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公子爺,這一扇門可不是有錢就能敲開的。」
中年人顯得愈發恭敬了些,微微發福的身子伏成了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卻仍滿面笑容地緩聲道:「這扇門打開,通得可是一條飛黃騰達直衝雲霄的路。要想把這一扇門敲開,得要十兩黃金,再加一枚從三品往上的官印。」
胤祺這會兒已穩下了心思,細細攏着手裏頭的扇子,抬眸不冷不熱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道:「爺不說破,你們還真當爺是個好宰的冤大頭了不成?順天府府尹也不過才是正三品罷了這濟南府又不是京城,巡撫頂天也就是從二品了,山東省連個總督都沒有,又裝得下幾個三品官兒!」
「爺,您是正經明白的,咱們不敢亂說。」
聽着他竟將當朝官制數落得這般清楚,中年人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陪着笑小心解釋道:「說是官印,可咱們要的也不是實物,只要蓋個章也就夠了。哪個官老爺沒有一大家子的親戚朋友呢?管他是怎麼要來的,只要有本事七拐八彎地討來一章蓋了官印的紙,那就能算得上數。東西到了,咱這一扇門立刻就能開,等見了門裏頭的東西,準保不會教您失望只是這入闈的日子馬上就到了,若是公子爺真有這個心思,可得快點兒活動活動。若是誤了開考的日子,那豈不是全都落了空了……」
三品往上的官印胤祺倒是不缺,畢竟連身邊跟着的長隨都是從二品的布政使只是就算再方便,也總不能真就當場找張紙來,當着人家的面兒蓋一個送過去。有心順勢出去找個地方蓋了印再回來,卻又擔憂着若是這些個人忽然心生警惕追查了他們的身份,打草驚蛇了反倒不美,倒不如這麼一氣呵成的探到底來的保險。
施世綸心中思量着,猶豫地把手探到籃子裏頭,正合計着要不要讓貪狼忽然蒙住那人的眼睛,自個兒飛快的蓋上一張給爺作弊用,卻見胤祺竟已不知打哪兒摸出了個精緻的墨色玉牌,看也不看地朝那人拋了過去:「既然有心思獅子大張口,那就張得大點兒,別弄什麼官什麼印的小家子氣的玩意兒我猜你那門裏頭是個人吧?把這東西給他看,識貨的就趕緊把門給爺打開,也甭還腆着臉跟爺要什麼金子銀子的。要是不識貨,那他也還不配叫爺巴巴兒的湊上去見他。咱就在最後那兩口箱子裏頭選一個,也用不着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那人忙一把接住了玉牌,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面色卻忽然大變。竟是用力甩了兩下袖子,一頭便結結實實磕在地上:「奴才郎三不知本家少主子親臨濟南府,言語多有冒犯失禮,還望少主子寬恕奴才不知之罪!」
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別說後頭跟着的施世綸和貪狼沒反應過來,連胤祺自個兒都被嚇了一跳。立在原地茫然地放空了片刻,不無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卻也只能硬着頭皮接住了這一場預料之外的彩蛋:「我整日在家中讀書,怎麼不知道家裏頭的生意什麼時候還做到這濟南府來了?施不全,合着阿瑪叫我來這兒是因為這兒還有本家的人照應不成?」
咱都不知道您給人家扔了個啥怎麼知道您本家是哪一家啊我的爺!猝不及防被憑空甩鍋的施世綸一臉懵地應了一聲,正絞盡腦汁地想着接下來的台詞,那郎三卻已體貼的接過了劇情線的重任,不迭磕着頭道:「不不,我等都是分家的奴才,豈敢冒領主家主子的威風……少主子一心向學,不知道咱鈕鈷祿家替十爺在這濟南府管着的生意早就做大了,這濟南府貢院上上下下的關節早被咱們打得暢通無阻,連巡撫按察使都奈何不了咱們再說了,這回主持鄉試的是八爺的侍讀何焯,那正經是咱們自個兒的人。這扇門打開了也就是塊能去見何大人的牌子罷了,以少主子的身份何須這個,只要親自登門,還不是要什麼就能有什麼……」
