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媞亞大人像是被這消息抽空了力氣,坐到在地。可其餘先知根本無暇顧及她的狀況,紛紛疾步往殿外走。塞維爾猶豫了須臾,也跟了上去。
埃莉諾向喬治低聲說:「去看看皮媞亞。」語畢,她也隨着人群離開。
殿中頓時變得空空蕩蕩,喬治走到依然癱坐在地的女先知身側,半蹲着向她伸手:「皮媞亞大人,需要我叫人來嗎?」
皮媞亞頭上的黑紗不知何時滑到了肩頭,形銷骨立的女人至多四十出頭,卻滿頭白髮。她搭着喬治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口道謝,聲音依然低啞,卻沒了剛才被神明附體時奇怪的頓促:「好心的騎士,謝謝你。」
喬治不着痕跡地打量女先知,還沒來得及發問,對方驀地手上用力,骨節凸出的手指勒得他都有些疼。皮媞亞臉色慘白,全身顫抖,佈滿血絲的雙眼掙得大大的,嘴唇來回翕動着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皮媞亞大人?」
「我……我看見自己很快就會死去,」皮媞亞很快鎮定下來,雙手抓住喬治的手臂搖晃了兩下,「好騎士,千萬不要去梅茲,否則你會飲下銀杯中的毒藥,我看見你倒在地上……」
喬治沉默須臾,澀然一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比起我,您……有什麼我能幫助您的嗎?是否需要叫聖域衛隊來保衛您的安全?」
皮媞亞疲憊地搖頭:「如果這是斯庫爾德的安排,我不會違抗。」
喬治輕聲問:「剛才的神諭……是什麼意思?」
女先知臉上露出奧妙的微笑,她以幾近慈愛的目光仔細凝視他,又搖頭:「我不能告訴你。不用擔心,斯庫爾德有她的計劃,妄加揣測都是褻瀆。」
「那麼埃莉諾……剛才在我身邊的那位女士是否會有危險?」
皮媞亞攏緊身上的黑紗斗篷:「我不知道。」
喬治便不再多問:「請您務必小心。」
女先知向他露出迷濛的微笑,執拗地重複預言:「好騎士,不要去梅茲,你的命運尚未織入世界的紡錘中,現在還來得及。」
不等喬治答話,皮媞亞便如來時一般,突兀地消失在了聖堂祭壇後。
騎士在原地立了片刻,毫無猶疑地向外快步走去。
德菲聖堂的中庭有一方造型古雅的蓄水池,而眼下池畔圍了成群黑袍的先知。他們微微掀起面具,頭挨着頭輕聲交談,見到喬治靠近便如慌張的鳥兒般噤聲挪開。白衣的薩維爾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分外打眼,喬治一路走到神官身側,順着對方視線望去,立即明白了事態:
水池中一動不動俯臥着一個人。蒸騰着熱氣的水面甚至沒能浸沒死者的身體,黑色的先知袍被池水浸得濕透,勾勒出其下的女子身形。
「這水池太淺了,根本不可能失足溺亡……」喬治自言自語。
塞維爾看了他一眼,聲音低沉:「奇怪的地方不止這一點。」
喬治越過人群仔細端詳水池近旁,立即明白過來:明明已經入冬,水池四周竟然灑了遍地的新鮮白玫瑰花瓣。
「死者的身份?」
薩維爾搖搖頭:「聖堂中人與聖所不一樣,他們忌諱觸碰亡者遺體。」
喬治垂睫沒說話,唇角卻一勾,笑得甚是譏誚。
「只有等渡靈人來了。」
喬治猛地問道:「埃莉諾女士呢?」
塞維爾一怔,回顧身後臉色頓時微變:「您過來前不久,她還在我身後。」
神官語音未落,喬治已然疾步衝出了人群。他連問了幾位先知,他們不是緘口不言,就是搖頭不知。騎士深深吐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次環視四周,努力尋找剛才慌張下遺漏的線索。
中庭南側是正殿,北側則是露天祭台。兩列白石小屋子整齊地排列在東西兩側,喬治快步走到窗邊張望,發覺這是聖堂的儲物所與地窖。
祭壇兩側各有一條石廊,通向先知日常修行的居住區。
他確認無人注意,便進入了聖堂中人才能踏足的聖域。
前方有位先知快步走近,喬治立即一閃身躲到了石柱後。
戴面具的黑袍人對此似乎渾然不覺,快步穿過長廊,向中庭方位行去。喬治呼了口氣,貼着長廊外沿向內行走。石廊盡頭是另一個方形中庭,圓形蓄水池中央站立着水澤仙女的雕像,噴泉機關卻像是失效了,原本應當水花四濺的仙女足下半點動靜都無。
