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向自信自個兒的人緣絕不差,可胤祺卻也不覺着自己會到這種人見人愛的地步。
于成龍跟王鴻緒也就罷了,約摸着是皇阿瑪給他招來的活兒。明珠現在不正是該端坐堂中收禮受賀的時候麼——就算是老老實實地守着大阿哥也總算是有正事兒可做,幹什麼非得巴巴兒地跑到他這裏來?
小心試探了一番,這幾個人果然還不是搭着伴兒來的,誰都不願搭理誰,還暗暗較着勁兒要爭那第一個說事兒的。望着這麼三個幾乎針鋒相對到了明面兒上的當朝大員,胤祺卻是不由得啞然失笑——這倒也是難免的事兒。于成龍覺着王鴻緒是個腐儒,王鴻緒嫌棄于成龍是個官迷,倆人又一塊兒唾棄明珠這個結黨營私的國之蠹蟲,至於明珠,也是跟這麼兩個一腦子忠君報國的漢家文官沒什麼話可講。三個人能憋到現在都沒吵起來,那也不是看在他的面兒上,而是得虧才剛走的張英老先生德高望重,才能鎮得住這麼個修羅場。
連三個官員裏頭都藏着這麼多的彎彎繞,更何況要應付滿朝文武——胤祺越來越打心底里覺着這皇帝果然不是人幹的活兒,也越發搞不懂那麼多的兄弟打生打死地爭究竟是圖的些個什麼,莫非就為了登上那皇位之後勞心勞力,好把自個兒活活累個半死?
只不過這僵持的局面倒是並未持續多久。明珠是老狐狸了,一見爭執不下,便順勢微笑着退讓了一步,而于成龍一向極善做人,很快也不再與王鴻緒那個老書呆子爭什麼,原本針鋒相對的局勢居然一瞬間變得其樂融融了起來。
胤祺在心裏暗暗翻了個白眼,面上卻依然是謙遜淡然的淡淡笑意,衝着裏屋虛讓道:「不知王大人親自前來有何賜教,還請至裏屋說話。」
引着人進了屋子,胤祺還是沒忍住仔細地打量着這位仰慕已久的敘事體大師級密探——就是這個王鴻緒,上的那些個摺子簡直快把他逼瘋了。讀他一份摺子的功夫,都夠看別人一沓的,也不知道這麼一位看上去長得就很會寫作文的老先生,怎麼下筆之後全都是那些個事無巨細又冗長無用的廢話。
王鴻緒卻也神色莫名地打量着他,許久才終於主動一拱手,橫下心低聲道:「皇上吩咐,叫老臣來——來與五阿哥,學學摺子是怎麼寫的……」
……??
胤祺幾乎石化在當場,他這位皇阿瑪也真敢說——跟他學寫摺子?他自個兒還沒寫過摺子呢!
他不就是匯報的時候吐槽的語氣不小心重了點兒麼!他那位皇阿瑪居然真幹得出這種事來,就不怕把一位飽學鴻儒、當朝老臣給活活愧死?
君恩難負,聖心難測啊。胤祺幾乎是瞬間推翻了自個兒之前關於當皇帝沒好處的天真想法。這當了皇帝,最起碼還是有一點好處的——至少可以隨着心意用各種手段來撒氣瀉火兒,下頭的人還只能不敢怒也不敢言地老老實實受着。就算心裏頭再憋屈無奈,也依然沒半點兒旁的法子。
只不過他皇阿瑪能幹得出這麼不要臉的事兒,他卻還沒這麼高的段位。苦笑着緩和了語氣安撫一番,又隱晦地提了兩處,只說日後摺子上不必務求事事詳盡,只要精煉主幹便好。如此這般地交代了幾句,卻見王鴻緒的目光中尷尬漸消,反倒越發顯得愕然複雜,心裏頭才驀地一驚——這些日子審摺子審得太入戲了,卻忘了王鴻緒上的那些個摺子本就是密奏,他又如何該當看過,甚至能還說出個詳細的子丑寅卯來?
