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近在咫尺的聲音令埃莉諾又是一顫。
她踉蹌甩開喬治,臉色慘白。諷刺的是,這樣的反應無比合時宜。
「快扶夫人回去休息!」索非斯學士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誰人的手搭上埃莉諾小臂,她立即狠狠掙脫,餘光一瞥才發現是喬安。顧不上這些,她向大學士逼進:「不,我不相信……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來人!」鬚髮巨白的老者沉聲喚,滿臉疲憊,「送夫人去休息。」
埃莉諾卻着魔般喃喃:「不,除非我親眼看到……我不相信,我不會相信的……」
喬治馬歇爾竟然察覺了她在作偽,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
她肯定算漏了什麼,興許阿默斯失手了,又或者她留下了什麼不自知的把柄……只有親眼確認艾德文已經死去,死得與她毫無瓜葛,她才能放心!
保羅不忍,出聲安慰:「夫人,請您冷靜,我們和您一樣悲痛……」
對方沉痛而憐憫的目光令埃莉諾一滯。懵懵地看向大學士,她驟然意識到自己騙過了他們。喬治馬歇爾是個例外。
閉上眼,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她竟然就這麼冷靜了下來。
即便喬治真的看穿了什麼,她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封口。
「女神在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埃莉諾捂住臉,聲音沙啞,「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
索非斯長長嘆息:「對未來的安排……只有斯庫爾德女神清楚。」
「夫人。」喬安再次牢牢扶住埃莉諾。
這回她沒有掙開。
在階梯拐角處,埃莉諾回頭一瞥。保羅、大學士和一個童僕已經到了門邊,急匆匆要去見侯爵。喬治脫帽向她欠身行禮。
四目短暫相對的瞬間,他的眼神依然平靜。
埃莉諾唇線一繃,揚聲喚:「大學士,保羅爵士,我一起去。」
索非斯學士張口要反駁,她搶白道:「我是艾德文唯一合法的妻子,關於他的事……我必須在場。」
「請您不要勉強自己。」保羅出言勸阻。
埃莉諾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到冷般抱緊雙臂:「能否稍等?我去取件斗篷。」
大學士吐了口氣,最後往門上一靠:「我明白了,夫人。」
沖三人點點頭,埃莉諾由喬安攙扶着登上階梯。
午後的卡斯蒂利亞顯得分外寂靜,埃莉諾在臥室門前駐足,顯然不打算讓侍女陪同:「我很快就好。」
喬安體貼地垂下視線。
沒有了男主人的臥室空蕩蕩的。地上的玻璃碎屑已經打掃乾淨,埃莉諾靠着門板呆立片刻,仰頭看着木頂棚,到底還是無聲笑了。
喬治沉靜的黑眼睛在她腦海中一閃即逝。
埃莉諾頓時再笑不出來。
也許對方只是對艾德文的死無動於衷,並非看破了她的偽裝。即便如此,昔日同伴暴斃都能如此冷靜……
用力搖搖頭,她一把拉開衣櫃,裹上及地的黑色斗篷。將耳畔珍珠也扯下,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抄起那面鏡子看了看,才把它在衣袖中藏好,喃喃:「走了。」
打開門,埃莉諾低聲吩咐:「喬安,你跟我來。愛麗絲,這裏的事交給你了。」
獨自走下石台階,她頷首致意,目光在三人臉上逐一掃過。
艾德文的死只是開端,還有老侯爵、索非斯大學士……
如果必要的話,再加上喬治馬歇爾。
侯爵居住的西塔還是陰冷而寂靜。
坐在房門口的少女見一行人前來慌慌張張地起身要攔:「艾德文大人現在不見……」
「我等為要事前來。」大學士肅容道。
相貌姣好的少女一縮脖子,怯生生去叩門:「大人,大學士求見。」
一陣寂靜,木門低嘶着滑開一條縫,另一個妙齡少女低着頭出來,一溜煙跑下台階不見了。
埃莉諾依稀記得上次來這裏,看門的也是一個貌美卻顯然出身農家的少女,不由眯了眯眼。
「喬治爵士,您……」索非斯沒有立即入內。
被點名的騎士原本正若有所思看着少女離開的方向,聞聲回首:「必要情況下,我可以充當證人。」
艾德文已死,侯爵必然做出關乎繼承的新決定。保羅目擊現場,埃莉諾是遺孀,即便算進大學士,要依成文法公證還需要一人。
大學士無言盯了喬治片刻,徑自推門而入。
