉安打昏過去,她就不可能呼救。」
喬治垂睫:「遺體表面有些微的血點,脖頸有勒痕,都是窒息而死的證據。」
「就算莉莉安是窒息而死,那麼兇手為什麼要費心佈置出這樣可怖的現場?看來你給這樣瘋狂的行為找到了理由?」
「正解,」喬治的五指收攏又分開,「分屍和精心佈置的現場都是矯飾的手法。死者慘遭毀容,這還能解釋為單純的泄憤,但為什麼兇手還要將手腳、並且只有手腳砍下丟棄?」
埃莉諾閉了閉眼,突然開口:「因為有必要掩蓋死者的真實身份。」
喬治深深看了她一眼,繼續說:「即便體格相似、臉容保養得當,雙手和雙腳卻依然會暴露真實的年齡。皮膚是否鬆弛、是否有褶皺斑紋都無法掩蓋,只能以暴力抹去。這就是兇手砍下手足的原因。」
「依你的說法,你還是無法確定死者不是莉莉安。」
「但兇手漏了一點,還有一個地方會泄露真實年紀。」他與埃莉諾對視,不覺苦笑,「牙齒的磨損程度和下腔縫隙的癒合程度都會隨年齡增加,而死者的年齡……肯定比莉莉安女士大了很多。」
見愛蓮娜不語,喬治繼續說道:「尼爾大人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女兒,您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出現……他一定是默許的。正因此,僕人傳話稱莉莉安女士會出席晚宴時,尼爾大人才會那麼驚訝。」
金髮女子揉了揉眼睛,懶洋洋地承認了:「書上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我失誤了。答對了哦,小騎士,我是莉莉安,經常會以母親的身份和遠方來的客人見面。」
沒料到對方會輕而易舉地坦白,喬治只是一怔,轉而愈發警覺。
莉莉安露出險惡卻無比誘人的微笑,仿佛對這一切樂在其中,循循善誘地發問:「那麼事件的真相又是如何?沒找出殺死母親的兇手前,我是不會放任何人離開的。還差一點,加把勁,小騎士。」
喬治唇線一繃,罕見地猶豫不決。他飛快看了埃莉諾一眼,很快定神:「殺害公爵夫人的兇手就是您,莉莉安女士。」
「哦?」莉莉安興味盎然地拉長了聲調。
「首先請容我向您確認,只有尼爾大人擁有塔樓的鑰匙?」
「的確,除了他以外沒人能打開。」
「既然如此,即便尼爾大人有理由殺死自己的妻子,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將愛蓮娜女士和您互換身份?」
莉莉安坦然提出假設:「尼爾將母親在臥室中勒死,通過密道將屍體帶入塔樓,佈置完畢後、和我一起從密道離開。只要交換身份,我就能作為公爵夫人生活下去了。」
面對如此直爽的回答,喬治也默了片刻,才再次開口:「這個說法沒錯,但如果尼爾大人對妻子的死知情,就不會將塔樓上鎖。」
埃莉諾立即回想起來,喬治來到現場問的第一句就是門是否上鎖。
「嗯?」莉莉安也明白過來,粲然笑着給出答案,「原來如此。鎖沒有打開,也就代表着塔樓里的人不被允許離開,又或者塔樓里本該沒有人。而僕人又傳遞了我要現身的消息,如果尼爾是兇手,他肯定會營造出我原本要離開塔樓的假象,把門打開。」
喬治別開臉:「您還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為什麼不?你還沒解釋為什麼我是兇手呢。」莉莉安一歪頭,「如果不是尼爾,母親怎麼會在塔樓里呢?你不要忘了,密道兩邊都只能從外打開,而我的房門又常年上鎖,剛才也不例外。」
騎士神情古怪地看了對方一眼,緩緩道:「愛蓮娜夫人……很可能是自己進入塔樓的。」
「這就奇怪了,」莉莉安孩子似地拍拍手,「我可不覺得尼爾會告訴母親打開密道的方法。」
「但您會。」
室中片刻沉寂。
莉莉安儀態婀娜地踱了兩步,抬頭微微一笑:「答對了。」
埃莉諾渾身發冷,不由輕聲問:「愛蓮娜夫人和您一起策劃了一切?」
