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達莫爾,你聲稱自己是艾德文瑪麗安盧克索唯一的妻子?」
「是的,大神官大人。」
「你有何根據?是否有證人?」
「八年前的六月十三日,也就是滿月之日,以三女神之名起誓,我與艾德文許下了共度一生的誓言,並有了夫婦之實。」阿曼達稍作停頓,徐徐環視四周,與埃莉諾四目相交的瞬間傲然抬起下巴,「在那之後,我們共同養育了小艾德文。證人……卡斯蒂利亞的所有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在場眾人紛紛看向高台上的埃莉諾。
「神官大人,有什麼問題嗎?」見審問不再繼續,埃莉諾揚眉。她的黑頭巾披墜至肩,露出兩縷紅褐色髮絲,映在喪服上艷麗得觸目驚心。
問話的神官只得再次轉向阿曼達:「如果你所說的一切屬實,你與艾德文瑪麗安盧克索確實締結了事實婚姻,但依照教典,締結婚姻的伴侶必須公開宣佈婚訊,否則就是秘密婚姻,應受到處罰。」
「即便是秘密婚姻,我也是艾德文的妻子。」
「那麼為何在艾德文與埃莉諾女士締結婚約時,你沒有提出異議?卡斯蒂利亞也沒有人指出艾德文已有妻子?」
這問題直戳核心,前排的旁聽者不禁坐直了。
阿曼達閉了閉眼:「艾德文請求我保持沉默。」
「為什麼?」
「因為老侯爵大人不願意接受我。」
問話的神官以眼神徵詢大神官的意見。
大神官米內勞斯年近六旬,管轄北洛林教區薇兒丹蒂神殿。他一身寬鬆的金邊白袍,矮矮胖胖,看上去十分討喜,說話慢條斯理:「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對一件駭人聽聞的兇殺案作出判決,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花太多時間,回到事件本身。」
同在高台上的大學士索非斯皺了皺眉,卻沒立即發話。
「大神官大人,」埃莉諾驟然出聲,「阿曼達小姐剛才的發言詆毀了我的名譽,希望她能對此作出解釋。」
阿曼達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接口:「卡斯蒂利亞的不幸都拜這位埃莉諾女士所賜!如果不是憑藉骯髒的手段,艾德文怎麼可能突然間對她神魂顛倒?」
埃莉諾沒有笑,聲音柔和:「骯髒的手段?」
「呵,」阿曼達就等她這麼問,冷笑着抬高音調,「當然是使用禁術、用魔咒迷住了艾德文!」
陪審的眾人面面相覷,大廳中一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驚疑。
「荒謬,這太荒謬了……」大神官搖頭,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裏話,「非神殿中人驅使魔物當然是禁忌,但普通人根本做不到。」
阿曼達唇角笑弧加深:「可是埃莉諾女士曾經在聖所待過!侍奉過去女神的人可不會對魔法一無所知。」
米內勞斯大人捋了捋鬍子,眯眼看向埃莉諾。
「阿曼達小姐,如果你對教典和渡靈經稍有了解,就不會產生這樣的誤會。」埃莉諾心平氣和地解釋,「聖所中人不修習主動攻擊的咒術,更不會豢養魔物。我們……不,聖所中人只祈禱和加護。」
「但我在犯下那樣駭人的罪行之前……我,」阿曼達咬咬嘴唇,第一次流露出了不安,聲音也低下去,「受到了魔鬼的蠱惑……」
阿曼達此言一出,米內勞斯原本松松交錯的十指立即扣緊:「請你詳細說明當時的情況。」
「在艾德文來見我前,我一夜沒合眼,從那時候開始,心裏就有個聲音不斷告訴我,艾德文已經拋棄我了,他這一次徹底背叛了我,我和小艾德文什麼都拿不到,還讓我隨身帶刀……」阿曼達消瘦的臉龐繃得緊緊的,「之後,我和艾德文吵了起來,他把我推到了聖壇上……那時候那聲音……就誘惑我拿起刀……」
大學士肅容插口:「你怎麼能夠確認這道聲音不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
埃莉諾看了他一眼,頷首:「即便你聽到的真是魔鬼的聲音,你難道在暗示那道聲音背後的是我?」她停頓片刻,冷然逼問:「你在暗示我唆使您殺了自己的丈夫?」
「不,」阿曼達的眼中儘是得意的銳光,「這可是您自己說的。」
觀眾席騷動起來。
「米內勞斯大人,我能否說幾句?」埃莉諾徵得同意後起身,走下高台踱到阿曼達面前,「你想要證明與艾德文有過婚姻,就污衊我,指控我通過不正當的手段獲得了艾德文的青睞。而這還不足夠,你甚至想把您親手犯下的可怕罪行歸咎到我身上。」
她擠出一絲冰冷的微笑,環視四周,最後看向大神官:「這究竟是在審判阿曼達小姐,還是在審判我?」
大神官不自在地在高背椅中動了動,圓潤的臉頰抽動,還沒來得及發話,索非斯學士就搶着提議:
「大神官大人,不如我們稍事休息,午餐後繼續?」
對方自然應允。
阿曼達立即被帶下去。不情不願地,旁聽席的眾人也開始起身離場。
