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熙不顧一切地帶着人趕回了這片殺機四伏的林子,又絲毫不理旁人勸阻,親自躍馬沖回了那一片火海後,見着的就是這樣的一番景象。
那個一向鮮活明亮的孩子,此時正靜靜坐在一地屍體之中,臉色蒼白得仿佛已和那些死人無異。那張仍帶着稚氣的面龐上頭沒有往日貼心的笑顏,而是一片近乎釋然的平靜,一雙眼裏映着耀目的熊熊火光,卻又像是什麼也沒看着似的,只怔怔地望着虛空出神。
康熙翻身下馬,只覺得雙腿竟忽然有些發軟,踉蹌着撲過去將那個孩子緊緊護在懷裏,顫着嗓子不住地輕聲喚着:「小五小五,看看阿瑪,阿瑪這就帶你回去」
隨後緊跟着衝進來的黃天霸見着眼前的情形,卻也是急得雙目近乎赤紅。這兒的火已燒得極凶了,若是再叫這人這般耽擱下去,只怕誰都得撂在這兒,等着大伙兒一塊兒燒成一片焦炭。
當即也顧不上許多,拿袖子勉強掩住口鼻,近乎兇狠地扯住這一對兒父子甩到了馬上去,照着馬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不是說話的時候,快走!」
以他的輕身功夫,要進出火海卻也算不得有多難。正要跟着出去時,目光卻忽然在其中一人手中的弩機上掠過,下意識抄起來塞進懷裏,順着一旁尚未燒着的木石連蹬了幾次,便輕輕巧巧地翻落在候在外頭的那匹馬上。眾人本就是來救人的,這兇徒也沒見着,五阿哥卻是被萬歲爺親自給抱了出來,自然再沒什麼留下的道理,只散佈成陣護着康熙等人先走,迅速撤離了這一片火海。
胤祺只覺得周身的溫度仿佛漸轉清涼,又像是在什麼不住顛簸的東西上頭,片刻也不得安寧,恍惚着動了動,一時竟分不清這一切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他的心神實在已疲累到了極致,一次又一次強撐着震懾那些個亡命之徒,全靠着內力狠狠震盪心脈時的強烈痛楚維持着清醒。此時忽然被熟悉的溫暖氣息包裹,只覺得每一寸的身體都在拼命地叫囂着疲倦,迫不及待地想要沉入那一片安寧的黑暗裏去。
「皇阿瑪」
他努力地動了動嘴唇,卻已發不出來半點兒的聲音,眼前仿佛已籠上了一片血色的光幕,連人影都是模模糊糊的。下意識努力地挑起了唇角,彎了眉眼想要抬手去摟住那人的脖子,卻只抬到了一半便無以為繼,頹然地跌落了回去,意識也終於徹底陷入了一片靜謐的黑暗。
在昏過去前的最後那幾息里,胤祺卻是忍不住地在心裏輕輕苦笑了一聲蒼天在上,這一次,他可真的不是裝的了
這一覺睡得一點兒都不安穩,一會兒夢見漫天的紅蓮業火,一會兒又夢見四個無頭的屍首張牙舞爪地朝着他索命。只是每次被恐懼裹挾着的時候,都好像有一隻手穩穩地護着他,握緊了他的手把他從這一片絕望里領出去,一次又一次地揮散那些個可怖的夢境,叫他重新陷入舒適安寧的睡眠裏頭去。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終於才覺着歇得差不多夠了。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掀開有些沉重的眼皮,便正迎上一雙充斥着血絲的雙眼。那雙眼睛的形狀他很熟悉,可裏頭太過深重的擔憂跟自責,卻叫他仿佛有些莫名的陌生,心裏頭卻也像是跟着微微的發澀。
「小五兒醒了?可還有哪兒不舒服?」
康熙已守了他一天一宿,見他總算睜了眼,只覺心頭壓着的巨石也終於跟着略略撤開,輕輕地撫了撫他的額頂。胤祺知道自個兒不過是連嗆帶累得昏了過去,其實並未受什麼傷,醒了卻也就沒事兒了,笑着搖了搖頭爬起身道:「兒子沒事兒的皇阿瑪,您的手怎麼了?!」
後頭的話卻是連驚帶愕,實打實的竄上了些火兒出來他費了老鼻子勁兒才把他這位招災的皇阿瑪給平平安安地送出去!這得是怎麼折騰,居然就能在他沒看着的那麼一會兒,把這兩隻手都給傷成了這樣?