「差不多,」莉莉安笑容不改分毫,說出令人膽寒的語句,「確切說母親所做的只是請求我殺了她,思考出辦法、動手的都只有我。」
「為什麼?」
「母親無法忍受下去了,我也對現狀感到厭煩了,僅此而已。」莉莉安無謂地聳聳肩,她看着喬治和埃莉諾的神情噗嗤一笑,「別誤會,我不恨尼爾,這是真的。只要能百~萬\小!說,在哪裏、和誰在一起都無所謂。萊納爾死後……這些事都無所謂了。或者說,我早已經習慣了。」
她走到高背椅前,伸手撫摸虛空中的人形,仿佛母親還坐在這裏,動作和口氣中帶着冷漠的憐惜:「最痛苦的人就是母親吧。她應該經常想,如果沒有生下我這個女兒該多好,如果我死了該有多好……但要報復尼爾,讓他痛不欲生,最好的辦法不是毀了我,」
莉莉安的話語裏終於有了些許分量:「而是讓他的至高傑作成為怪物。」
其他人會被兇案現場鎮住,從而忽略了死者的身份。但尼爾不會,他一定立即認出了被殺害的是自己的妻子。
殘忍地割下頭顱、劃花臉頰、挖出眼睛、砍去手足……掩蓋身份只是餘興,屍體被玩弄的醜態意在刺激尼爾。
比起失去心目中完美無缺的女兒,這樣的事實無疑更殘酷。
這是以自身的死亡為代價,施加的比死亡更嚴酷的懲罰。
畸形的家庭,畸形的情感,畸形的殺意,埃莉諾竟然能夠明白愛蓮娜的絕望。但莉莉安……她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殺死愛蓮娜,又是如何做到坦然談論這一切的,埃莉諾無法想像,無法理解。
莉莉安靜默片刻,兀地笑出來:「母親的夙願達成了,剛才回到臥室,和尼爾交談後,他徹底崩潰了,之後只能作為瘋公爵臥床不起了。」
「您向他坦白了一切?」埃莉諾幾乎能看見尼爾癲狂的模樣。
「您果然很理解我,」莉莉安說着意味不明的話,手指穿過金髮,漫不經心地一捋,語速越來越快,「我什麼都告訴他了,包括母親是怎樣堅持要我親手殺了她,我又是怎麼用髮帶勒死了母親,再用萊納爾的第一把也是最後一把佩劍割下了我最愛的母親的頭顱……母親事先從廚房弄來了羊血,我佈置完畢後,換了衣服,離開塔樓將不需要的東西都扔進了河裏。這些事我全部告訴他了。您能理解的吧?這種暢快又想哭的、絕妙又憎惡的感覺。」
「不,我無法理解。」埃莉諾搖頭。
「是嗎?真可惜。聽說卡斯蒂利亞的事時,我還以為終於找到了一個意氣相投的女伴呢。」
埃莉諾默不作聲。
莉莉安卻打開了話匣子,仿佛真的認定了埃莉諾是最佳聽眾:「母親反覆要求我親手殺了她,甚至還堅持要讓我把她的屍體放在這把椅子上。」
「椅子?」喬治眯起眼,「椅面上的首字母lg指的是萊納爾古拉?」
「嗯,這是我弟弟在楓丹尼為數不多的遺物。母親這麼做,是想讓我背負上罪惡感,一輩子都活在她和萊納爾的陰影下吧。但真遺憾,我早沒這種東西了。我會活得比之前好,比任何人都好。」
頓了頓,她徐徐掃視埃莉諾與喬治的面容,欣然一笑:「我果然沒看錯人,這遊戲我玩得很盡興。」
「遊戲?」喬治聲音低沉。
「嗯,離開塔樓前,我隔着門讓僕人向尼爾傳話,還有與尼爾的對話,這都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綻……或者說遊戲線索。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密道兩側只要有一邊開啟,另一側就會收到訊號。」她轉身向着書架某處一指,「很久以前我在某塊不入流的蠟板上讀到了個關於兇殺的謎題,雖然遣詞造句不太入流,內容卻很有趣。如果只有母親得償所願也太狡猾了,我也乾脆趁機玩一個遊戲好了。」
莉莉安向喬治讚許地頷首:「我最開始的目標是埃莉諾女士,但尼爾居然和她聊了那麼久,我都找不到栽贓的機會。但小騎士,你意外地是個不錯的對手,我很滿意。找出了真兇,幹得真不錯。作為獎勵,我會放你們離開,與北洛林的和約也不用擔心,條件會格外優厚的。」
