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笛聲與低音提琴作伴,廳中央的對對男女邁步起舞。
埃莉諾幾乎和喬治肩並肩,卻微抬了下巴目不斜視,輕盈地踏出兩步後復退回原地。
「埃莉諾女士,我們之前是否見過面?」
低而清晰的語聲從身側飄來。
埃莉諾轉身,與騎士面對面,米白裙裾如綻開的花瓣,打着旋露出鞋面和長襪的一線深紅。她沒立刻回答,任由對方將自己的雙手輕輕拉住,垂了眼睫微笑。
指掌相接,她有一瞬心跳加速,但也只是一瞬。
喬治牽着她穩穩往側旁小碎步跳開,跟上左手邊那對舞者。他是個優秀的舞伴,動作流暢優美,仿佛與她有天然的默契,步調不差分毫。
「當然,」埃莉諾站定後輕輕應,對方的手指隨這答案收緊,她便揶揄似地抬眸看他,「昨天剛見過。」
他們再次往反方向輕巧地挪動,相視着、手搭着手,自大廳石柱的陰影中一穿而過。
喬治的眼中隨之光影迭變,唇角的弧度反而加深:「您似乎很喜歡開玩笑。」
「難道我說錯了?」埃莉諾與對方錯身而過,偏了頭看向他。
兩人的衣袖在半空相觸又分離,他回頭湊近,幾乎在與她耳語:「錯的大約是我,但我總覺得以前見過您。」
語畢,喬治側步滑開,與對面的女士交換位置。
句與句之間被舞步分隔,短暫的分離令言語的每一回交鋒都顯得彌足珍貴。
埃莉諾同樣走斜線與人換位,再次與騎士四目相交:「您也許的確記錯了。」
「不,在這方面我很自信。」這麼說着,喬治再次暫時遠去。
又一輪換位足以讓埃莉諾準備答覆。
但對方卻搶先補足未盡的後半句:「您很難讓人忘記。」
埃莉諾與他手肘相勾,互相凝視着繞圈:「請容我把這當做讚美。」
「我不反對您這麼理解,」喬治顯得從容自若,「您當得起任何嘉獎。」
對此埃莉諾只一笑。
六年前她的確見過他,遠遠地在窗後、在觀眾席上……那時他應當沒有注意到她,遑論什麼難以忘懷。
臂彎搭着臂彎,兩人反向旋轉,挨得很近。
喬治問:「您的父親來自特里托?」
「我在特里托長大。」埃莉諾回頭向着緊盯着自己的丈夫遙遙微笑,隨即轉向舞伴。
騎士的黑眼睛閃了閃。他似乎並不介意被她利用,淡淡道:「六年前我在克萊芒逗留了很久。」
「克萊芒?那裏過了海灣就是不死之境,據我所知非常荒涼……您怎麼會去那裏?」
樂曲步向尾聲,男賓隊列三人為一組交叉調換。
「養傷,」喬治答得簡略,「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我很可能撐不過來。」
埃莉諾與身側女伴翩翩換位。對方的視線毫不掩飾地黏連在她身上,飽含探究。
「女神保佑您。」她輕飄飄地敷衍過去,稍提起裙擺行禮。
樂聲止歇,喬治克制地抿唇,沒有再開口。
「夫人,艾德文大人想見您。」喬安快步走來,低低通報。
埃莉諾左右四顧,在人群中尋找丈夫的身影。
「是老侯爵艾德文大人。」侍女柔聲糾正。
老侯爵臥床已久,連訂婚儀式和婚禮第一天都沒能出席。
埃莉諾不覺抬了抬眉毛:「帶路。」
離開時她再次與喬治擦肩而過。
「我認得出你的腳步聲。」
他這麼說。
語聲快而低,一閃即逝像是幻覺。
克制住回頭的衝動,埃莉諾與賓客寒暄着向外踱,沒過多久便成功脫身,來到了主廳外的走廊上。
侯爵住在遠離城堡中心的西塔。埃莉諾只在成婚前造訪過一次。
塔門前戒備森嚴,守衛將帶路的喬安也攔住了:「艾德文大人不見外人。」
埃莉諾從侍女手中接過蠟燭,一節節登上迴旋的階梯。塔樓隔音效果極好,主廳中傳出的喧鬧聲也很快消失了。北洛林侯爵對自己的病諱莫如深,旁人只大致知曉他需要清靜和休憩。
