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將至 第一百四十章 父親的眼淚

    身處重兵鎮守的核戰避難所，洛菲明知自己現在位於南都最安全的區域，但內心卻沒有片刻安寧。一想到自己的兒子楊小千現在正在外面跟外星人，或者別的什麼鬼東西殊死相搏，洛菲就無法掙脫縈繞心頭充斥腦海的恐懼。

    相比之下，楊嚴表現得十分鎮定，至少看起來很淡定，他正抽着雪茄，喝着美酒，甚至優哉游哉地坐在躺椅上看漫畫，不過他手裏捧着的黑白漫畫書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翻頁。

    這種煎熬的等待對楊嚴來說並不陌生，在遠江時曾有多次楊小千親自指揮甚至親身上陣的大型戰役，每一次楊嚴都會被人「請」到最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

    最初楊嚴表現得比洛菲更加焦躁，想盡一切辦法離開安全屋參與戰場，有一次楊嚴確實成功了，憑着賭徒特有的欺詐能力，楊嚴甩掉了守衛，最後的結果是楊嚴並沒能為對屍戰場做出任何貢獻，反而害死了兩個忠誠勇敢的年輕人。

    自那以後，楊嚴清楚認識到自己的定位：他不是一個有能力保護兒子的父親，只是一個累贅。作為一個面對戰鬥無能為力的累贅，唯一能夠幫到兒子的方式就是盡力保持沉默，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不要整出亂七八糟的事端，讓兒子能夠專心於自己的事業，不必為廢物的老爹分心憂慮。

    大部分父親都心甘情願成為兒子的墊腳石，傾盡一生努力，送親愛的孩子去更高的地方。楊嚴屬於這個大部分，然而楊小千的上升速度遠遠超過楊嚴的想像，即使在楊嚴最狂野的夢裏，都不曾幻想過自己的兒子會成為華夏一方諸侯，這是許多人奮鬥終生也無法獲得的成就——很多人都會因為楊小千的手段、強大和神秘而模糊他的年齡，但楊嚴不會忘記，自己的兒子只有十九歲。

    爬得越高，摔得就越慘，年少得意者往往都是悲劇收場，楊嚴對此深感憂慮，幾乎寢食難安，夜不能寐。作為父親，這時候應該站出來保護子女，但是楊嚴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楊嚴能做的只有保持平靜，至少要假裝出讓楊小千安心的平靜。

    神經大條也好，行為脫線也好，想法古怪也好，賭性成癮也好，都是楊嚴用來掩飾內心真實想法的假象，他努力通過這種假象向楊小千傳達一個信息：老爸很好，老爸一切照舊，沒有任何事情需要你擔心，你千萬不要因此內疚，繼續全力以赴，做好你自己的事業。

    事實上這種偽裝並不容易，因為楊嚴不僅要在楊小千面前如此表現，還要在包括妻子洛菲在內的所有人面前如此表現，否則只要有任何一個人察覺到丁點不對勁，都會向楊小千匯報——作為遠救會為數不多的元老，楊嚴雖然沒有多少實權，但是還是有一定的資源，足夠探聽到自己的安保級別，和調查小組對自己的特別關注。

    好在楊嚴有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待在遠江的大半年時間足夠讓楊嚴慢慢轉變心態，適應自己的新身份。但是洛菲卻不一樣，從穹頂消失至今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很難讓一個普通人適應如此巨大的身份變化，洛菲並沒有適應自己「遠救會會長親生母親」的高貴身份，也不能理解楊嚴的淡定。

    楊嚴這種看似漠不關心的姿態讓洛菲怒火中燒，但洛菲沒有故意開口引起爭吵的想法，洛菲只是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嘴裏灌着葡萄酒。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冰涼的酒液順着咽喉一直往下流，卻沒能澆滅洛菲心頭的怒火，反而讓那把火越來越旺。

    洛菲拿起開瓶器準備打開第二瓶葡萄酒時，楊嚴終於忍不住開口：「少喝點。」

    洛菲不理會楊嚴，繼續擰動開瓶器，我行我素是她表示不滿的方式。

    到底是一起過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洛菲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楊嚴就知道妻子心裏在想什麼，不由得嘆了口氣，扔了手裏當擺設用的漫畫書，站起身幫洛菲打開瓶塞，給妻子倒了半杯，也給自己倒了半杯。