「還不是你那匹倔脾氣的馬可真是物似主人型,朕真後悔怎麼把它就給了你!」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康熙卻也是壓不住地竄上了一股火兒,咬着牙恨恨道:「朕都把那馬韁子揪斷了,它也不肯停你可知道朕眼睜睜看着你留在那火裏頭,這心裏煎熬得恨不得一頭撞死!若是你出了什麼事朕又有何顏面,再當這一國之君!」
連嚇帶氣得吼了一通,看着這個仿佛被自個兒吼得有些回不過神的兒子,康熙卻又立馬覺着後悔了起來,忙努力平了平火氣,輕輕攬了胤祺低聲道:「小五兒朕不是沖你發脾氣,朕是是實在嚇着了」
說到後頭嗓子竟有些發啞,眼前恍惚又現出那時這個孩子了無生氣地倒在自個兒懷裏的模樣,康熙只覺得胸口緊得喘不上氣來,下意識將懷抱又收得緊了些:「蠢孩子朕是你的阿瑪啊,該是朕護着你才對。你才多大年紀怎麼就敢一次次豁了命救這個救那個的?就沒想過若是你出了什麼事兒,朕又該如何自處」
「皇阿瑪忘了?兒子可是能看得見那個的。」
胤祺卻是忽然彎了眉眼,抬手輕輕拭去一代君王本不該示於人前的淚水,又將他的手貼在了自個兒的胸口上:「兒子看得清楚只要這紅光還沒找到兒子頭上來,這條命就還能留着,一直守着皇阿瑪」
「那也不行朕還是會害怕。」
康熙搖了搖頭,攬着他坐在了自個兒的懷裏,拿過一旁桌上的粥,親自一勺勺地慢慢攪着,又舀了一勺餵到他嘴邊:「你這孩子,心裏頭裝旳人太多,裝的事也太多。裝得多了,甚至沒給你自個兒留下什麼地方可你就沒想過麼?若是你受了傷,出了事,朕這心裏又該是何等的難受,你師父,你額娘,還有你的那些個兄弟們,太皇太后那兒,又該是何等煎熬?」
胤祺怔了怔,下意識含了那一口粥慢慢地嚼着,神色竟是忽然顯出些恍惚來。他忽然想起自個兒故意震盪心脈的那個時候若非確准了康熙會心疼,他又豈敢用這種自傷的法子去折騰太子?原來當真在不知不覺間,竟已有這麼多的人都會為了他牽腸掛肚了麼?
