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懂需要女人的男人是什麼心理,但對於需要兒子的萬歲爺的心情,梁九功無疑還是非常懂的。
這才幾天沒見着面兒啊,萬歲爺都開始琢磨着這就啟程繼續南巡了誠然,想兒子固然是一個因由,那刺客卻也實在來得忒是時候了。萬歲爺這兒正跟太子倆人冰釋前嫌握手言和呢,偏生趕着這時候傳來了前頭五阿哥遇刺的信兒。還沒等梁九功想明白這遇刺跟太子能有什麼關係,就眼睜睜看着原本都快重歸於好的父子倆就這麼再一次的徹底鬧掰了,氣氛居然比上一回的還嚴峻得叫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
「九功……你說,朕是不是確實對太子太苛刻了些?」
靜默了許久,康熙才忽然低聲開口,神色也仿佛帶了些無奈的消沉跟黯然。梁九功下意識打了個激靈,忙要搖頭,卻又猶豫着頓住了,憋了半晌才低聲道:「奴才不敢說……」
「赦你無罪,說說吧,朕這幾日心裏頭也亂得很。」
康熙苦笑一聲,靠在榻邊輕輕揉着額角。梁九功忙湊上去替他披了件兒衣裳,又放輕了力道給他慢慢捶着背,斟酌着低聲道:「奴才斗膽……這世上任何人都終歸沒法兒面面俱到,太子爺要精研國政,要博聞強識,要處處都比別人強,這些個事兒已經佔盡了他的心思了況且太子爺打小兒就是這麼個身份,打從懂事起,這一切就都是他的,所以他根本也用不着學去怎麼爭、怎麼討。您若是再求着他跟阿哥似的貼心懂事兒,只怕,只怕也未必就能有好結果……」
「你說的這些話,朕又何嘗不知?只是小則為家,大則為國,太子性情偏激任性,為人子倒也罷了,朕也不是不能包容他。可若是一國之君不知體貼,不心懷仁慈,又如何能愛民如子,如何能寬待臣下呢?」
康熙長嘆了一聲,忽又苦笑着微微搖頭,壓低了聲音嘆道:「朕刻意冷了他這些日子,也是存了藉此事磨磨他的性子念頭。本以為可叫他學會適時地忍耐服軟,可如今看來,若是再往狠里打磨,只怕就保不住了……」
梁九功聞言打了個冷顫,深深低下了頭不敢搭腔。康熙卻只是搖了搖頭無奈一笑,輕嘆一聲道:「小五兒曾對朕說過,太子從未想過要他的命朕這一次依然信他,也信太子。朕知道這帝王家自古無情,可朕不信……朕的這些個兒子竟也會為了這些個身外之物至血脈親情於不顧,以至刀劍相向手足相殘。」
梁九功知道這些個話兒是任何人都聽不得的,心中一時又驚又懼,慌忙伏在地上深深拜倒。康熙卻只是靜靜望着窗外的月色,平靜地緩聲道:「清河縣乃是河南三省治中所在,連夜着于成龍馬齊速至清河縣,佐太子於此主持賑災事宜他那通政司的官印可帶着呢麼?」
「回萬歲爺,阿哥先前走的時候說是以防萬一,就把於大人的官印又給又給借走了……」
梁九功心虛地應了一聲,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地同情了一把這位於大人永遠跑腿兒的命,卻聽上頭萬歲爺輕笑了一聲道:「那個臭小子,這是攛掇着朕再給他升官兒呢……罷了,于成龍來回跑了這麼多趟,功勞苦勞都攢了不老少,也是該好好兒的賞一賞。叫他代領直隸總督罷,若是這一回能輔佐太子將差事辦得好,就擢吏部批文定下來。」
還有這等好事兒?後知後覺的梁公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忙應了一聲便打算出去傳諭,卻又忽然反應了過來,猶豫着道:「萬歲爺,您這般安排,咱可是打算接着南巡了?」