    「老婆，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夠關心小千？你是不是心裏在罵我，兒子在外面打仗，我這個當爹的卻在這裏抽煙喝酒優哉游哉？」

    洛菲給了楊嚴一個老娘不想說話尤其不想跟你說話的眼神。

    楊嚴苦笑，仰頭一口喝乾高腳杯里的葡萄酒，拍了拍巴掌，喊道：「平安！過來！」

    趴在旁邊地上的楊平安跐溜一聲爬起來，妖嬈地扭着小屁股，走到楊嚴腳邊坐下，哈哈地喘着氣。

    「老婆，你知道我其實不是那麼喜歡養狗，梳毛、洗澡、鏟屎鏟尿……麻煩的要死。」楊嚴愛惜地摸着楊平安毛茸茸的腦袋，平安很享受地趴了下去，翻了個身露出肚皮，討好地望着楊嚴。

    「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麼養平安嗎？」楊嚴伸手輕輕撓平安的肚子，柔聲道，「那時候我們在江心島，說了你可能不信，穹頂降臨之後沒過多久，小千就成了統治天堂島和江心島的……算是獨裁者吧。從那時候起，我就感覺我跟小千之間有一道透明的牆。小千實在太忙了，沒日沒夜地工作，除了一些要故作姿態的慶功宴，他連吃飯都是在辦公室里狼吞虎咽，而且還要邊吃邊聽匯報。」

    洛菲愣住了，慢慢放下酒杯，認真傾聽，兩個多月的時間裏她經常問起丈夫和兒子在遠江的經歷，但楊嚴總是會岔開話題避而不答。

    「小千抽煙你知道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抽上的，我一回遠江就發現了，當時我想着，嘿，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一定，抽兩根煙怎麼了？所以我沒再管，後來小千的勢力像滾雪球一樣擴張，我估計我們是能活下去了，但是我還是沒讓小千戒煙，因為小千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管不了他了，他不再是個小孩子，而是個真正的男人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給遠江人撐起了一片天。」

    說到這，楊嚴的眼眶漸漸濕潤，洛菲伸手貼在楊嚴的手上輕輕摩挲，她從沒見過自己的丈夫像這樣無聲地哭泣。

    「但是小千他……他戒煙了，他居然戒煙了！老婆，你想像不到小千到底過着什麼樣的日子，承擔着多大的壓力，他沒有時間消遣娛樂，唯一釋放壓力的方法就是抽點煙，喝點酒，但是他作為一個大勢力的統治者，必須時刻保持腦子清醒，所以小千很少喝酒，後來他連煙都不抽了。不管他跟別人怎麼解釋的，我心裏有數，小千他是知道我擔心他的身體，不想讓我為他擔心，所以才戒煙，雖說他到現在都沒完全戒掉，但是，他只在非常煩悶的情況下才會抽一根。」

    「小千懂孝順，我很高興，但是我又很痛苦，我怎麼成了一個沒用的廢人，一個幫不了兒子還讓兒子分心、受苦的廢物呢？所以我不想再讓小千為我而分心，也不想看到小千為我而做出自己不喜歡的改變，所以我養了平安，讓小千忙他自己的事情，我想他了就去他辦公室的走廊外看兩眼，偶爾進去坐一坐，更多的時間我都陪着平安，平安能給我解悶。」

    「我們做父母的，幫不了兒子已經很差勁了，真的不能再自私地考慮自己的感受了，就算不快樂，也該假裝快樂，讓小千能夠專心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洛菲沉默了許久，無言以對，夫妻兩人相互依偎，擁成一團。

    「老楊，你說外邊怎麼樣了？」

    「不知道，我們可以問問門外的守衛。」

    「別，別問了，我怕，我不想聽……你說小千會不會有事？」

    「也不知道。不過我很肯定，小千絕對不會親自上戰場，除非……」

    「除非？」

    「沒什麼，小千是很謹慎的，放心吧。」楊嚴輕拍洛菲，在心裏補上最後一句。

    除非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比如，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