怒意在騎士臉上一閃而逝。他克制地抿住嘴唇,什麼都沒說。
「不能忍受任何人企圖對埃莉諾女士不利?」莉莉安轉向埃莉諾,「您真是幸運,有這樣忠心耿耿的追求者。」
埃莉諾漠然道:「我想儘快簽署和約,動身回北洛林。」
「現在是南洛林最美的季節,您不在楓丹尼多待一陣?偶爾我也會寂寞的。雖然您對我有成見,但多聊聊,也許我們能成為至交哦。」
「多謝您的好意,我不能離開卡斯蒂利亞太久。」
「說得也是。」莉莉安沒堅持,「但您帶來的那些書,如果可以的話……」
埃莉諾利落道:「那是給您的禮物。」
莉莉安露出天真而滿足的笑容:「那就好。」
稍稍踟躕,埃莉諾還是問:「之後您有什麼打算?」
「我?我會一直作為愛蓮娜待在這裏。母親的事尼爾會擔下來,僕人也什麼都不會說的,他們也習慣了……」莉莉安側頭看向窗外,「只要還有我沒讀過的書,我就會把它弄到手、在這裏看完。如果真的有看完的一天……也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也不錯。」
她十足熱絡地向埃莉諾微笑:「到時候我一定會來拜訪您的。」
「卡斯蒂利亞的天氣比不上南洛林,您大約不會喜歡那裏。」
「我對北洛林嚴酷的天氣可是非常好奇。而且我的主要目的是拜訪我親愛的友人,遊覽名勝在其次。」
埃莉諾面不改色地回絕:「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有幸和您成為了朋友。」
「從現在開始不行嗎?」
埃莉諾很想直接回絕。
喬治錯步擋在兩人中間,岔開話題:「您對書籍的執着有什麼原因嗎?」
「我曾經相信過,只要知道得夠多,什麼事情都能解決。雖然現在明白這只是幼稚的幻覺,但已經習慣了,也迷戀上了智慧的滋味……」莉莉安聳肩,「如果出賣靈魂就能獲得惡魔的智慧,我會毫不猶豫地簽下契約,哪怕只擁有一瞬,之後立即死了我也沒有遺憾,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繞開喬治,盯着埃莉諾:「您呢?您會嗎?」
肯定的回答就在舌尖。如果喬治不在身旁,埃莉諾應該會誠實地回答。
也許莉莉安說得對,如果有個恰當的時機,她們也許會成為朋友。她們是一樣可怕、可憎、背離了正常人生軌跡的女人。只不過莉莉安更果斷更瀟灑,墮入了非人的更深處,甚至不會被人類的情感拖累。
第一次,埃莉諾對莉莉安有些艷羨。
「我不相信魔物。」最後,埃莉諾這麼作答。
這並非謊言,卻也絕非全部的事實。
「是嗎?但惡魔至少會遵守契約,」莉莉安再次露出美麗的笑容,金髮在明亮的晨曦中熠熠生輝,「在我看來,人遠遠比魔物更可怕。」
溫暖的夏風吹散了之後的話語。塔樓的木門被輕輕磕上、從外落鎖。
北洛林一行人在正午前跨越吊橋,離開了楓丹尼。和約的後續事宜,只要交給雙方的書記官們打理就足夠。
一夜沒睡,埃莉諾卻困意全無。車隊穿過果林,終於離開楓丹尼近旁莊園的地界。
「終於能出來了……我親愛的主人有沒有想念我這個最忠誠的僕人?」
她耳畔突然傳來撒嬌似的抱怨。
沒回頭,埃莉諾無言地抬眉。
阿默斯從虛空中探出半邊身體,臉龐挨在她肩頭蹭了蹭,慢吞吞地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和迷人精騎士突然變得那麼親昵,我都快嫉妒了……」
她睨了黑髮男人一眼,低聲問:「楓丹尼有什麼味道?」
「你看看窗外。」
埃莉諾不禁掀開車簾,向楓丹尼的方向望了一眼。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32s 3.963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