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半屏山事罷,即刻便可迴轉。
蕭山不願在此地久留,便命僕役整頓了行裝,返回了蕭府。
可是玉珠心懸着陶神醫是否肯為王郎救治,等到快要出發時,終於等來了陶神醫的一封親筆信,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個小布包。
玉珠打開信一看,信上一行行雲流水的字體寫着:「拙技而已,不及乃父半分,既是故人之後求醫,何苦這般市儈?所醫何人耳?只管說來。」
玉珠讀了一遍,便去解開那布包,裏面竟然是她先前贈與老先生的那個玉盒。只是現在這玉盒,竟然被碎成了幾瓣,再不復先前精美圓潤的模樣。
玉珠的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而一旁的珏兒也忍不住低低驚呼:「那老叟若是不喜,只管送回便好!為何要將好好的東西砸得細碎?」
不過,待玉珠縴手夾起一塊碎片,凝神仔細去,頓時雙頰羞得緋紅一片。
她雕的這隻玉盒,縱觀西北諸位玉匠,可以說技壓群芳。可是陶先生卻是見過她父親袁大師雕工之人。有了比較,老先生自然也能覺察到她急於掩蓋的瑕疵——這玉盒猛一看,做工完美,可是若是透過雕花細細去看最下面鏤空的那一層,便會發現一些細小的不為人覺察的粗糙之處。
而現在老先生將玉盒砸碎,原本隱藏在鏤空雕花後面的毛躁頓時無所遁形。一下子讓人發現短處。
老先生的那一句「技拙」看似刻薄,實際是也是提醒了她——同父親出神入化的雕工相比,自己相差遠矣!
也不知陶神醫是從何人之口聽聞了自己乃是袁大師之後的事情,可是這般語氣,的確是警醒着自己,她的匠心之路還遠着呢。
玉珠抿了抿嘴,提筆回信,除了寫下了敬棠的家宅病症外,另外鄭重加上了幾個字「玉珠受教,唯有一謝。」
於是等到將信送走後,人也上了馬車準備迴轉,這一路,她只是低頭沉思,半響靜默無語。
聽聞蕭山回來的消息,五小姐蕭珍兒最是激動。早早便拉着四哥到府門外候着。一看到馬車夠來,只差拽着羅裙直奔過去了。
若是往常,她自然要纏着大哥討要出門歸來的手信,可是今日,卻是先攜了六妹玉珠的手,直拉着她先迴轉了自己屋內。
也不待玉珠解開外氅便急急問道:「你可見到了溫將軍?」
玉珠笑着解一邊解了扣子一邊道:「可是用小爐烤了紅薯?聞着怪香的。」
五姑娘有些發了急:「怎麼越來越像我大哥,平白拿話兒吊着人的心肺,好妹妹,快說給我聽,一會剝個大個甜瓤的給你吃!」
玉珠逗弄夠了五姑娘便笑着道:「不過是在驛站旁見了一面,我當時臉上起了紅疹,不方便着見人,只與他問候了幾句,旁的就沒有了,你若再要問問將軍的事跡,恐怕是要找大哥才得了詳解。」
蕭珍兒雖然沒有問出什麼詳情,可也沒有問出什麼不妥,一時只覺得懸掛了幾日的心可以妥帖的放回肚子裏。倒是起身去外屋的小爐子那,用手帕包着銅筷子從爐膛里掏出一個烤透軟糯的紅薯出來,用草紙包着去了皮兒,遞給玉珠吃。
若論起蕭府的這些兄長家姐們,除了遠嫁京城的二姐外,玉珠還是比較願意同蕭珍相處的。雖然這位家姐不似二姐那般聰慧機敏,為人又不大會看眼色,說話常常錯了峰機,可是喜怒俱是掛在臉上,隔夜的仇恨,轉眼間便盡忘了,總是比與處處加着小心之人相處要來的輕鬆愜意些。
於是就着熱騰騰的紅薯,又喝了兩杯棗茶,隨後又連吃了兩塊紅薯。看得五姑娘有些直眼。蕭珍兒雖然魯鈍,可是到底是與玉珠一同長大的,看她一口接着一口的,便道:「可是心裏不痛快了,怎麼這般能吃?」
玉珠笑着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吃了你幾塊薯,心疼了不是?」蕭珍兒笑着道:「幾塊薯而已,只要不搶溫將軍,我的儘是隨了你!」