還不待胤祺想出什麼合適的說辭來,王鴻緒的目光卻已多了些隱隱的敬畏,態度也愈發顯得恭謹起來,深深俯下了身子低聲道:「五阿哥天資絕倫,聖眷深厚——老臣受教,謝過五阿哥指點。」
胤祺目光微動,微垂了眸淡淡一笑,單手虛扶道:「王大人不必如此,我也只是閒來幫皇阿瑪磨磨墨罷了——今兒若是沒別的事,大人就請先回吧,胤祺改日再去府上拜會。」
倒是他前世演的戲太多,也把這朝堂官場想得太單純了。居然不曾想到,若真只是個迂腐書呆子,又如何能擔得起密奏京城事務這等要緊的攤子?想來也只有這樣看似迂腐的人,是最容易叫同僚們輕視放鬆,絲毫不加以戒備的,所以有許多原本不該說出來的話,不該做出來的事兒,也自然就不會在他面前那般的忌諱謹慎了。
這樣看來,他那位皇阿瑪此舉的用意,叫這位王大人學寫摺子倒是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打算着叫他認一認這些個心腹重臣們,順帶着也叫這些個重臣認一認他。等門路熟了,他年歲再長些,只怕就是要擺明車馬地被扔出去做事兒了。
若有所思地搖頭一笑,胤祺抬手引着王鴻緒出了裏屋,果然見着這位王大人方一出門,周身的恭敬謹慎就迅速地淡去了,又恢復了平日裏迂腐清正的模樣,卻也是不由得在心裏頭暗暗嘆了一聲——有這麼一份兒演技,擱什麼時候可都是個人才啊……
總歸也讓過了一個,自然不差再湊上一雙。明珠含笑不緊不慢地品着茶,神情悠然淡雅沉浸其中,簡直仿佛胤祺這兒的茶水是什麼絕頂香茗一般。于成龍也就不再跟他謙讓,被胤祺領進裏屋說明了來意,卻原來是要奉皇命下去查訪那些個吏治有異的地界,特意跟他這兒來借龍鱗匕的。
一見着這位監察御史于成龍大人,胤祺就忍不住輕挑了唇角——在前世一部家喻戶曉的清裝戲說劇裏頭,以他為原型塑造的那位八府巡按於世龍,可是滿大清地追着萬歲爺跑,煞費苦心地陪着酷愛微服私訪的皇上懲惡揚善泡妹子的,那官印就沒在他手裏安穩地待過幾日,全叫萬歲爺拿出去唬人用了。
這歷史比不得戲說,堂堂一國之君微服私訪根本連想都不要想,自然也不會霸着一個臣子的官印不給。卻不想這風水輪流轉,于成龍用不着往外借官印,倒是跟他來借這把江湖中的「尚方寶劍」來了。
自個兒還沒來得及用過一次,倒是先給借了出去。胤祺頗有些感慨地輕笑着搖了搖頭,取了龍鱗匕遞給于成龍,又緩聲囑咐道:「於大人下去以後要相機行事,寧可查的糊塗些,也切莫要打草驚蛇。無論尋得了什麼證據線索,不必自處,一應帶回來給皇上定奪即可。」
既然已明悟了康熙的心意,他自然也不能給那位煞費苦心的皇阿瑪丟臉。這種場合,天家貴胄的氣度拿出來只能是平白的膈應人,可那真辦實事兒浸淫官場多年的架勢,他卻也是能拿捏出來幾分的。于成龍也是個明白人,眼裏先是隱隱一驚,便立即接了那龍鱗匕低聲道:「謝過五阿哥指點,成龍必不負萬歲爺所託,下官告辭。」
胤祺微微頷首,卻是忍不住暗地裏偷笑了一聲——看來他那位八歲即位的皇阿瑪,可是大大提高了滿朝文武對這少年天才的承受能力。若是放到前世,一個半大孩子說這種話少不得要叫人驚疑不已,可如今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這些個人驚訝歸驚訝,驚的卻是他的身份立場,倒是沒一個覺着以他的年齡,說這話有什麼古怪不妥的地方。
好容易應付走了兩位來公事私辦的大人,胤祺深吸了口氣,準備打點起精神出去應付那隻老狐狸。