「總不能老留在這兒,二月初就得回返京城準備春獵事宜,再耽擱下去,等回去這春都開完了。」康熙淡聲應了一句,將披着的衣服遞給梁九功,又由他扶着緩緩躺下,「等他二人明日一到,咱們便啟程吧。九功,你替朕和太子說一句就說朕沒有不信他,叫他不要多想,只管好好辦事兒,辦好了咱一道回去。」
「喳。」梁九功輕聲應了,又小心地替着萬歲爺攏好了被褥,熄了燈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剛鬆了一口氣,眼前就冷不丁冒出了個黑影來,嚇得險些就要大叫刺客,卻被那影子一把捂住了嘴:「梁公公,是我」
「廉貞?」梁九功挪開他的手,驚魂未定地瞅着這個永遠神出鬼沒的暗衛,撫了撫胸口低聲道:「你不是替阿哥送信兒的嗎,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替阿哥送信兒啊。」廉貞學着他的語氣應了一句,又扯着他的袖子到一邊蹲下,從懷裏掏出半條烤兔腿來塞給他,「梁公公,少主傳話回來說請您能拖就拖兩天,別忙着叫皇上下去,他腕子上的傷一時半刻的好不了,可也怕藏不住……」
「……」梁九功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睛,張了張口才苦笑道:「巧了,萬歲爺剛傳話兒下來說叫一天都不拖了,明日就啟程下去……」
「那我就管不了了。總歸話我帶到,您收好,回頭少主總不會怪罪我的。」
廉貞的反應倒是平靜得很,微笑着拍了拍梁九功的肩,轉身便快步沒入了夜色裏頭。梁九功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晌才忽然反應過來,下意識張口就要喊,卻又想起屋裏頭萬歲爺剛歇下,忙狠狠地一閉嘴。只聽着嘎嘣一聲脆響,便捂着腮幫子一臉痛苦的蹲了下去。
看來這是又得添上一百隻兔子了……
天剛破曉,就見着一架風塵僕僕的馬車停在了曹府的側門。
早有下人守在門外頭,一見着馬車停下便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扶着裏頭的中年人下了車。來人看着不過三十出頭,眉目端正儒雅,眼裏卻帶了隱隱的急切之色:「你們家老爺可起了?」
「回大爺的話,老爺起了,正陪着那位爺用早飯呢老爺特意留了話,叫您千萬不可因年歲而對那位爺心生輕視,說這來的是位祖宗,能要命也能救命的……」
「都在那位爺下頭做了這麼久的事兒了,哪還敢心生輕視?」來人苦笑一聲,攏了攏披風便快步朝裏頭走去。蘇州幾百年來都是織造重地,這次的緙絲也是多半兒壓在了他身上,緊趕慢趕才總算是迎了過來,卻也錯過了頭天的接風宴,硬生生給耽擱到了第二日才來拜見。只望那位爺能是個寬仁大度的,千萬別因此心生不滿才是。
穿過後院迴廊,又過了三道拱門,便到了堂屋的外頭。曹寅聽着下人傳報便迎了出來,一見着外頭來人,便忙快步迎了過去:「旭東,四阿哥也在裏頭爺叫咱別當着人家叫,你進去便按着尋常法子拜見也就是了,回頭兒我再找機會給你引薦。」
「好,我們快些進去。」李煦點了點頭,隨着他一塊兒進了堂屋,便一眼見着了桌旁坐着的那兩位小阿哥。一個眉目精緻面色清冷,周身氣勢沉靜不怒自威,明明年紀尚小,卻已叫人不由生出些小心跟敬畏來。另一個卻是生得清秀柔和天生含笑,正探身給邊兒上的兄弟夾着什麼菜,忽然拉着他小聲嘀咕了兩句,那清冷的少年眼裏的光芒便柔和了下來,唇邊也泛起了些無奈又縱容的笑意。
「……」李煦茫然地眨了眨眼,只覺着這兩位小阿哥哪一個都不是凡類,說哪個是「那位爺」都准有人信,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問候。曹寅扯了他一把,快步上前俯首見禮,又朗聲道:「臣妻兄、蘇州織造李煦,見過二位阿哥!」