石階在二層到了盡頭,眼前是一扇厚重的門。
「大人在等您,請進。」坐在矮腳凳上的妙齡少女起身,將埃莉諾手中的燈接過,恭恭敬敬地為她開門。
門後光線異常昏暗,只依稀分辨得出家具的輪廓。廉價香料甜膩的味道極為刺鼻,埃莉諾不禁屏住呼吸,警戒着四周動靜,一步步往前挪。
大床帳子低垂,看不到侯爵本人。
「埃莉諾?」沙啞而蒼老的聲音從床帳後傳來。
「是我,艾德文大人。」埃莉諾立即止步,垂下頭控制表情。
侯爵咳嗽着吩咐:「靠近些……」話語夾雜着喘息,「還是說,你在畏懼我?」
「您誤會了,大人。」埃莉諾恭順地應答,走到床邊,「您想見我?」
「是的,」侯爵似乎不打算撩起床帳,「為了艾德文那小混賬的事……」
埃莉諾沉默。
侯爵低笑,隨即又一陣劇烈的咳聲。
「您沒事吧?」埃莉諾作勢欠身,指尖碰到了床帳。
蒙塵的絲織物冰涼,她顫慄了一記。
「不要過來!」侯爵厲聲喝止,「堡中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包括你給了艾德文臉色看,讓他難堪的事。」
埃莉諾將姿態擺得很低:「請您原諒……」
「這是應該的,」侯爵打斷她,「那個女人只是個書記官的女兒,不配成為卡斯蒂利亞的女主人。」
揣摩着對方的意圖,埃莉諾低低說:「我不擔心那個女人。但如果艾德文真的已經和她私自成婚……我害怕會受天譴。」
老侯爵從鼻腔中發出嗤笑,仿佛瞬間放下心來。她甚至可以猜到他此刻地內心獨白:女人就是女人,就會相信神官那一套!
「你與艾德文的婚事已經受神殿認可,正當有效。」
「但……」
城堡真正的主人再次半途插話:「作為保證,我已經確認了你作為女主人的繼承權。」
埃莉諾抑制住唇角的弧度,沒有答話。
「如果艾德文走在你前面……卡斯蒂利亞的第一繼承人會是你,和你的子嗣。」
只要家主簽署文件確認,女主人就能在丈夫去世後完全掌握家業即便是親生長子,也必須等母親過世後才有權繼承。
「大人,這……」埃莉諾的口氣顯得不知所措,「但那個孩子……」
侯爵再次寬容地笑起來:「啊,那個孩子?你大可以放心,他只是個私生子,和艾德文在別的女人那裏留下的孩子沒什麼區別,她母親也什麼都拿不到。當然,我和卡斯蒂利亞的所有人都對你抱有期待。」
「我在努力,」埃莉諾羞赧似地埋頭,「願女神保佑。」
「嗯,」侯爵滿意地應,「你知道之後該怎麼做。你很聰明,和你父親一樣……」
埃莉諾將五指縮回袖子裏,緊緊握成拳,語氣依舊謙卑克制:「父親和我……都受您照拂,對此我不勝感激。」
她的確該謝這位侯爵,感謝他教會她世界的嚴酷。
埃莉諾還記得自己匍匐在這位父親的「摯友」腳邊,哭着求他救她父親。
那時,身體康健的侯爵憐憫地俯視她:「孩子,你請不起更好的醫生。放棄吧。」
她請不起,但侯爵有這個能耐。他只是不願意,他樂得看着老友死去,將本該屬於她的家業轉賣抽成,而後將她送進冰冷冷的聖所。
他以為她年幼、對此一無所知,其實她什麼都知道。
「查理走得太突然了……我現在都覺得遺憾,」侯爵咳嗽着笑:「你也許恨過我,恨我這個監護人將你從聖所領出來、把你嫁給個一隻腳邁進棺材的老頭。」
埃莉諾閉了閉眼,沒有否認。
她不想回憶起自己的新婚夜。
對此侯爵並不意外,反而教導小輩般柔聲說:「但你看,只是半年,你就從一無所有的孤兒變成了男爵夫人,在南烏爾姆擁有數座莊園,有資格成為卡斯蒂利亞的新娘。」
