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噠,開飯了。」
洪亮而熟悉的聲音從河壩下面傳來,讓坐在壩上的潘陽不自覺抖了抖,低頭看看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胳膊,黑而粗糙,還有剛才沒有洗乾淨的泥巴留在上面,黝黑的皮膚因為剛才那一聲「阿噠」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阿噠,潘陽對這兩個字並不陌生。她爸,她大爺,她姑,她小叔都是這麼喊她爺爺的,她老家在淮河岸邊,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習慣稱爸爸為「阿噠」。
「阿噠?」
少年又叫了一聲。
潘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儘管她身上的衣服已經髒的不成樣子了,味道聞着也不怎麼好,一股子臭汗味
年輕人在河壩下等着潘陽。等潘陽下來了,年輕人和潘陽並肩而走,面帶喜色,「阿噠,今天的伙食還可以,饃饃外面裹了一層白麵粉呢,聞着就知道好吃!」
說着,他將頭伸到潘陽耳邊,壓低聲音說,「等會我偷偷揣一個回去給小告。」
潘陽扭頭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年輕人,他正興奮的說着今天中午的飯,單薄的身體穿了一件肥大的中山裝,打了兩個補丁的軍綠色長褲,膠底黑布鞋
這個年輕人,潘士堯,二十多年後潘陽應該稱呼他一聲「大爺」,可現在她的大爺竟然反過來喊她「阿噠」。
不僅她大爺喊她阿噠,她二爺,她姑,她小叔,以及她爸,每天都要喊她喊上無數聲「阿噠。」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快一個星期了,直到現在潘陽還是沒能適應,她真想仰天長嘯,「這tm是怎樣癲狂的世界!」
一覺醒來變成了她爺爺潘兆科,世上還有比這更扯的事嗎?!
一覺醒來變老就算了,怎麼還變性了!誰來告訴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青山綠水,一眼望去全是泥土瓦房,灰黑布衣是所有人的標配,哦對,還有她手裏的饃饃頭,碗裏的土豆燴紅薯,全是這個時代的標配。
從沒吃過苦頭的潘陽頭兩天吃着覺得新奇,第三天覺得寡淡,到今天已經覺得難以下咽了。
和她一塊坐在泥堆旁的潘士堯正狼吞虎咽,說今天的伙食真好,他三兩下就吃完了,扭頭一看,阿噠的碗裏還剩大半碗土豆燴紅薯。
「阿噠,怎麼不吃了,不餓?」
潘陽耷拉着眼皮把碗遞給潘士堯,「你吃吧,我飽了。」
潘士堯猶豫了下,終是接過大口吃了起來,細心的他好像發現了阿噠的變化,嘴裏含糊不清說,「阿噠,你最近都飯量都不好。」
阿噠,阿噠,阿噠
最近這個字眼出現的幾率實在有點高。
潘陽把手裏剩下的半個饃饃頭也給了潘士堯,望着不遠處已經吆喝開工的『王記工』,心裏煩亂,「吃吧你,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快點吃,好幹活了。」
他終於知道阿噠最近哪不對勁了,就是現在這樣,情緒太反常了!
吃完飯,潘士堯拾起鐵鍬跟幾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一塊挖坑,他輟學有兩年了,現在每天跟着阿噠在公社裏幹活,干一天活能掙一個工分,多少能幫阿噠分擔些負擔。
潘士堯幹活有他的圈子,潘陽也有自己的,他和一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在一塊,聽他們呼天海地侃大山,被王記工發現偷懶吆喝了,大家才趕緊做做樣子表示自己是實實在在幹活。
要知道此潘兆科非彼潘兆科了,讓一個二十來歲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抗土?刨地?打樁?
