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為名與利而活,天下蒼生皆為螻蟻,但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好好的便苟且一生。所以讓一個人放棄原本擁有了很久的名利,放棄那些世人給予的膜拜與高高在上的感覺,甚至有時候比殺死一個人還要讓人痛苦。
對於單個個體尚且如此,那就更別提讓已經享受了被世人膜拜幾百年的豪門世家,突然便放棄世家豪門的影響跟名利了,這對於他們來說,甚至是跟滅門之禍沒有什麼兩樣。
自從當年三國時期的魏文帝曹丕採納了他的臣子陳群的意見,放棄了大漢朝時期的察舉制度,從而改用九品中正制後,就徹底的給世家豪門打開了一條收穫名利的康莊大道。
四百多年的時間積澱,足以讓如此的制度深入人心,或者是流淌入血液跟百姓的潛意識當中,更何況原本這就是豪門世家幾百年來一直壟斷、拼了性命都要鞏固的制度。
因為他們比更多的天下黎民,更是知道九品中正制能夠給一個大家族,帶來什麼樣兒巨大的利益跟聲望,甚至在有些時候,皇家就像他們手裏的提線木偶一般,以他們的思想來治理江山、對待天下百姓。..
所以這些年在科舉制度的推行之中,他們無時無刻不盼望着科舉制度的崩壞,以及九品中正制能夠重新被朝廷納入正統,為此他們花費了兩到三代人的心血,來對抗朝廷。
但隨着朝堂官員的履歷上,越來越多的寫着出自科舉制度,而非是九品中正制時,這一場無聲的戰役,眼看着就將要以他們敗亡為結果時,他們便不得不破釜沉舟,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李弘很明白一場制度的改革,遠遠不是幾年的時間就能夠輕鬆搞定的,畢竟你要對抗、改革的是一個已經在華夏大地上存在、發展、完善、穩固了四百多年的制度。
按照歷史上朝代更迭的時間來看,這已經是一個半的長命王朝的時間了,在如此長的時間內,一個制度早已經深入人心,甚至已經神化成了百姓心中的祖宗法則,是萬萬不可棄之不用的。
就像是上一世的教育部門一樣,有時候偶爾出現一個其他的教育改革,不單會引來階層的反對之聲,甚至就連不明就裏的百姓,也會因為一時的不適應而怨聲載道。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李弘能夠如此篤定、強硬的與世家豪門、五姓七望公然對抗、決裂多年,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麼強悍的魄力,而是完全基於,他比如今大唐的所有人,多了整整一千多年的現代意識,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科舉制度接下來就會成為華夏民族的每一個朝代,都極為推崇的選官制度。
而且這也是在自然規律中,在九品中正制走到盡頭的時候,唯一演化出來的,適合當下華夏民族最為正確的選官制度。
他有些明白為何龍爹跟龍媽,在出了月台之後,不理會外面的那些官員、士族們的求見,直奔洛陽宮的用意了。
因為李治跟武媚,比一直與五姓七望為首的士族對抗的李弘,更加透徹的了解,豪門世家、五姓七望對於他們名望看重的堅定態度,以及對於失去名利的痛苦與歇斯底里了。
所以當李弘懷着狐疑的心,還在心裏納悶父皇跟母后,為何避這些五姓七望、豪門世家如毒蛇猛獸時,就看到了在長長的大街上烏壓壓的人頭了。
用一望無際來形容大街上這一片人頭李弘都覺得有些不是很貼切,甚至他在戰場上,也沒有見過如此的場面。
顫顫巍巍的跪在前面的幾十個李弘根本叫不上名字,甚至連面熟都沒有幾個的七八十歲的老人,一個個面容悲滄、神情痛苦,甚至是老淚縱橫着跪在大街上,面對着李弘等人出來的方向,連連叩首,烏央烏央的人群中,瞬間便發出此起彼伏的痛呼聲。
雖然聽不懂這些老淚縱橫的老人在痛徹心扉、滿面悲滄的說着些什麼,但看着他們望着自己那悲苦、哀求,還有一些人滿身正氣凜然的樣子,李弘終於能夠體會到,為啥剛才父皇跟母后要從側門溜走了。
幾十個老人的身後,則是一片士子哭天喊冤的聲音,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跪着人群內,此起彼伏的有些士子在向他行着跪拜大禮,嘴裏同樣嗚呼哀哉着一些話語,場面看起來倒是頗為哀苦,就像是被天災人禍橫掃而過後的菜市場,處處都是悲拗不已、哀嘆之聲。
但在李弘看來,眼前的場景卻是讓他有些出戲!因為他們那並不整齊劃一,雙手高舉頭頂,而後向下伏地跪拜的動作,讓李弘站在台階之上望去,總感覺像是在看足球時,球迷們玩起的人浪,一波接着一波。
「陛下,臣等為大唐盛世請願。」
「陛下,老臣冒死直諫,如此棄之九品選人制,我大唐危矣。」
「陛下,先帝與太宗手裏的大好江山社稷,不能毀於一旦啊。」
「陛下,臣這一輩子都想看到朝堂清明、百姓富庶、安康,但陛下不能因個人喜好,而不顧天下黎民百姓之苦疾。」
偶爾傳入李弘耳朵里的話語,讓李弘不由得望向前面那幾個留着老淚,稀疏的花白鬍子上,甚至還沾染着地上髒兮兮的塵土,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向他訴說着平生之願,就像是如今大唐的國力強盛、百姓富庶,跟他們理想中的還差很遠似的。