四周安靜得可怕,但近旁再無藏身之所,喬治又不願就此折回,只能緩緩走過去。
才走出兩步,他就知道不妙,零落的雪白玫瑰花瓣飄到他足邊。明知等待他的是什麼,喬治還是看向了蓄水池之中。
濕透的黑色先知袍,面朝下,第二具屍體。
咣當一聲。從小庭院對策走來的先知一個踉蹌,手中捧着的器皿落地。
而後是尖叫。
外頭又是一陣騷動,正殿中除了蠟花滴落的輕響,再無響動。
埃莉諾警惕地環顧四周:「有人嗎?」無人應答,她便緩緩往門邊後退,同時揚聲問:「是哪位傳信讓我回正殿,不妨現身。」
她的語聲久久迴蕩。
就在埃莉諾決心離開的那剎那,幽幽的女聲驀地從祭壇後的陰影中傳來:「你就是埃莉諾?」
「您是?」
黑袍黑面具的女先知抱臂轉出來,無言從面具後後瞪視了埃莉諾片刻,才忽然將遮蔽扯下,露出一張線條分明的少女臉龐來:「我叫伊莎貝拉,曾經的族名為奧瓦利。」
埃莉諾頷首致意:「很高興見到您,伊莎貝拉女士。」
少女的臉繃得緊緊的,吐出的每個字都異常艱澀:「我已經不是什么女士了……我只是聖堂的先知學徒。」
不知為什麼,埃莉諾竟然覺得眼前的少女似曾相識。也許是伊莎貝拉的面部曲線讓她想到了羅伯特,但少女柔軟的栗色捲髮與綠眼睛顯然來自那位希爾德加。
「那麼……您有何貴幹?」
伊莎貝拉尖刻地嗤笑:「沒什麼,我只是想親眼見見妄圖奪走母親應有的一切的無恥女人。」
埃莉諾依然很平靜:「那麼您也見到我了,我是否可以告辭了?」
「你……」伊莎貝拉氣急,噎了許久才怒吼出聲,「你就沒有一絲罪惡感?如果不是你,那個該死的男人也許不會在這關頭死去。我母親也不必要承受那樣的恥辱與非議。如果不是你……你就不想向我懺悔嗎?」
「事態會演變成這樣,我也很遺憾。」埃莉諾注視着少女因憤怒而發紅的眼眶,「但即便我試圖補償您,您會接受嗎、您會覺得更好受嗎?」
伊莎貝拉哽了哽。
埃莉諾便道出了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您不會。」
「你……你這個無恥的……」伊莎貝拉顯然在罵人方面經驗尚淺。
「請您不要誤會了,我對您沒有惡意。」埃莉諾的聲音低下去,深深欠身,「羅伯特大人的事,我真的非常遺憾,不,非常抱歉。我無法奢求獲得您的原諒,但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伊莎貝拉顯然將這當做了嘲諷,怒不可遏地將面具往地上一摔:「你以為道歉就夠了?如果你真的有哪怕一絲的罪惡感,就不應該繼續覬覦屬於我母親的遺產!」
「我並不想要科林西亞,」埃莉諾溫言解釋,「至於美泉堡……那原本是夏特雷家的產業,我認為我有權對此提出異議。」
「可那是我母親的嫁妝!」
「在那之前,那也是我母親的嫁妝。」
伊莎貝拉高傲地抬起下巴:「你在聖所待過,已經失去了夏特雷的族姓,現在只不過是盧克索家的寡婦,有什麼權利征討祖上的家業?」
「您如今也不再是奧瓦利一族的孩子,又為何要為希爾德加女士與我據理力爭?」
「我……」伊莎貝拉漲紅了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仰起頭不願在死敵面前落淚。
埃莉諾在這一刻忽然明白為何這少女看上去如此眼熟。這就是四年前的埃莉諾夏特雷,悲憤、絕望、被困在牢籠中無能為力。時過境遷,她竟然站到了與老艾德文相同的位置上,承受相似的憎惡與逼視。
從受害者到加害者,她一瞬無法判斷自己究竟走錯了哪一步。
「你笑什麼?!」
埃莉諾搖搖頭,轉身往外走:「您侍奉的女神真愛拿人開玩笑。」
她低頭走得快,差點和人撞個滿懷。
「您在這裏……」
「塞維爾大人?」埃莉諾後退半步,發現神官神情嚴肅,不由蹙眉問,「難道又出事了?」
金髮神官抿唇沉吟片刻:「在聖域內又發現了新的受害者,發現死者時喬治爵士也在場。」仿佛覺得這消息還不夠驚人,塞維爾艱難地頓了片刻,再次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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