很顯然,這些活都是要大打折扣的。
好在大家干起活來都優哉游哉,你指望我多干點,我等着你早幹完,拖拖拉拉,結果就是太陽下山收工了,綿長連延的河壩才修了不到十米。
哨子聲一響,所有人都停了工,潘陽收到放工訊息,直接把手裏的鐵鍬扔給潘士堯。
潘陽這種『憊懶』行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惹得潘士堯不滿,「阿噠,你至少幫我扛一個呀。」
「還知道我是你阿噠呀,阿噠讓你扛那你還不扛。」
或許這算是潘陽變成潘兆科之後最令她舒坦的事了,大爺,二爺,姑媽,老爸,還有兩歲大的小叔,原本使喚她的人,現在都可以隨便使喚啦。
潘陽走在前面,雙手背後,語重心長的教育她大爺,「小孩就要多干點活知道嗎?多干點活長得快,你還能再長點。」
這話是小時候她爺爺跟她說的。她爺爺不止跟她這麼說,跟她爸、她大爺、她姑也是這麼說的,既然如此,現在就拿來教育他兒子好了,也不知道教育的算不算晚。
潘士堯也不知道這是哪來的屁道理,只是阿噠在上,阿噠讓你幹什麼就得幹什麼
潘士堯呼出一口鬱憤之氣,把兩把鐵鍬甩到肩上,踏着殘陽趕上潘陽。
潘陽踏進家門,剛學會蹣跚小跑的潘士告放下手裏的泥巴,邁着小短腿蹬蹬朝潘兆科跑過來賣乖,阿噠阿噠叫個不停。
潘陽簡直想給這位小祖宗跪了。
小叔叔,我可是你大侄女啊
儘管囧的要死,可面上還是扯出了個笑,彎腰一把將小蘿蔔頭抱起來,擦了他臉上的黑泥巴,問他,「你哥,你姐呢。」
潘士告指指大門外面,不忘告狀,「都在外面,不帶我玩。」
潘陽拍拍他腦袋,把他放下,潘士堯從懷裏掏出個已經被壓扁的饃饃頭,遞給潘士告,逗他玩,「小告,叫大哥,就給你。」
潘士告兩眼放光,上去搶潘士堯手裏的饃饃頭,饃饃頭到手了也不忘喊幾聲大哥。
潘陽坐在院裏的台階上看這兩兄弟對話,頗感唏噓,原來她大爺年輕時就知道長兄如父這個道理,原來她小叔嘴巴會說是從娃娃就練出來的啊
廚房裏,張學蘭在太陽落山前做好了晚飯,玉米面饃饃配着雪裏蕻,又燒了一鍋開水,吃着咸了就喝點開水。張學蘭圍着圍裙從廚房出來,對院子裏的爺三個說了句『吃飯』,直接朝大門外面走去,沒幾時就聽張學蘭的喊聲,「士勛、士松啊,回來吃飯!」
張學蘭嗓門很大,這個時候沒有電話,更不用說手機了,通訊全靠大嗓門,她這一嗓子出去,回音老悠長了。
接着外面又隱約傳來小孩起鬨的笑喊聲,「士松啊,你娘喊你回家吃飯!」
潘陽豎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不住的發樂,原來以後她那個年代的『小明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就是從這兒來的啊
村頭西邊有個打穀場,場上剛收下的水稻被打成壘,一堆一堆的,成群的孩子在玩地道戰遊戲,正是衝鋒陷陣的關鍵時刻,潘士勛隱約聽到他娘的聲音,戳戳和他躲在一起的潘士松問,「聽見了嗎,好像是娘在喊我們回去吃飯。」
潘士松正處高度防備『敵人』中,哪裏聽得見什麼喊聲,兄弟兩個面面相覷,「是叫我們嗎?」
不知道從哪個草垛里拱出來的潘士雲說,「不可能啦,小哥耳朵不好使,肯定是他聽錯了,我們繼續玩,鬼子都快進攻了,我們快防守啊。」
兄妹三個玩的忘乎所以,張學蘭喊到喉嚨破也沒人理,氣得血沖腦,從馬路邊隨手抽根小樹條衝到打穀場,逮到其中一個,照着小腿就是一頓抽,嘴裏狠狠地念叨,「叫你聽不見,我叫你聽不見。」
潘士松是五個孩子裏最皮的,看到他娘拿樹條來了,撒腿就跑,潘士勛也不甘示弱,蹬蹬跑在前面,只有潘士雲,跑的慢還愛哭鼻子,哇哇大哭的被張學蘭抽回家了。
為了省煤油,所有人都端個碗蹲在院子裏吃飯,一盤擱了零星幾個紅辣椒的雪裏蕻放在石台階上,誰吃了就夾點裹在玉米面饃饃里。
潘陽也就這個還能多吃點,不過也不能多吃,因為飯統共也就這麼點。
家裏最老的那個,潘恆春,吃了不過半塊饃饃就不吃了。
潘陽發現了,說,「阿噠,吃這麼少,再吃點,飯夠。」
潘陽小時候最常聽潘恆春說他以前的事,潘陽知道潘恆春才是最苦的一代人,年少是地主家的孩子,說不上錦衣玉食,最起碼不愁生活,只會讀書,後來發生突變,地主被罷了,吃的是樹葉,啃的是樹皮,少年時的妻子被餓死在路邊,不過一張草蓆裹了屍埋了,現在日子稍微好那麼點了,潘恆春還是捨不得多吃,生怕餓着子輩孫輩。
事實上潘恆春這種習慣一直持續到他去世,潘陽記着她小時候還總吃潘恆春剩下的飯菜,那時候她家條件已經比村裏的其他人好很多,很多小孩不願意吃老人家剩的飯菜,不過潘陽從來沒嫌棄過,因為她理解潘恆春那代人吃不上飯的苦。
「飽了,你吃。」潘恆春放下了筷子。
她一個女人都能吃掉兩塊玉米饃饃,何況是在公社幹了一天活的潘恆春!