「夫人,我能否與您共進午餐?」大學士在埃莉諾面前駐足。
埃莉諾與白髮老者對視片刻,一扯嘴角:「當然。」
「我在賢者塔等您。」
目送着老者的背影消失在石階梯後,埃莉諾沿着廳外的走廊緩行,愛麗絲安靜地跟在一步後。
「埃莉諾女士。」
身側石柱後傳來人聲,埃莉諾步子一頓。
喬治馬歇爾從陰影中現身,黑眼睛依然很亮:「能稍佔用您的時間嗎?」
愛麗絲知趣地向後退開半步。
埃莉諾卻沒有迴避的意思:「您想說什麼?」
「主動發言、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這似乎不太明智。」喬治的口氣非常克制,目光卻一眨不眨地定在她臉上。
「是嗎?但我必須出言維護自己的名譽。」
喬治笑了,他的笑容極富有感染力,只是被他這麼注視着,埃莉諾竟然都有彎唇回應的衝動。但她到底克制住了:「您要說的只有這些?」
「差不多,」喬治漫不經心地應,「順便一提,保羅爵士剛剛提起,北洛林有個獨特的風俗。如果遺產糾紛實在難以解決,會訴諸死靈術解決。屍體……不,死者在死靈質詢中給出的答案會成為決定性的證言。」
埃莉諾垂下視線,半晌才答:「如果死靈術能夠帶來公正的判決,我不反對。」
喬治依然凝視着她,幾近在嘆息:「您很自信。」
「為什麼不?」她將黑色發巾的末端一攏,「索非斯大人還在等我,失陪。」
不等對方回答,埃莉諾便徑自向賢者塔進發。
賢者塔名不副實,其實是卡斯蒂利亞城堡偏南的兩層裙樓。大學士在門前相迎:「這是您第一次來這裏吧?請當心腳下,這裏東西實在太多。」
從古書到形形色色的小東西,陳舊的門廳更像個儲物間。埃莉諾似乎對堆放的物件很感興趣,隨手拿起一本厚脊抄本,居然是一本兒童用的啟蒙祈禱書。
「都是些沒用的小東西,是我的愛好,請您別在意。」
埃莉諾沒多問,穿過亂糟糟的紙卷堆,跟着索非斯進入偏廳。熱騰騰的燉菜、麵包和擦手的亞麻巾已經在桌上擺好,愛麗絲悄悄退出去,房中兩人簡單祈禱後沉默用餐。
大學士的胃口很好,面前的木碗很快見底。他將勺子一擱,直入正題:「夫人,我們直接談條件吧。」
埃莉諾報以微笑「條件?」
「您認可小艾德文的繼承人身份,放棄女主人的優先繼承權。作為交換,卡斯蒂利亞的一半資產會按照北洛林習俗歸您。」大學士流出時間供埃莉諾權衡,便去拿果盤中的李子干,埃莉諾卻恰好也伸手,兩人的指尖與指尖相觸。
埃莉諾立即矜持地縮手。
大學士的反應異常強烈。他幾乎是哆嗦了一記,仿佛根本無法容忍這短暫的觸碰。
兩人無言對視了片刻,索非斯壓着眉頭別開目光。
觸碰、對視,這樣簡單的小伎倆就能試探出對方是否能成為獵物。將引誘對方的念頭拋棄,埃莉諾利落轉回正題:「恕我直言,這條件十分苛刻。」
「您才嫁來沒幾天,這樣的處置已經十分優厚,」大學士沒對自己的失態做出解釋,寬容地微笑,「也請您容我直言,您現在的處境並不樂觀。」
埃莉諾偏了偏頭,顯得十分疑惑。
「您非常有榮譽感,考慮到您的出身,這不難理解……」老者的眸色極淡,小窗的一束日光將他的雙眼照得幾近透明,如同冰冷的玻璃珠子,內在空無一物,「但既然阿曼達提到了魔物,大神官一定會徹查到底,假如發現了對您不利的證據,您會失去一切。」
「沒有證據會對我不利。」埃莉諾一擱酒杯。
大學士眼尾的紋路隨微笑一勾:「如果您與我交涉不幸失敗,會有的。」
「您在威脅我?」
「我在勸說您做出正確的選擇。小艾德文是盧卡索家最後的血脈,請您審慎考慮。」
兩人隔着餐桌對視,埃莉諾騰地起身:「那麼我就等着您的證據。」
她怒氣沖沖地開門往外走,疾行的步伐帶起書卷堆上的微塵,甚至不慎踢倒了兩個坩堝,丁零鐺啷一陣響。
追上來的不是索非斯學士,是神情慌張的愛麗絲:「夫人?」
埃莉諾不答,面帶慍色地穿過熱鬧的中庭,直接回到城堡主臥。
「愛麗絲?夫人……」喬安被愛麗絲拽着退出去,不安地往房中張望。
「索非斯大人……」
房門將語聲阻斷,埃莉諾踱到牆角,直接發問:「阿默斯,能影響死靈質詢的結果嗎?」
「當然」男人輕笑,「不過我對此持保留意見。即便將你立即吃乾淨,我也沒有足夠的力量不留一點痕跡,如果被神官發現了……」
埃莉諾不語。
「話說回來,那個大學士居然對你一點不感興趣,真是讓人意外。當然用我的力量,他可以為你神魂顛倒……」
「不需要,他對我態度大變會招致懷疑,」埃莉諾將頭髮往耳後別,聲音低下去,「死靈質詢在我意料之外,但這也是個機會,只要……」
阿默斯靜靜聆聽。
「看起來很可惜,這次我無法直接幫到你。」男人撩起發巾,吐息落在她後頸。
她沒有回頭:「其他的事我自己也做得到。」
回答她的是阿默斯溫存的低笑:「那麼親愛的埃莉諾,我拭目以待。但陷入險境的時候,不要忘了我就在這裏。」
刻意的停頓。
「一直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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