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還沒反應過來先頭的那一句,冷不防聽着了太子接下來的話,愕然撐身站起,卻一張口就咳了個天翻地覆。
「你看你急什麼你要再在這兒暈過去,我估計皇阿瑪當場就得把我給廢了。」
見着一旁侍立着的那個侍衛一把扶住了主子坐回去,又忙着替他倒茶順氣,太子也就又放鬆地靠了回去,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沒跟你開玩笑,你可得給我當真點兒,聽着沒有?」
「你瘋了?」
胤祺總算喘勻了氣,借着貪狼的扶持掙起身,蹙緊了眉盯着這個畫風有點兒偏得離譜的二哥:「你是太子是有多想不開,才會叫四哥沒事兒閒的跟你爭儲?」
「我幾時想開過了?」太子嗤笑一聲,給自己倒了杯酒,優哉游哉地飲了下去,「我現在的日子就過得挺好,管着吏部賣一賣官,管着刑部賣一賣人命。反正儲就在我這兒我又用不着爭,還非得拼死拼活地受那份累幹什麼?光老八一個跳着腳地搶,打死打活都是想法子害我一個,成天想的都是怎麼把我給拉下馬。還不如叫你那潔身自好的好四哥也攪和進來,幫我分擔着點兒,假裝我們仨人兒斗作為回報,要是他真爭到手了,我也絕對不難為他,絕不跟着他較勁兒,你覺着怎麼樣?」
胤祺緩步走到他面前,一把奪下了他手裏的酒杯,靜靜望了他半晌才道:「二哥,你知不知道今兒我為什麼這麼生老八的氣?」
「這有什麼好問的你成天不就跟個菩薩似的憐惜這個心疼那個,恨不得身上爬個螞蟻都得給尋摸個沒人的地兒給放了,如今見着老八針對我,可不就又可憐起我來了?」
太子不耐地應了一聲,索性直接舉着酒壺往嘴裏灌了兩口。剛把索額圖一家踹進宗人府的冒牌菩薩五阿哥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只覺着自個兒幾年沒理京里的事兒,身邊的一切好像都猝不及防地變了個樣,默然半晌才輕嘆道:「二哥,你甭跟我耍這些花樣兒……我實話跟你說,就算你們真不死不休地往絕路上里爭,只要別扯上我,我其實也都能受得了。可我不想被人當刀使,也不想莫名其妙就進了誰的套。不論你們是為了誰好,動的又是什麼樣兒的心思,在利用我之前,能不能事先告訴我一聲?」
他的語氣不似以往,仿佛帶了刻骨的疲憊跟倦怠,那雙慣常溫潤含笑的眸子裏頭竟也是一片黯然蒼涼。太子怔了怔,似信非信地打量着面前的弟弟,皺了皺眉才狐疑道:「刑部的事兒,你是當真一點兒都不知情?」
胤祺似是不願多說,只是靜靜望了他一陣,便扶着貪狼的胳膊緩步坐了回去。太子蹙緊了眉盯着這兩個人的動作,竟是驀地想起上一次這個弟弟頹然倒在那侍衛懷裏的情形,心裏頭莫名的一縮,鬼使神差般開口道:「我要是說我不想再當這個太子了,你信不信?」
這還是今兒太子殿下頭一回沒用欠揍的語氣開口,胤祺見着自個兒多年沒怎麼用過的示弱攻勢總算有了效果,心裏頭也暗暗鬆了口氣。索性徹底拿出了前世做心理諮詢的架勢,略略坐直了身子盯着他道:「為什麼?」
「誰願意當誰當去做太子將來就要做皇上。要我變成皇阿瑪那麼個樣子,做什麼事兒都要先想朝廷先想百姓,走一步棋後頭恨不得留八步後手,我還真不如就這麼消磨了這一輩子。」
太子輕笑一聲,又撿起了那個扳指,捏在指間慢慢把玩着,垂了視線緩聲道:「再說了……你不覺着這樣挺有意思的嗎?他費盡心力培養出來的太子,日日帶在身邊教着訓着的,明明是親父子啊,還要小心翼翼地設局試探,甚至還在這東宮安插了一圈兒的眼睛從頭到腳地盯着就這麼着還是把我給教廢了,他會是個什麼心情?」
胤祺心裏頭像是被人猛地一握,悶着疼得說不出話,許久才啞聲道:「日子終究是你自個兒過的,就算你與皇阿瑪的關係當真難再緩和,又何必非要自暴自棄,就這麼廢了你自己……」