玉珠聽到這裏,卻微微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不過蕭珍兒只顧着也跟着搶吃,倒是沒有覺察。
不過這麼一嘴饞,竟一時吃得飽足,便也沒有去前廳用飯。
可是午飯可以不吃,回家總是要去向祖母問安的。
玉珠事後從珏兒的嘴裏聽聞了大哥發賣了柳媽的消息,不由得心有略有些惆悵。大哥從小就是蕭家的嫡長子,做事雖然穩重有路數,可是富家大公子的毛病難免也是有些,單是這自以為是,不替他人考量便可算為一樁。
那柳媽說幾句嘴,對她來說其實無足輕重,可是這麼一發賣,便招惹了大事。這樣一來,老夫人的滿腔怒火豈不是全都宣洩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多言也是無益。只看看老夫人是如何言語吧。
等她去老夫人的佛堂請安時,才發現原來大哥蕭山也在。
不過與她預想的祖母一臉驚怒不同,此時蕭老太太正一臉和悅地與長孫說着話。看見了玉珠進來,便揮手叫她過去,只拉着她的憐惜地說道:「這一路勞苦,幾日不見怎麼看着卻瘦了?」
玉珠笑了笑:「旅途在外,自然是沒有家裏安穩。」
蕭老夫人點了點頭,道:「明日我便叫管家去庫房取些老參出來替你滋補,也算是我代柳媽替你陪個不是了。」
老太太突然提起柳媽,蕭山不由得眉頭一動,冷聲道:「那等目無主子的人,祖母何必替她做臉面賠不是?」
老太太微微搖頭,道:「做人不可忘了根本,這話適合給柳媽,同樣適合給你。休要忘了你小時貪玩,差點落水,是柳媽及時跳入水潭,不顧大腿被石塊劃破,將你從水裏撈了出來。等人上來時,那血流得都染紅了半邊池塘。只單這一樣,你也該領了這份救命之恩。她雖然一時迷了心竅,口舌不敬,可也不至於將她發賣到南方。我已聽了信兒,派人在埠頭攔下了船,至於柳媽也叫人嚴加申斥,包了銀子讓她回家養老去了。」
聽了這話,蕭山的眉頭又一緊皺,心內立刻升起了無名暗火。自己前腳剛發配了柳媽,可是後腳祖母便知情並派人及時攔下,這便是隔山震虎,提點着自己,她這蕭府的老祖宗可是時時地在盯着呢。
此時蕭山可算是明白了前朝皇帝被太后垂簾聽政時為何大都抑鬱得年少早亡。若是這般下去,怎麼能叫人放開手腳?
不過他在這事上的確是理虧了些,倒也不好發作,但是接下來的事情,便是要將祖母的眼線在自己的身邊剔除乾淨。
玉珠倒是鬆了口氣,笑道:「還是老祖宗想得周到,您的教誨玉珠謹記下了。」
是啊,那句不能忘了根本不也是提點她蕭玉珠莫要忘記蕭家的恩情?
不過一個老僕自然不是老夫人擔心的重點,接下來,她便是重點問詢了溫將軍何時到蕭府來的事宜。
蕭山自然是明白老祖宗此番的用意,有些微冷地道:」溫將軍也不過是一時客氣,像他這種日理萬機之人哪有時間到我們這商賈之家前來拜訪。」
蕭老太太聽了這話也無謂反駁,只是閉了眼,拿起桌上的小木槌邦邦地一聲聲敲起木魚兒來,然後說道:「既是無事,你二人便退下吧。」
兩人出了房間,走了一會,蕭山叫住了玉珠,只望着她明淨的臉深吸一口氣,道:「祖母雖然不肯放權,可是家中的大事已然由我說了算的。你且耐心等待,我要讓你成為這蕭府的女主人。」
玉珠聽了這話,彎彎的細眉終於挑高了一些,輕聲細語道:「大哥一向心疼玉珠,當是知道玉珠最大的心愿便是離了蕭府,過一份安寧自在的生活。你之所言,既非我願,更要攪得全家不得安生,還望大哥盡忘了這無謂之言才好。」說完,便快步轉身離去。徒留着蕭山在倩影身後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玉珠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想起蕭山方才之言,又是一陣皺眉。她不知自己從小是何事做錯,讓大哥起了這樣的心思,可萬沒有想到,他都已經成家,這樣的心思還是剪切不斷!