——若說這王鴻緒跟于成龍,他根本用不着多提防,這兩位可都是有名的純臣,心裏只裝着萬歲爺一個人,只要他一門兒心思的為皇阿瑪做事,跟這兩個人的利益就永遠不會生出什麼衝突糾葛。可明珠無論從身份到立場,再到面上一套心裏邊兒一套的本事,跟那兩位可都絕不是一個段位的,若是不留神着點兒,一不小心只怕就要掉進他的什麼坑裏頭去。
「五阿哥近來可好啊?」
一見屋子裏頭已沒了旁人,明珠的臉上便立刻換上了熟稔親近的笑意,主動陪着胤祺在桌邊坐下:「老夫始終想挑個日子過去問候一聲,卻一直都苦無門路。若不是今兒阿哥總算出來了,老夫還不知道得盼到什麼時候呢……」
「大人言重了,胤祺不過是皇阿瑪身邊兒一個尋常阿哥,豈敢承大人這般記掛。」
胤祺淺笑着應了一句,卻是自個兒動手替兩人斟了茶,又略帶歉意地笑道:「我這兒有些不便,就沒留什麼伺候的人。才剛兒又耽誤了不少的功夫,委屈大人等了這麼久——這杯茶就算是大人賠罪了。」
「不敢當不敢當,老夫不告而來,阿哥不怨老夫添亂就是好的了。」明珠笑着連連擺手,又似是漫不經心地端起了那一杯茶,輕抿了一口道:「這茶清香味異,純美非常,實屬上上之佳品——可惜那二位大人來去匆匆,沒這個福氣品嘗,倒是盡數便宜老夫了……」
「不過是尋常龍井罷了,幸得大人青眼,倒是這茶的福氣。」
胤祺淡淡笑着,耐着性子繼續陪他打着機鋒,心裏卻已隱隱明白了他的來意。只不過這跟着明珠說話卻是決不能着急的,非得陪着他把圈子兜完了,真材實料才能那麼藏着掖着的透出一星半點兒來——他甚至不無惡劣的猜想過,會不會明珠跟索額圖這兩位當朝重臣矛盾真正的起源,就在於索額圖這個受不了人繞圈子的炮筒子脾氣跟明珠這個凡事少說繞三分的笑面狐狸,天生就八字兒不合,註定得這麼不死不休地磕上一輩子。
而這一次的明珠,顯然也完全沒有叫人失望。兩人足足扯了小半個時辰的天南海北,茶也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就在胤祺忍不住對這位明珠大人的腎功能跟膀胱容量生出強烈的敬意時,他老人家的話鋒終於驟然一轉,似是不經心般緩緩道:「索大人去西面的事……不知阿哥可多知道些什麼?」
胤祺雙眉微挑,眼中多了一絲耐人尋味的深意。明珠絕不會無的放矢,他既然能把這句話問出來,說明一定是知道了些什麼——那日他從南書房離開,索額圖就被派去了西邊兒,若是有心人自然不難猜得出這裏頭的門道。可這問題就在於他去南書房本就是秘密行事,知道的只有皇上身邊兒的太監,這一位明珠大人居然敢往皇上身邊布眼線,這膽子也實在是真夠肥的。
想來或許是他這幾次在康熙的授意下配合着明珠作弄索額圖,給了明珠一種他也是大阿哥黨——亦或至少是反太子爺黨的錯覺?胤祺懶得去深想什麼,只是淡淡一笑,目光卻隱隱冷了幾分,微垂了眸緩緩笑道:「大人只管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旁的什麼人什麼事兒,皇阿瑪又是什麼心思的——有時候知道的太多了,反倒容易生禍,倒還不如就不知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阿哥說的乃是正道,老夫自然省得——可如今這形勢,又豈容得老夫退讓上半分?」
明珠苦笑着應了一聲,目光卻驟然幽深。臉上一向帶着的溫雅笑意已不見了蹤影,右手緊緊扣住桌角,語氣竟忽而帶出了幾分激烈:「五阿哥可知——成德是我的命根子!他無意於功名,老夫就縱着他玩樂,他醉心詩詞,老夫就由着他過那文人墨客的瀟灑日子……只因他心思純淨,不沾那些醃髒的東西,萬歲爺才會喜歡他。就算有一日盛極而衰全家傾覆,老夫剩下的幾個兒子都絕無可能保得住,他也能好好地活着,給納蘭一脈的祖宗留下一支香火!」