特別是他們悲天憫人的形象,就仿佛李弘是一個劊子手,仿佛大唐的百姓如今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承受着饑寒交迫的煎熬之苦。
如今的洛陽府尹李昭徳為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連連在李弘的身後跟一群洛陽的其他官員請罪,低聲惶恐的說道:「陛下,如此景象實乃臣之罪過,臣有監察不嚴之罪,以至於泄露了陛下的歸期。臣更有監管不力之罪,以至於讓他們聚眾於此,陛下,臣現在就命人把他們趕走。」
「不必了,現在趕走,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朕,不敢面對天下士大夫的聯名請柬?豈不是讓天下人以為朕不重視士子文人?對了,我記得你好像是出自隴西李氏吧,對於眼下的事情,除了趕走外,你還有什麼其他辦法?」李弘笑着擺了擺手,而後微微回頭,看着身後三步外的李昭徳問道。
「回陛下,臣不敢苟同他們的看法。」李昭徳行禮說道。
「為何?」李弘眼眉一挑,而後又環顧了下依然哀嚎不覺得人群,淡淡的問道。
「回陛下,當年魏國吏部尚書陳群設九品選人法,是為了阻止宗親干政,同時向天下士子,以及各個名望世家示好,本意是希望他們能夠與皇室一同治理江山,為皇家出謀劃策,從而推舉更多的有名望、有真才實學的士人出仕,為國效力,為百姓造福,並不是為了一宗一族之名利與聲望。而且,臣雖然出自隴西李氏,但臣並非是舉薦入仕,而是經明經一學科考入仕。」李昭徳看着台階下黑壓壓的一片,心中隱隱也有些擔憂,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是也混在請柬的人群中。
如果父親也在裏面,陛下萬一讓自己秉公辦理這件事情,自己又該如何處置自己的老父親呢,難不成真的要陷入那忠孝之間,做一個糾結的抉擇吧。
「名利與聲望?是啊。」李弘抱着手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這就像是一件已經讓人習以為常、覺得自然而然的事情,突然間變得陌生了,因為難以接受,所以死活都想要爭執一番。」
李弘看着李昭徳,包括身後其他一些已經盡力傾聽自己說話的其他臣子,繼續說道:「怎麼比喻呢,就像是一個聰明人跟一個傻子在一起,本來永遠都是聰明人在欺負這個傻子,如此呢也就被人認為成了理所應當的一件事情,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不單把這當成了理所當然的常態,甚至當成了自然而然規則。比如是今天從傻子家拿走一件東西,明天呢說兩句謊話,然後把傻子家裏的另外一件東西再拿走,或者是假裝做一些看似有利於傻子的事情,而後讓傻子把自己認為是好人,甚至還要當着他人的面誇他,獎勵他。但當有一天,傻子突然間醒悟了,覺得自己應該把自己能夠掌握、分配的東西,交與更多的人來分享,但這時候原本一直欺負傻子的這幫人不願意了,他們會認為傻子怎麼能這樣呢,分享這些好處的應該就是我們幾人才是,你為何要違反準則,把你的好處分享給其他不相干的人?這樣絕對不行,你必須改過來!」
「陛下,臣臣慚愧。」
「如此比喻確實有些不妥,但話糙理不糙,皇室就像是那一個傻子一樣,雖然同樣享受着名利與聲望,但更重要的是,皇家在享受着這些的同時,還承擔着歷史進程中的口誅筆伐,承擔着像那個傻子一樣,在史書上被寫成就像是傻子似的重任,不知道改革、不知道變通,沒有勇氣跟膽量與那聰明人對抗。但對抗之後是勝是敗,我們沒人知道。但我們必須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相信改革能夠使得大唐更加的強大,我們必須不回頭的向前走,拋棄那些文化中的糟糠,不光皇室要學着變得聰明起來不被人欺負,就是天下千千萬萬的寒門士子也要學着聰明起來,學着相信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是治國安邦之大才。對一些名望之先賢,我們可以抱着敬畏與崇敬的心態,但不代表他們的所有一切都是對的,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存在。」
李弘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多年來養成的龍威還是讓他在說話的時候,自然而然的顯得是那麼的睥睨天下,威武霸氣。
所以隨着李弘的話語,原本哀嚎一片的街道之上,特別是離李弘等人最近的那幾十個名門望族的老人,早就已經停止了哭訴,反而是呆呆的靜聽着李弘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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