「一朝為君,孤家寡人。行事不可隨心所欲,喜怒不可形於言表你覺着我能繃多久然後徹底放任自個兒,變成一個無道的暴君?」
「……」發現這題根本就沒法答,胤祺沉默了一陣,終於還是誠懇地嘆了口氣:「最多一年。」
「一年?你也真看得起我。」太子嗤笑一聲,不以為然地揮了下手,「至多半年,孤就能把這江山給折騰散架子了!皇阿瑪整日裏合計着給我找師傅,可有什麼我不懂的呢?治國,安邦,不過就是那些個道理罷了。要是真懂得了道理就能治國,還不如寫出本兒書來叫下頭就照着做,找條狗拴倆饅頭蹲那唔!」
胤祺眼疾手快地趕在最後一句話沒落地的時候撲過去捂住了他的嘴,順帶着把他按在椅子上不叫他耍酒瘋,卻還是聽見外頭砰的一聲悶響,也不知道心累到極點的馬齊大人是撞在了牆上還是門框上。
太子顯然已喝得半醉了,胡亂掙扎着要把他的手推開,多年放縱的身子卻早已沒法兒和這個常年習武的弟弟較勁,掙了半晌終於頹然放棄,用力地揪住了面前弟弟的衣裳,哽咽着放聲大笑起來。
「皇阿瑪居然會說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大的心血,我聽了卻只覺着可笑……他花心血培養的,不過是一個太子罷了,這個太子是我,是老四,是老八,甚至是老大那個蠢貨都一樣。我不過是因緣際會碰巧成了他的太子,所以就必須要證明他改立嫡長有多英明神武,證明他是個多偉大的皇阿瑪可我要不是這個嫡長子呢?要是我前面的那些哥哥活下來一兩個,他的這些心血就都會花在另一個太子身上,就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太子呢喃着說了一陣,又忽然失笑搖頭,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哽聲道:「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看着皇阿瑪的眼睛,我就在告訴自個兒,他看的只是你作為太子的這個殼子。他的所有要求,所有期望,都是對着太子的,都和胤礽沒有半點兒關係……可當初又有誰問過我保成,你究竟想不想當這個太子呢?」
胤祺靜靜地任他扯着自個兒的衣裳,只覺着胸口悶得說不出話,抬手按在哭得像個半大孩子似的太子頭上,慢慢地揉了揉,又極輕地嘆息了一聲。
他還記着那年隨駕親征噶爾丹的時候,他的皇阿瑪曾對他說過朝堂之上無論父子,宮闕之內不講君臣。可這些個事情,又哪能像快刀切肉似的,就一下兒給分得那般清楚呢?要知道,一旦這君臣做得久了,只怕也就剩不下什麼父子之情了……
對着這位徹底採取了不合作態度的二哥,胤祺折騰了半宿卻也沒了脾氣,原本準備好的一肚子話都給憋了回去,相對無言地坐了一陣便起身告辭。才走到門口,卻又忽然住了步子,微垂了眸緩聲道:「二哥……若是我當初沒有執意要走,你又會如何?」
「你當初若是不走,我能折騰得比現在更狠要不是怕真毀了祖宗的基業,落得個大清的千古罪人,我又何必忍氣吞聲地忍老八到現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已經什麼都不打算要了,還怕他這個養不熟的小白眼兒狼不成?」
太子冷笑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衝着這個弟弟的背影揚了揚手中的酒壺,又意味深長地挑了唇角輕笑道:「老五,你今兒不高興,一半兒是因為覺着對不起我,一半兒是因為老八對不起你。現在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我自個兒作的,我就是想把事情鬧成今天這個樣子,所以你心裏也用不着彆扭。至於老八,你當年幫他母妃入宮,他如今卻把你當刀子使這麼個白眼兒狼,我可還是很盼着看到你把他給收拾一頓的……」