惦記着這一位「一心向學、不知外事」的少主子,他這一通話說得耐心細緻有條有理,居然還特意清清楚楚的把個中關節給詳細講了一遍。胤祺也沒料到這一條埋得深不見底的線居然就被自個兒這麼誤打誤撞提溜了起來,不着痕跡地將心底因這一番話騰起的怒意重新壓了下去,微挑了眉道:「依着你這番話,這科場豈不已是十爺的天下了?」
「那倒也不能這麼說江南不是在那位病閻王鬼見愁的五爺手裏頭嗎,咱誰也不敢碰,只能眼巴巴看着那麼一大塊肥肉落在人家口袋裏頭。直隸叫于成龍盯得緊,又是挨着京城的,所以事兒也難成,至於陝甘跟湖廣,咱雖也有生意,卻不如在山東的根基紮實。家裏主子叫您來咱們這兒,也準是因為咱們這兒要穩妥得多,準定能把小主子的事兒給辦好了。」
劇情進展得實在太過突飛猛進,施世綸一臉震撼地聽着那郎三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們花了多少力氣也查不清的事兒坦蕩蕩說了一遍,又偷偷瞄了一眼身邊據說病閻王鬼見愁的五爺,忍不住在心底里偷偷搖了搖頭這諢號難聽是難聽了點兒,卻也起得莫名的精準。這些個難纏小鬼見着了咱們家五爺,現在是還不知道,等回頭知道了可就真得犯愁了……
幾人又在這密室裏頭聽了一會兒,胤祺趁機把這裏頭的門道問了個清楚,才終於結束了這一場莫名其妙的認親,從郎三手裏接過那一枚玉牌收好,跟着他回了茶樓二層的雅座。和進去時作勢的恭敬疏離不同,這一回郎三的態度已多了不少真心實意的親近,不迭拍着胸口保證過少主子的事兒包在他身上,又特意點了一桌精緻的茶點招待幾人,這才快步出了茶樓,想是去找那何焯通氣去了。
「爺您到底扔了個什麼給他?就是金腰牌也沒這個本事啊……」
眼見着那個體態發福的郎三腳步居然比年輕人還要輕快幾分,腳下生風地一路出了門,施世綸替胤祺倒了一杯茶,總算是有機會把幾乎要憋不住的疑惑給問了出來。胤祺卻只是啞然失笑,將那一塊玉牌取出來隨手拋在桌面上,搖搖頭輕笑道:「這是鈕鈷祿家嫡系子弟的貼身玉牌,按理說切不可離身的。還是咱們出來之前,老七說他福晉那娘家弟兄想將功折罪替我做事,願意把玉牌交到我這兒押着。我覺着興什麼時候能派上用場,就隨身帶着玩兒了,誰知道居然還能有這麼個用處?」
「五爺深謀遠慮機變不凡,下官實在佩服五體投地,五體投地。」
施世綸搖搖頭由衷敬佩了一句,一本正經地舉起茶杯輕笑道:「來,以茶代酒,賀五爺半句正經話沒說,抬抬手就又破了個大案子……」
胤祺被他逗得無奈輕笑,抬了茶杯正要還禮,卻忽然聽着下頭傳來一陣刺耳的喧鬧聲。幾人一塊兒向下頭望去,才發覺大堂裏頭不知何時竟已糾結了一群士子,你扯我衣裳我揪你辮子,囫圇着打成了一團,早已把什麼讀書人的矜持儒雅給徹底拋到了九霄雲外。
「咱出來的時候就聚在一塊兒了,好像是一群人要抬着財神爺進孔廟,一群人說實在膽大包天有辱斯文。兩邊兒先是鬥嘴攻訐,估計是沒吵出什麼結果來,又都正在氣頭上,就忽然動起手來了。」
自打深刻認識到了自家主子走到哪兒都招禍的體質,貪狼就早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早就清楚了下頭的情形,見着胤祺往下看去,便體貼地解釋了一句。胤祺聞言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又朝那看衣裳便涇渭分明的兩群人指了指:「可是那些衣着尋常的要抬財神爺,衣着精緻的不准?」
「是,想來怕也跟這舞弊的案子脫不了干係。」
貪狼點了點頭,見着胤祺忽然起了身,忙快步跟了上去:「主子,這兒難得清靜,咱就別下去了」
「在這兒看不清楚,咱下去細聽聽,我倒想知道這舞弊的規模到底有多大。」
胤祺隨口應了一句,目光仍落在下頭打成一團的人群上雖說寒門與豪門自古對立,可這一回分明是那些個寒門子弟對着這一場烏煙瘴氣的鄉試在發泄怒氣,為何這麼多的豪門子弟都急惶惶跳出來不准,莫非這麼多的人都已牽扯進了這一場舞弊案中,與那些人的利益切實相關不成?