床帳依然低垂,房中瀰漫着廉價的香料味道,埃莉諾屏息,才沒有立即打噴嚏。
「什麼事?」侯爵的聲音有些煩躁。
大學士摸索着自腰帶懸下的金屬紋章,字字清晰而沉痛:「艾德文大人蒙三女神召喚,不幸身故……」
「什麼?!」被褥翻覆,侯爵卻沒立即現身,只厲聲追問,「你說什麼?!」
「保羅爵士是目擊者。」白髮老者疲憊地閉了閉眼,向保羅點點頭。
保羅單膝跪地,頭幾乎埋到胸口,囁嚅許久才低聲說:「艾德文大人今早到山下……去見那個女人,直到午後都沒回來,我受夫人之命前去察看。到那裏時……」
他艱難地吸了口氣,聲音發顫:「艾德文大人倒在地上,被那個該死的女人從背後捅……」
語聲戛然而止,保羅不安地回頭看向埃莉諾。
黑斗篷襯得她面無血色。她嘴唇開闔,無聲囁嚅了許久,才沙啞道:「請……繼續說。」
簾幕後傳來粗重的喘息聲,侯爵似乎根本說不出話來。
「那個女人像是瘋了,就坐在旁邊,又哭又笑,女神保佑,那場景……」保羅打了個寒顫。
索非斯學士朝床帳看了眼,繼續問:「那個女人呢?」
「已經收押進地窖。」
埃莉諾絞着雙手,低低問:「孩子呢?」
保羅愣了愣。
「請您不用擔心。」大學士與埃莉諾對視片刻,毫無徵兆地一笑,微胖的臉容顯得慈祥和氣,「小艾德文已經被接到安全的地方。」
埃莉諾不疑有他地點頭:「那就好。」
大學士意外地揚了揚眉毛,隨即向床帳後恭敬地問:「大人?」
詭異的沉默。
「大人?」
重複數次後依舊沒有應答,大學士當機立斷,上前兩步,直接掀開了床帳。
「大人!來人!」
一個中年男人歪在床頭,頭臉紅腫,胸口劇烈起伏,雙唇如脫水的魚般不住開合,發出低低的嘶聲。但駭人的遠遠不止這些……
保羅湊得近,駭得騰地站直倒退兩步。
大學士一錯步將侯爵擋住,回頭時唇線繃得很緊:「幾位……暫時迴避吧。」
雖然站得遠,喬治和埃莉諾卻都已經看見了艾德文侯爵的情狀:不止是臉,他全身都有紅腫的結塊,有的已經潰爛流膿,分明是晚期梅毒的症候!
在場所有人都立即明白了為何侯爵避不見人。房中的香薰也只是為了掩蓋流膿的腐臭。
至於那些貌美的小姑娘……
埃莉諾只退到了門邊。
索非斯大學士臉色一沉,這時候兩個侍女慌亂地端着水盆衝進來,他不得不轉而吩咐:「去把藥箱取來!」
「是!」小姑娘下意識應了,急匆匆奔到門邊才扁着嘴問,「藥箱在……」
「女神保佑!」大學士忍住咒罵,「讓我的童僕去!他知道。」
薄被滑開一角,侯爵變形的足不自然地弓起,猛烈抽搐着。
「大人,我的大人,您放鬆些,沒事了,沒事……」大學士不住出言安撫,但侯爵不願就此放棄,執拗地一次次嘗試開口,卻只勉強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哀鳴。「大人,您要說什麼?之後再說,之後……」
跟着大學士的童僕風風火火衝來,將沉重的木箱子往地上一擱,丁零噹啷一陣玻璃相碰的脆響。
「死小子你手腳輕點!」索非斯低聲罵,向呆立的侍女手一伸,見對方沒反應差點失聲怒吼,「溫水!」
埃莉諾知道自己應當迴避,卻邁不動步子。
斗篷遮蓋下,她緊緊捏着那面鏡子。
只有她看得見的黑髮男人坐在床頭,單手支着下巴,百無聊賴地伸手指一記記地戳。他每觸及艾德文侯爵一次,對方的呼吸就會驟然變得急促,痛苦地張口想要呼喊、呼吸。
阿默斯總會惡意伸手捂住侯爵的口鼻,直到他幾乎要窒息才倏地放過他。
逗弄,痛楚,暫時的平和,循環往復。
那個曾經耀武揚威、將她送進聖所又強迫她嫁人的男人,如今這樣可悲可鄙地掙扎着求生,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目睹這一切的快慰幾乎令埃莉諾難以自抑,差點要放聲大笑。
有那麼一瞬,她很想命令阿默斯就這麼掐死侯爵,一了百了。
還不是時候。為了防止侯爵修改繼承權文書,才讓他突然中風,但他還不能死。
「罌粟蜜怎麼還不起作用?」大學士焦躁地自言自語。
埃莉諾偏過頭按了按眼角。
這是暗號。
長發男人向埃莉諾炫耀似地一努嘴,做了個「我也玩膩了」的口型,向艾德文侯爵吹了口氣。
艾德文侯爵終於不再嘶吼。
餵下藥湯後,大學士立即念起祈福加護的經文。
「埃莉諾女士?」
黑眼睛的騎士突然錯身靠近。這麼一擋,大學士即便回頭,也無法看清埃莉諾的神情。
埃莉諾一怔,繃緊了臉。
「您可以暈倒的。」
他這麼說,聲量低到她險些沒聽清。
她不知道對方有何意圖,但無所謂,事後她可以迷住他、甚至殺死他。
於是埃莉諾就在喬治關切的呼喚聲中,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4s 3.976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