終於後知後覺的認清了自個兒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肩上仿佛多了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卻又半點兒都不叫人覺着辛苦,反倒暖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落淚。胤祺抽了抽鼻子,難為情地低下頭胡亂掩飾着淚水,卻被康熙含笑輕輕扳過了臉,把這個兒子擁在胸口輕輕地拍了兩下:「有什麼丟人的,朕不也才哭過?這世上,哪就有人真不會委屈不會難過的你才是個多大的孩子,正是該撒嬌的年紀,不必總是拘着自個兒。這心裏頭攢了多少的委屈,就索性一氣兒哭出來罷」
委屈麼?胤祺茫然地想着,本能地想要反駁,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前世的一輩子都不曾為誰停留過,看着無比瀟灑自在,卻只有自個兒心裏才清楚,每一次回到那個空蕩蕩的房子裏,無牽無掛的惶恐跟寂寞可那時的他,卻也早已無法再恢復相信他人,相信人性的能力了。
被親生父母拋棄,被一個孤兒院長大的兄弟出賣,被尊敬的老師像塊爛泥一樣嫌惡地甩開,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都早已受得太多了。重新爬回巔峰的每一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早已學會了靠一個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早已習慣了靠演出的善意來交換善意,靠虛偽的感情來獲取感情。一路走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經辜負過什麼人的真心,又是否曾將某一份真誠的善意,當作是冷冰冰的交換,當做是他虛偽的戰利品。
可現在,他的父親卻緊緊地摟着他,對他說有委屈的話,就都哭出來。
不委屈啊他才不委屈呢
眼淚爭先恐後地湧出來,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的破碎嗚咽。緊攥着那個人胸口的衣物,蜷緊了身子不住地顫抖着這樣極度陌生的,作為一個兒子躲在父親庇護下的感觸,簡直將他燙得止不住發抖。他仿佛總算終於徹徹底底地認識到,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不是什麼孤兒院院長,也用不着管什麼無情最是帝王家,現在正摟着他的,只是一個可以容他任性,可以讓他依靠的父親。
哪怕只這一刻也好就讓他相信這一件事吧。把那一個又一個的無眠之夜,把每一次被罵聲淹沒時的顫慄跟寒冷,把獨自一人面對一切時的不安和恐懼,把重新贏回一切時高處不勝寒的孤獨還有這一世的彷徨跟疲憊,寂寞跟恐懼,都盡情地借着這一次的放縱徹徹底底地宣洩出來。
這世上,哪就真有人不會覺着委屈呢?
康熙始終安靜地摟着自個兒的這個兒子,看着他一點點的在自個兒懷裏卸下所有的心防,看着他終於放縱着自己哭得喘不上氣,也看着他微微顫慄着的小小身體,和那張仍帶着稚氣的面龐上不住滑落的淚水。明明剛醒了乏得厲害,那一雙手卻仍緊緊地攥着自個兒的衣裳,簡直像是生怕再被拋下被厭棄似的,半刻都不肯稍有放鬆。
他其實都是清清楚楚地記着的,這個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毫無防備地把性命交到自個兒的手裏,一次又一次地體諒着自個兒的苦衷,也一次又一次的咽下所有的委屈跟失落。他還記着這個孩子聽見臨終的貴妃說出的真相時,那清冷又堅決的嗓音面對那些堪稱殘酷的真相,這孩子的回應,竟然是「那又如何」。
明明是這麼怕寂寞,這麼怕被拋下的一個孩子,卻在那樣危機的時刻毫不猶豫地將他逼離險地,獨自去面對那些兇悍的殺手跟絕命的危機他不知道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可這一份拼捨出性命的守護,卻叫康熙的心裏像是被狠狠地扯了一把,既覺酸疼痛楚,又被那一份愈加堅定的心思徹底塞得滿滿當當的,幾乎再容不下半點兒旁的念頭。
他要好好地護着這個孩子,叫他恣意,叫他任性,叫他有了委屈就說叫他終有一日能徹底的信任自己,理直氣壯地跟自己要他想要的一切。
這是他的兒子。
這一次的危機就這麼被無聲無息地消弭了下去,對外的宣稱依然只是一場意外的山火,森嚴的守衛卻是已無聲無息地將燕山徹底的封在了外頭。秋獮依然在繼續,被屍體埋住的梁九功僥倖地撿回了一條命,一瘸一拐地跑到胤祺的帳子裏含淚拜謝這天大的恩情,卻被昨兒哭得眼睛腫成了桃子的五阿哥連羞帶惱地給不由分說揍了出去。
丟大發人了!