同樣都是舞弊,百人的規模跟千人的規模顯然不是一個性質。雖說在那郎三的口中,這山東的科場顯然已淪為了他們掌中任其揉圓捏扁的玩物,可畢竟難免有着些自賣自誇的嫌疑,胤祺自個兒心裏頭也不希望這濟南府的鄉試就真因為一場舞弊案而臨時取消可若是那些人當真已囂張到了這個地步,他如果再不儘快出手干預,這場鄉試只怕是註定要作廢的了。
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算是真打得不可開交,頂天兒卻也不過就是抱腰推搡揪辮子的那一套。勸架的跟看熱鬧的把中間圍得水泄不通,胤祺把心繫百姓的新任布政使施大人大義凜然地推進了人群去探查詳情,自個兒領着貪狼挑了個稍微清靜些的地方,隨手扯開把椅子坐了,搖着扇子坦然地在外頭看着熱鬧,顯然是不打算親自進去趟這一趟渾水了。
施世綸一路把胤祺誆過來就是為了這一場舞弊案,眼見着人家已經出了力雖說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就這麼寸,連什麼鈕鈷祿的玉牌都能恰好給撞個正着,可人家得來的成果畢竟十分可觀,甚至已比他們三個主政大臣京中地方配合着忙了小半年得來的東西還要有用不少。剩下遭罪的差事卻也只好自個兒咬咬牙扛了下來,抬手護住辮子根,硬着頭皮一瘸一拐地鑽進了人群裏頭去。
「你們都別打啦別打啦,都給我住手,聽我說話!」
眼見着鬧了這半晌都還沒點兒消停的意思,人群裏頭忽然傳出了個響亮的聲音。胤祺微挑了眉抬頭望去,就見着人群里一個衣着華貴的青年忽然縱身跳上了一張桌子,跺着腳急聲吼道:「你們這麼打沒用!一個個都是念書的好人,嘔心吐血地念了那麼多年書,還不就是為了這秋試考了做官老爺麼!這麼打下去豈不是那個什麼什麼掃地」
這青年雖生得還算清秀端正,說起話來卻直白得很,措辭也是一片亂七八糟。胤祺眼中閃過些玩味的笑意,不緊不慢地輕打着手裏的扇子,含笑微提了音量提醒他一句:「斯文掃地。」
「哦對,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那青年一拳砸在掌心,連着重複了兩遍,感激地衝着胤祺拱了拱手,又接着對眾人大聲道:「你們這樣打,無非就是因為那什麼考試叫一群眼睛裏只有錢的貪官鬧得一點都不公平,有錢的就能考得好,沒錢的就活該被排擠到後頭去可你們想過沒有,這麼鬧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萬一叫上頭下來的御史大人知道了,告到皇上萬歲爺那裏去,一氣之下把這場考試給停了,你們就連這最後一點往上走的門路都沒有了!」
「用得着你在這裏烏鴉嘴!準是他們收買了你過來蠱惑人心,用這些個話來平復民怨,好叫我們老老實實的認了這個命誰會上你的當,還不快滾下去!」
「我們認了命不再鬧,豈不正是遂了他們的意?就算豁出去捅破了天,叫皇上停了山東這一場秋闈,若是能換得這濟南府一片朗朗乾坤,也算對得起孔聖故里的千載名聲!」
下頭傳來幾句叱罵,一壺茶水不知打哪兒朝着他兜頭砸過來,那青年抱着腦袋躲了過去,卻還是被灑出來的茶水淅淅瀝瀝地潑了一身。下頭原本略略安靜下來的人群又是罵聲一片,有茶點杯盞被跟着扔過來,他狼狽地閃來躲去,那一雙眼睛裏頭卻仍不見半分惱怒,只是一片由衷的焦急失望:「虧你們還是念書的都是一群只會死讀書的書呆子!誰不叫你們鬧了可你們在這裏打架又有什麼用?我聽不懂你們的大道理,我就知道等官差來了,人家有錢有勢的回家安安生生的吃飯去了,你們被拿個聚眾鬧事鎖進大牢裏頭去,還有誰能聽得見你們想說什麼!」