潘陽又拿了半塊玉米饃饃給潘恆春,不過還沒說話呢,就被張學蘭翻了個白眼,「沒聽見他說不吃了啊,吃飽了就算了,非要讓他吃撐了難不成顯得你多孝心!」
潘恆春有三個兒子,潘兆科是老大,潘兆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潘兆房、潘兆豐,潘恆春一直跟着老大潘兆科生活。雖說潘恆春今年不過五十出頭,還能在公社裏干點活掙點工分,不過終究人年紀大了不比年輕人,對於這個『拖油瓶』,張學蘭不滿已久,時間長了,話里話外間自然就帶了刺。
如果是以前的潘兆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可能會裝作聽不見,可現在潘兆科不再是以前那個怕老婆的潘兆科了,潘陽可不怕『她奶奶』這副嘴臉。
潘陽還知道,她這個奶奶張學蘭,不但對待公婆沒有任何孝心,日後有了媳婦之後,也是個惡婆婆。
被張學蘭虐的最慘的要數她的大媽媽,就連她媽後來也是被張學蘭欺負,對這個奶奶,潘陽實在是喜歡不起來,更不要說尊敬了。只不過她是個小輩,沒法和倚老賣老的張學蘭對着幹。
可是現在不同了,她現在可是潘兆科,是張學蘭的男人潘兆科,這樣不懂事的媳婦,她很有必要給她個教訓。
潘陽放下手裏的玉米饃饃,臉一拉,眼一瞪,「我看你也吃的差不多了,可別吃撐了晚上睡不着,看你臉上的橫肉,別人都餓瘦了,就你胖成這樣!」
張學蘭沒想到潘兆科敢跟她叫板,氣得將手裏的饃饃一摔,喊道,「飯是我燒的,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家裏不養閒人,既然幹不了什麼活就少吃點!你潘兆科有種,想跟我吵架是吧,饃放下,別吃我燒的飯!」
潘兆科是典型的妻管嚴,他對子女、待親友,各方面都沒話說,就是怕老婆,禁不起張學蘭沖他。
潘陽還記着她大媽媽提到她奶奶就咬牙切齒,連帶着潘兆科她也記恨。大媽媽對潘陽說過,你爺爺就是你奶奶的一條看家狗,你奶奶要是看誰不順眼,只要吆喝一聲你爺爺,讓你爺爺咬誰他就咬誰。
雖然大媽媽的形容很雷人,不過事實卻是如此。
她爺爺怕她奶奶這套,她潘陽可不怕。
張學蘭敢摔東西是吧,潘陽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今天她就不信她振不了夫綱了,指着大門口對張學蘭說,「我特麼才是一家之主,我天天累死累活養活你,還不能說你一句了是吧,既然這樣,我家塘小,可養不起你這條大魚,你回去讓你的木匠老子養你吧,門在那裏,好走不送!」
潘陽知道她奶奶的弱點,好吃懶做,自從嫁給她爺爺,那個以勞動才能養活全家的年代,張學蘭除了在家做三頓飯,幾乎從不干任何活,後來當了婆婆,更是變本加厲,直接讓兒媳婦干,哪怕兒媳婦懷孕快生了,張學蘭還能說風涼話。
快生了更要多干點活,不然生不下來啊。
幹活,幹活,干你妹!
現在潘陽捏住她的弱點,讓她滾回娘家,她立馬偃旗息鼓了。
張學蘭有個比她更厲害的弟媳婦,她要是被攆回家,就會被她的弟媳婦拿捏死,而且她娘家更窮,幾乎頓頓吃不飽飯,讓她回娘家,她才不干。
潘恆春作為老的,吵了潘陽幾句,「吵什麼吵,別因為這麼大點事就傷和氣,有話好好說。」
潘陽又給張學蘭下一記猛藥,「我今天把話撂下,跟你說明白了,以後你要是再敢跟我叫板,我讓你分分鐘滾蛋!」
張學蘭前幾天就察覺到潘兆科跟以前不大一樣,不再對她言聽計從,連睡覺都不願意跟她在一個被筒里了,還藉口說睡一起熱?
以前天天裹一床被裏,他怎麼不嫌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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