愛新覺羅家家教,有哥哥在一般用不着弟弟說話。胤祺衝着他淡淡笑了笑便繼續專心用飯,偶爾夾兩筷子覺着滋味好的塞進自家四哥的碗裏,竟像是全然不在意面前這人的來頭一般。胤禛心裏已大概清楚這人也是奔着自個兒這個弟弟來的,可胤祺打定了主意不招呼,他卻也只好無可奈何地頂了上來,略一抬手作勢虛扶,微緩了聲音道:「李大人一路辛苦,免禮吧。」
李煦忙俯身連道不敢,暗自揣摩着這一位開口的阿哥,卻依然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傳說中總管織造府的那一位頂頭上司。胤祺瞅着他糾結忐忑的模樣,卻也是忍不住輕笑搖頭,暗道這一個兩個的不愧都是官場的人精兒,這麼挖坑竟也終究沒掉進套里去:「李大人可用過早飯了沒有?不妨坐下一塊兒吃些,有什麼事兒填飽了肚子再說也不遲。」
總算聽着了句還算明顯的暗示,李煦卻也是終於鬆了口氣,神色也自如了不少,恭敬地應了一聲才跟着曹寅一塊兒入座。小心翼翼地陪着這兩位小阿哥用過了早飯,瞄着那一位瞅着好脾氣又面善的小主子,心裏頭也終於暗暗落了定不論怎麼說,可算是沒趕上那位看着就不好伺候的冷麵阿哥,若是跟着那麼一位冰塊兒似的主兒辦差,可也有他們好受的了。
用完了早飯,曹寅便會意地派了下人陪四阿哥去江寧城裏頭轉轉,又將胤祺給迎進了書房裏頭。這一回胤祺倒是早做好了準備,淡定地望着第二個人拍了袖子利落的跪在自個兒面前請安,總算是沒再被嚇得倒跳出去,含笑將李煦扶了起來:「都是為朝廷分憂的,用不着這般多禮先前單曹大人一個的時候沒來得及說,你們雖算是我的門人,可也該知道,我是個只知道為皇阿瑪辦事兒的,你們也同樣該是一門心思為皇阿瑪做事兒才對。有什麼旁的不該動的心思,我沒有,你們也永遠不要有,明白嗎?」
他知道自個兒面相生得柔和,再怎麼作出那嚴厲的樣子也不如自家四哥一瞪眼睛管用,索性也不再頑抗,只依舊溫聲含笑眸色淡淡,語氣卻隱隱透出些不容置疑的威嚴來。下頭跪着的兩人卻也是暗自心驚,忙一頭磕在地上,口中連道着不敢,生怕沾上這碰一碰就能要了人性命的天大罪名。
李煦心知這話兒多半還是說給自個兒聽的,忙上前跪了一步,又俯下身誠聲道:「五爺不知我們幾個本就是萬歲爺親自挑選出來,替萬歲爺看着這大江南的……因為是為萬歲爺辦事兒,所以從來都是戰戰兢兢,從不敢行那結黨營私的苟且之事,生怕辜負了萬歲爺的隆恩。可萬歲爺畢竟心懷天下,不能老盯着江南這一個地方,還是自打爺接手了織造府,我們才總算有了行事兒的準繩,也有了主心骨。想來也正是因着爺這樣的心性,萬歲爺才能將這個差事交在您的手裏……」
「好啦,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你們用不着這般戰戰兢兢的。」胤祺自然聽得懂他話中之意,輕笑着溫聲打斷了不叫他再說下去,起身略略虛扶,示意兩人各自落座:「今兒你們兩位既已齊了,咱們就好好商量商量這緙絲的事兒……」
這件事從頭到尾幾乎就是這三個人一手操辦的,如今交代起來卻也是簡潔明了,從不需半句廢話。胤祺多半時候是在聽兩人匯報如今的情形,偶爾問上一兩句,卻每每犀利精準得叫兩人心中暗驚,不得不打疊起十分的精神來回應,生怕出了什麼疏漏錯處。
大致對眼下的情形了解了一遍,胤祺的心裏卻也已有了些大致的把握。緙絲的工藝本就是極難學會的,又是輕易不外傳的看家本領,所以那些個流民所從事的大都是養蠶繅絲、連經作緯之類初級的工作,真正會手藝的不過就是那麼百十個人,故而效率極低,幾乎就是每日裏在做些白工若是開工廠,這麼折騰自然是遲早要垮的,可對於他們要做的事兒來說,這場大戲的序幕,卻不過才剛剛拉開。