「爺您怎麼看熱鬧還帶攛掇的啊……」
趁着人群因為那青年這一番話略略靜下來了些,施世綸卻也趁機鑽了出來,不無怨念地對着自家這位看熱鬧從不嫌事大的五爺嘆着氣數落了一句,顯然是也聽着了他方才提醒這青年的那一句話。胤祺卻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衝着那一身狼狽的青年望過去,饒有興致地好奇道:「這小子是什麼來頭,施大人可認識麼?」
「不瞞五爺,他其實就是這濟南府的通判,奉命來把這一群聚眾鬧事的士子給抓進大牢裏頭的……」
施世綸訕笑着心虛地應了一句,又瞟了一眼那個仍站在桌子上的青年,才又繼續低聲道:「他叫李衛,是江南人。他們家也是豪族出身,聽說是前朝的錦衣衛世家,功夫不錯,只可惜大字不識幾個他家父母早逝,卻給他留了不少的家產,前兩年捐了個監生員外郎,被分到這濟南府來當通判。聽說此人心思機靈極善變通,雖不識字卻頗明事理,下官剛得了萬歲爺命,知道要來這山東當布政使的時候,謝大人就是派了他來和下官說這舞弊一案的。來回傳了幾回話,辦事確實利索通透,是個辦差的好苗子。」
才聽他說了一句,胤祺的眼裏便已閃過些訝色,再耐心聽到後頭,卻又忍不住的搖頭失笑沒想到居然在這兒撿着了李衛,更沒想到這李衛可不像後世戲說里那般是個出身低微的小混混,而是正正經經的捐資員外郎。他這些年把江南管得太嚴,仿佛也對這歷史的進程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這原本該在江南叫四哥撿回去的李衛都跑到了山東來,也不知道將來那田文鏡跟鄔思道又會被串換到哪兒去。
兩人說話間,那青年已苦口婆心地蹲在桌子上跟眾人說了半晌。又是舉例子又是故意危言聳聽地誇大恐嚇,恩威並施地張羅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是把人群給說動了些,終於漸漸平息了怒火,各自散開了往外頭退去。胤祺收了一時轉得有些遠的心思,打量了一番那個一身狼狽的青年,便對着一旁的施世綸笑道:「施大人,四哥府上正缺這麼一個機靈懂事的。我有心提拔他一二,你叫他過來說話。」
「是。」
施世綸如何不知道這是那小子要交好運了,忙應了一聲快步過去,把人從桌子上招呼下來,壓低了聲音同他說了幾句。雖然說的隱晦,那李衛卻是個極機靈的,多少聽懂了他的意思,目光一亮便小跑到胤祺跟前,拍了袖子朝着他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奴才李衛,給五爺請安!」
胤祺一抖扇子擋住了他身上隨着動作四濺的茶水,無奈地一笑,又饒有興趣地微挑了眉道:「你叫我五爺,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這個……」
李衛遲疑地應了一句,轉了轉眼睛,目光在幾人之間來回逡巡了幾次,忽然展顏笑道:「就看五爺這一身的氣勢,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奴才斗膽一猜,您莫不就是咱們施大人家的五少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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