「謝謝您,」埃莉諾真心實意地說,「多虧您我才能與艾德文相遇。」才有機會加倍奉還。
侯爵滿意地笑笑,話語中流露出真假難辨的疲態:「他也該等了你很久了。」
她也等了很久。
「是,那麼我先走了,祝您早日康復。」埃莉諾行禮,緩步退出房外。
下樓梯時她小心地提起裙擺,低頭的瞬間放任自己笑了笑。
喬安沒有多問:「您是否要回主廳?」
埃莉諾將頰邊的髮絲往耳後別:「當然。」
才走到通向主廳的走廊,石柱的陰影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將埃莉諾一把扯住。她低呼一聲,隨即垂頭淡聲道:「大人。」
艾德文牢牢錮着她的腰,轉頭吩咐:「你退下。」
等喬安的足音遠去,棕發青年才垂頭凝視埃莉諾。遠處的火把隨穿堂風一明一暗,他淡綠的眼眸灼灼。
「大人?」她明知故問。
艾德文繃着臉:「今天你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她唇角一勾,低頭不語。
對方果然因為她的態度愈發心浮氣躁。抽了口氣,他隱忍地壓低聲音:「埃莉諾,你在折磨我。」
埃莉諾騰地抬頭,一字一頓:「我也不想這麼做。」
「我知道……」艾德文笨拙地將她鉗得更緊,「阿曼達……那時我不懂事,都是胡鬧,我現在愛的只有你。」
她抿了抿唇,僵硬地抬高下巴,嗓音艱澀起來:「我該怎麼相信你?在……新婚第三天,就有那樣的女人趾高氣揚地找上門來,還帶着孩子……告訴我,我該怎麼相信你?」
妻子話語中流露的軟弱似乎令艾德文稍安心。
「埃莉諾……」
「昨晚中庭鬧事的根本不是什麼醉漢,是阿曼達吧?」埃莉諾看上去要哭了,別開臉,「如果她沒有出現,你是不是準備騙我一輩子?」
他來回摩挲着她的肩膀,柔聲呢喃:「埃莉諾,不是這樣。看着我,聽我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整個人、整顆心都瞬間被你奪走了。那感覺就好像着魔了,那時候我就想娶你為妻……」
埃莉諾垂眸,眼睫掩映下的虹膜泛起奇異的紅,一閃而逝。
「剛剛你和喬治跳舞的時候,我嫉妒得快要發瘋……」
她突然用指腹按住他的嘴唇:「只是一支舞而已。」
艾德文還想開口,她再次制止,聲音低低的:「那麼你有沒有想過,面對阿曼達我是什麼心情?」
青年一怔,隨即難掩喜色。
埃莉諾幾近哀怨地嘆息:「而她又是那麼美。」
她說着要抽手,艾德文反捉住她的手掌,鄭重其事地親吻了一記:「在我眼裏沒有人比你更美。」
「就會說這種話……」她往走廊盡頭看去。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唯一愛的人,以三女神義,我發誓!」
埃莉諾重新看向丈夫,循循善誘地索求想要的答案:「那麼阿曼達……」
「我會和她做個了斷的。在那之後我再也不會見她。」
「小艾德文呢?你忍心嗎?」
「他……他只是個私生子。我們的孩子會繼承卡斯蒂利亞。」
埃莉諾勾住艾德文的脖子,左右看了看,踮腳親上他唇角:「我相信你。」
她的目光越過丈夫肩頭,落定在走廊盡頭。
石柱後誰人的裙擺一角因為慌張逃開而揚起,火光清晰映出纏繞的百合紋。
乾柴已經澆過油,接下來只等她再添最後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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