「熱熱鬧鬧地折騰了這麼久,咱們的錢騙得差不多了,也是時候往外分流出去人,正經把這條流水線給操辦起來了。」
胤祺鋪開一張宣紙,下意識抬手要過去拿筆,始終陪在他身後的貪狼卻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臂,自個兒取過了一支毛筆道:「主子,您說,我來寫就是了剛傳信兒下來,萬歲爺今兒可就要動身繼續南巡,您這傷不趕緊好可不行。」
「對了對了我又給忘了。」胤祺無奈地一敲腦袋,卻也總算是想通了為什麼自個兒的傷好得這麼慢,「那就由我來說,你來畫。二位大人請看……」
胤祺的法子說出來其實也很簡單,先拿大頭空手套白狼地眾籌,等資金湊夠了,卻不必先去忙活正事兒,而是養活起來一堆短期能來前的副產業,再用這些個副產業套來的資金去精工細作,弄出像樣的成品,好把真正的大筆銀子給賺回來。這法子後世用得多了,都是無良的資本主義用慣了的拆牆蓋房的手段,跟那些個快成精了的企業家比起來,大清朝那幾個號稱「奸詐狡猾」的奸商的手段還真是實在不怎麼夠看。
總算找回了點兒後世穿越黨自信的五阿哥耐心地把自個兒的法子解釋完,望着顯然聽得有些暈乎的兩位製造大人,卻是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若是一時想不明白,便只管照着去做。咱們如今的錢還夠花,寧可在別處省一省,一定要照顧好那些流民和他們的家人,決不可本末倒置知道嗎?」
兩人忙肅然應是,又將那一張紙細細地抄錄了下來,各自收了一份揣在懷裏。胤祺的目光卻像是不經意似的在書架上掠過,朝着一旁的曹寅微微頷首道:「貪狼,陪李大人出去走走曹大人,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問問你。」
貪狼自然是從不會對自家小主子的命令有半點兒質疑的,李煦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多問,只是恭敬地告退出門,同那少年侍衛一道兒往外頭走去。曹寅將門輕輕合上,正要詢問究竟是什麼事兒,卻見那一位英明神武的小五爺正費力地扒着桌沿,踮着腳試圖去夠書架上的什麼東西。
還真是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想起來這位小爺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曹寅無奈地搖頭一笑,快步過去俯身道:「爺,您要拿什麼?留神別傷着自個兒,奴才幫您拿就是了……」
「這麼說不清你扶我一把。」胤祺也正在心裏頭懊惱着自個兒這個惱人的身高。努力地探了兩下也沒能夠着,倒是約摸着自個兒的形象只怕已被毀的差不多了,無可奈何地鬱郁嘆了口氣,暗暗決定以後一定要把睡前的羊奶從一碗加到兩碗。
「喳。」曹寅應了一聲,尋摸一圈兒卻也沒見着能搭腳的東西,索性道了聲冒犯,雙手架在胤祺的身側,直接將他抱了起來:「爺,您先拿」
話音未落,門忽然被一把推開。快步闖進來的四阿哥看着把自家弟弟曖昧地摟在懷裏頭的曹寅,面色詭異了一瞬,那雙黑沉的眸子裏頭便瞬間燃起了難抑的熊熊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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