若是她再留在府上,以後說不定鬧出什麼亂子。祖母的意思倒是好懂,大約單等溫將軍來,開口相求,她也好出面做主,讓溫將軍納了自己為妾,也絕了大哥的心思。
可惜她無意再嫁與何人,就算心懷恩情也萬難在此事上屈服。如今蕭家的困局已解,她也不宜再留蕭府。敬棠與她的田宅便是她最好的退路。
想到這,她迴轉了屋舍,取出了地契,又趁着珏兒去取參湯的功夫,自己將要帶的必要物件,打了個小包,放在了衣箱的最下面。至於堯二少贈與的那一包玉料,玉珠現在才得了空子去看,這才發現這些個玉料竟然個個都是難得的珍品。玉質通透上乘得很。
玉珠咬不准那位堯二少的意思,既然自己知曉了他難言的短處,可是藉口雕玉,給了這些上好的玉料來做了好處堵嘴?不過既然他言明要給自己的母親作歸京的手信,自己便也要盡力雕琢出像樣的,至於要不要便是他二少的事情了。
這麼一盤算,這一包玉料便也一併打包帶走了。
只待第二日,玉珠連招呼都沒有打,只對珏兒說上街買針線,將兩隻小包挎在胳膊上,外面披上大氅,帶了珏兒便出去了。
等到了街上,她便去街口臨時雇了一輛馬車,徑自去了敬棠所言的鄰縣。
珏兒才知小姐要離蕭府的心思,唬了一跳道:「六姑娘,怎麼能這般就走了?老夫人還有老爺少爺那都沒有言語一聲呢!」
玉珠卻不慌不忙道:「若是言語,便走不成了。我在房裏給老夫人留了信。信里說了堯二少認出我乃袁家之後的事情,甚是不悅,為了避免蕭家再起災禍,願除名離了蕭府,起居亦有安排,無需掛念。」
老夫人是個明白人,她點到了這裏,老夫人當知取捨利弊。她的這點姿色同蕭府滿門的安康相比,無足輕重。與其辭行時讓大哥百般阻撓,倒不如這般一走了之。
不過她走得這般有底氣,也要感謝前夫敬棠的費心安排,不然沒有落腳之地,在西北這樣略顯蠻荒的邊縣,後果真是不堪想像。
等到地方,原以為只不過是薄田茅屋,可下了馬車,玉珠再次大吃一驚。雖田地在郊野,可是房屋卻是縣城裏獨立的宅院,遠離了縣郊的雜亂。
方正的院落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主人房和僕人居住的偏房一樣不缺。休整得甚是像樣。正指揮兩個老僕修葺屋頂的一個婆子見玉珠帶着丫鬟進來,先是楞了一下,然後馬上問道:「請問,可是袁小姐?」
玉珠點了點頭,正要拿出地契,便聽婆子笑道:「可算是盼來了小姐,竟是比王公子所繪畫像上的還要美!我是趙媽,姑娘看看屋裏可短缺了什麼,只管開口便是。
哪裏會短缺什麼,心細如王郎,俱是想得周全。縣郊的田地已經租給了佃農,每個月的租子不多但也足夠支持小院的起居。
玉珠在這院落里全然是自己的主人,竟是覺得生平從來沒有這般輕鬆愜意。
只是叫僕人收拾了一件堆砌雜物的偏房,釘了架子和桌案用來做雕刻作坊。只決心用心雕刻出一件成樣的器物,用來感謝陶先生出手救治敬棠的謝禮。
她先前擔心大哥會尋來。但是過了半個月,蕭家人全無動靜。她也暗自鬆了口氣。
可是這一日,門口卻傳來了人歡馬叫的雜亂聲。玉珠心內一沉,這時已經有人叩門朗聲道:「六小姐可暫居與此?」
一個老僕開了大門,卻被門口站立的錦衣華服的侍衛晃了眼,只呆愣愣地看着外面華麗的車馬。」
為首的侍衛一眼看到了立在院中的玉珠,只倨傲地說道:「二少請六小姐切磋玉雕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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