胤祺沒有回頭,只是輕笑了一聲:「二哥,你這算不算拿我當刀子使?」
「算啊,快去快去,我等着你捅人呢。」太子的聲音仿佛帶了濃濃的醉意,卻又仿佛清醒得像一把泛着寒氣的利刃,「順道兒告訴你,老八用來撈錢的那個命脈,就是塞進你江南的那個巡鹽道御史,也買過這白鴨,還有他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那個阿靈阿,跟這事兒也脫不開干係我不過是賣了個破綻給他,他就急惶惶地朝着我下手,卻不知道他手底下的人根本也不乾淨,只不過那些個證據都叫我吩咐給抹下了,從沒叫他知曉過罷了。」
聽着他的話,胤祺原本堵的厲害的心口卻像是被驀地澆了一盆冰水,只覺着從骨縫裏頭往外滲着寒意,站了半晌才終於緩聲道:「知道了,二哥好手段。」
「今兒的事要是叫皇阿瑪知道,大概會活活打死我吧……老五,當哥哥的對不住你。這一輩子就混下了你這麼一個能說幾句真心話的兄弟,可幾次把你推進火坑裏頭的,卻也都是我。」
太子撐着桌子像是打算站起來,卻畢竟醉得太厲害,不過走了兩步就搖搖晃晃扶着牆晃倒在地上,索性就那麼歪歪斜斜地靠着牆偏着頭看他,輕笑着含混道:「你去吧,去對老八下手。這一次最多能砍掉他兩隻胳膊,要不了他的命,他的手還多着呢,整個兒一千手觀音不過沒關係,將來再接着斗。我在前面兒頂着,等我們倆斗得同歸於盡了,這些個東西,這東宮,還有將來皇阿瑪那一把龍椅,就都是你那好四哥的了……」
胤祺已再聽不下去什麼,匆匆出了書房,也不顧馬齊在後頭跌跌撞撞地跟着滿臉的有話要說。一路徑直出了東宮,翻身上了馬,竟是頭一回不管不顧地策馬狂奔,直衝到了京郊的一片馬場才終於力竭,大汗淋漓地勒了韁繩,卸了力道任自個兒就這麼從馬背上滑落下來,一頭栽在了這一片長得青翠茂盛的草地上。
「主子……」
身後傳來貪狼的聲音,氣息仿佛有些不穩,卻仍是快步走到了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起來:「主子,夜裏涼,咱回去吧……」
胤祺沒應聲,只是任他在一旁坐下,又扶着自己靠在了他身上。微涼的夜風吹得他很舒服,心口得淤塞冰寒仿佛也叫這一通不管不顧的狂奔給衝散了不少,夜空裏星子閃爍,四下里傳來隱隱蟲鳴勞心勞力地奔波了這二十餘年,他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給自個兒套上了車轅,不分方向地賣力往前拉着。只知道想盡辦法叫自個兒忙起來,不知不覺竟已多年都不曾這般放鬆任性過,不曾放下所有牽掛着的事兒,心無掛礙地休息過了。
「貪狼,你說」
不知隔了多久,胤祺才終於微揚起頭,抬手遙遙地試圖抓住那些不住眨着眼睛着的星子:「這些年,我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主子修了河道,叫沿岸的百姓不用年年受水災之苦。建起了緙造署,把以工代賑的政策徹底推行了下去,甚至有不少人家因此不再瞞報人口,叫江南的人丁比康熙初年的時候幾乎翻了個番。江南的士紳如今已被盡數收服整頓,鹽商也不敢再肆意猖狂,直隸的土豆只要能推行下去,以之驚人糧產,可以養活多少吃穿不濟的百姓……」
貪狼溫聲應了一句,扶着胤祺坐直了身子,靜靜地望這那一雙仿佛忽然帶了些迷茫的眸子,神色鄭重地緩聲道:「在太子刻意胡作非為、八阿哥四處苦心鑽營,朝中暗流涌動爭鬥不休的時候,您在下頭替皇上守着的,是咱大清的江山,大清的百姓……您有什麼對不起皇上,對不起大清的呢?」