胤祺鬱郁地蹲在自個兒的帳篷裏頭,抱着流雲的脖子尋求着安慰真是匹好馬啊,寸勁兒上該懂事就懂事絕不任性,下來了也不用哄,還知道舔着他的臉,眨巴着眼睛無聲地關切他有沒有受傷,順帶着嚼兩口他的頭髮,溫和地譴責一把這種撇下它自己去迎敵的過分行徑。不像那頭蠢鳥,剛霸氣了兩嗓子就又跟他「啾、啾」地叫個沒完,還沒心沒肺地扯着他的袖子要肉吃,也不看看他現在這個樣兒怎麼出得去帳子。
「主子沒事兒的,其實看不太出來」
貪狼挑了帘子進來,昧心地低聲勸着,又把準備好了的飯食細細給他擺在桌子上。流風不喜歡熟了的肉,跳過去叨了兩下只覺不滿至極,憤怒地把那一盤子手把肉一翅膀扇到了地上,又衝着胤祺大聲抗議:「啾!啾啾!」
「好好好,啾啾啾。」胤祺被它煩的沒轍,直接掐了膀子拎起來,順手便照着帳子外頭一扔,「反正你毛都長齊了,自個兒找食兒去!」
流風脖子一歪,在地上踱了兩步,忽然振翅直衝向天空。胤祺總算舒了口氣,看着後頭跟進來的廉貞正饒有興致的給流雲備着草料,卻是忍不住愕然道:「廉貞你別告訴我你醫那匹死馬,還醫出感情了」
「回少主,那根本就不是匹馬了,充其量是一堆馬肉。」
廉貞隨口應了一句,依然蹲在地上試圖討好流雲,只可惜流雲一向不願搭理除了胤祺之外的人,雖然對他備的草料頗為滿意,卻只是埋頭吃着,絲毫不理他伸出來表示友好的手。貪狼忍不住輕笑出聲,把地上的手把肉收拾了擱在一旁,又含笑稟道:「主子睡着的那一天,我和廉貞把那馬那馬肉撿了回來,又跑遍了獵場找差不多的來比對。這一來二去的,廉貞好像對養馬還生出了不小的興趣」
「」胤祺悻悻地閉了嘴,擔憂地望着自個兒這個主修醫道的暗衛,忽然忍不住覺得自己仿佛一不小心,就培養了一個獸醫出來
「只是前兒的事也太驚險了些,主子下次可千萬莫再自己出去了,再怎麼也帶上一兩個的。巨門跟文曲都是極擅隱匿的,等閒人都發現不了,若是主子不嫌他們礙事,還是帶上些保險。」
見胤祺心情好了些,貪狼便趁機又試探着勸了一句。雖然對昨天發生的事不甚清楚,可胤祺是被康熙親自從火場裏頭抱出來的,他跟廉貞可是看的明明白白既然如今已經認了主,他們最重要的使命自然就是保護這位小主子的安全,若是再出一回這樣的事,他們還不如直接自裁謝罪算了。
「我回頭問問,看能不能給你們幾個正式的身份。」胤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說話,點了點頭坐在桌前,又接過貪狼遞來的帕子淨了淨手,「對了,我這兒也沒心思出去外頭現在是怎麼傳的?」
「外頭就像是沒有過那事兒一樣,只說是主子身子本就弱,又為了救太子受了傷,得多休息幾日。昨兒皇上一直守了一天,太子那邊好像又折騰了幾回,可皇上始終都沒離開半步。旁的阿哥本是想來探望的,也都被擋了回去,只說是無甚大事四阿哥還留了話兒,說是等今日獵完了回來,一定過來看您。」
貪狼的思路向來清楚,幾句話便把這兩日的始末說的利落乾淨。胤祺點了點頭,往嘴裏塞了一筷子肉,又托着下巴思索道:「若是馬咳,馬肉不好查,倒不如從太子那兒下手。我總覺着那天太子那根鞭子有什麼蹊蹺,那日我不過就是握了一把,手上就火辣辣的疼了半天,仔細想想那鞭子上又沒倒刺兒,就算是蹭着了,也總不該疼那麼久才是」
貪狼跟廉貞齊聲應了是,又湊到一塊兒去繼續研究着新的計劃。胤祺拿過擱在一旁的帕子敷着眼睛,又忍不住想起那一宿肆無忌憚的痛哭,怔怔地出神了半晌,眼裏便緩緩浸潤過真實又溫暖的笑意。
原來這就叫做「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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