「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是正經走上了皇阿瑪當初定的那條路子,徹徹底底的當個做事的純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胤祺輕笑了一聲,終歸抓不住那些星子的手頹然落了下來,啪的一聲打在眼睛上,低咳了兩聲才又啞聲道:「可是我為什麼還是覺着,我什麼都沒能做成呢……」
太子早晚還是要被廢的,歷史的車輪還會回到正軌上去明明從一開始就是他默認了的進程,明明早已經習慣了歷史的強大慣性,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心裏頭卻還是莫名其妙堵得難受。
「主子,咱回家吧。」
貪狼頭一次沒有應他的問話,只是溫聲勸了一句,又小心地扶着他慢慢起身。胤祺方才的體力消耗太多,坐了這一陣身上依然有些發軟,借着他的力道勉強撐起了身子,下意識向四處張望了一番,才終於覺出究竟哪裏不對來:「怎麼光看見流雲了……你的馬呢?」
「追不上流雲,半道兒叫我給扔下了,也不知道它自己能不能找得回去。」
貪狼無奈一笑,扶着胤祺靠在流雲身上。自個兒先翻身上馬,又俯身握住胤祺的手臂輕輕一扯,就把自家這個不管不顧便累到脫力的主子拉了上來,穩穩噹噹地護在身後:「主子,要是想睡就摟着我些,可別掉下去了。」
「我至於那麼不濟麼?還回回都打瞌睡啊……」
胤祺低聲嘟囔了一句,放鬆了身子靠在他身上,疲憊卻果然如潮水一般湧上來。他生性疏懶,雖始終用功不輟,卻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外帶耍帥,少有真會把自己累到透支的時候,這樣的發泄方式前世沒少從里見,卻還真沒怎麼嘗試過。如今真來過一次,才知道這精疲力竭的感覺居然也當真會叫人上癮身子懶得一動都不想動,大腦便也仿佛跟着放空了似的,將那些糾纏不清的往事,那些梳理不清的情分,都懶洋洋地壓在一片叫人舒適的空白之下……
還沒回到府門口,聽着身後已趨平穩綿長的呼吸,貪狼的眼裏便帶了些無奈又溫暖的笑意。
廉貞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幫着貪狼把熟睡着的主子從馬上抱下來。只在脈間一探,就又把人一把扔回了貪狼懷裏,自個兒快步朝屋裏走去:「得儘快準備藥浴,你先抱主子回屋,我叫他們把浴桶抬進去再來三個人幫我熬藥,你回去先別叫他睡,靈犀不守則外邪更易入侵,過了四更天就能燒起來。」
貪狼卻像是早有了心理準備似的,點了點頭便將那個身量高挑的人輕鬆抱了起來。快步進了屋子裏頭去,叫他靠坐在軟榻上,又扶住了他的肩膀,放緩了力道輕輕搖了搖:「主子,先醒醒,咱喝了藥再睡。」
胤祺其實是醒着的,只是眼皮沉得睜不開,意識也混混沌沌的不願清明。微蹙了眉順着他的力道靠穩,低咳了一陣才呢喃道:「不必喝藥,原本也是想借引子生一場病的……」
「生病也分大病小病,主子不想親自出手,只消受個涼、傷個風的也就夠了,若是病得再重,八阿哥倒完霉都不知道背後是主子在管事兒,豈不沒了震懾的效用?」
貪狼耐着性子溫聲勸着他,又替他將外頭的衣裳解了,換下身上的長衫。望見肩胛、背上那幾處淤青時,卻還是忍不住微蹙了眉,略一猶豫才又道:「主子下回要發泄,不如跟我們打上一架,跟這樣兒其實也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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