話音未盡,他的臉上竟已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深切恨意,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寒聲道:「索額圖與我斗,斗便鬥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衝着成德下死手——若不是阿哥提醒,萬歲爺仁德,老夫如今就只能白髮人送黑髮人,又該是何等悽慘!」
胤祺心中微驚,這才隱約明白了納蘭容若明明是中了幾乎絕命的毒,為何竟連個水花兒都沒能砸得起來。康熙要護太子,就勢必得護着索額圖,明珠縱然千般悲憤萬般怒氣,為了大局也都只能強壓下去。
想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康熙才數次縱容着他尋索額圖的麻煩,甚至攛掇他傳什麼烏龜野豬之類的渾話,又刻意寬容明珠推波助瀾,好叫明珠能趁機發泄一二,也算是對成德一案的補償。
只不過——無論明珠在他面前顯得再如何悲憤欲絕,他也依然連半點兒義憤填膺拍案而起的都沒有。對這些個浸淫官場多年的顯貴權臣們來說,仇恨也好,憤怒也罷,都不過是爭取利益的手段之一罷了。落在他這個演戲專業戶的眼裏,這一段兒聲情並茂的悲憤獨白,可是着實還差上幾分的火候。
「大人拳拳愛子之心,胤祺實在感懷不已。只是——大人問的事兒,我也是當真一無所知。」
盡數收斂起心神,胤祺淡淡地笑了一句,終於徹底的失了耐性,打算就此送客了:「時辰不早了,大人還要負責行鑾的護衛,不如早些回去吧。若是因此誤了什麼事兒,可是誰都擔待不起的。」
胤祺這話只是隨口一說,卻見明珠眼底竟兀的閃過一絲極細微的驚亂之色,不由微蹙了眉,心中也是莫名的跟着一跳。正要細看時,那雙眼睛裏頭卻又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沉穩,仿佛那一絲異狀自始至終都不過只是他的錯覺。
「阿哥說的是——倒是老夫着相了……今日多有打擾,還望阿哥切莫怪罪。」
明珠已探明了胤祺的底線,自然也再沒了多留的心思,勉強笑着又客套了兩句,便匆匆告辭了起身朝外走去。
胤祺自然是得陪着送出門的,望着這位老大人仿佛顯得異常矯健的步伐,卻也總算是在心裏滿意地點了點頭——喝了他那麼多的茶水,他就不信這人還能憋得住沒完沒了地跟着他廢話。
兩人行到門口,明珠卻是忽然又住了步子,一雙眼深深地盯住了胤祺,緩聲道:「五阿哥……就真沒什麼要跟老夫說的?」
「淨房在那頭,大人若是急着解手的話,我就差人送些便紙過去……」
胤祺負了雙手淡淡一笑,神色雖仍謙遜溫和,語氣卻是已頗不客氣,一雙眼裏也隱隱顯出些不耐的寒意來。面對純臣不能擺那尊貴凌人的架子,可應付這樣的權臣,這一套卻無疑是最為有效的。明珠被他這話一噎,又隱隱察覺到那一雙眼裏的淡漠傲然,心中竟也仿佛不由得跟着微沉,竟是頓了半息才恢復如常,淡笑着緩聲道:「是老夫唐突了……阿哥好生休養,老夫告辭。」
胤祺抬手作禮,望着他快步離去的背影,總算是長長地舒了口氣,疲倦地揉了揉漲痛的額角。
——實在是太累了,應付一個明珠,實在要比應付十個索額圖還費勁。哪怕只是為了能叫自個兒輕鬆點兒,他都忍不住想快點兒幫着康熙把這個明珠扒拉下去,好覺自個兒也能得着些清淨。
「你這兒倒是挺熱鬧的啊……」
身後忽然又傳來了個頗有幾分熟悉的欠揍聲音。餓得幾乎快前心貼後背的胤祺化食慾為悲憤,狠狠地朝天翻了個白眼,深深吸了口氣才轉過身道:「我今兒一定是命犯天煩星了……二哥,您容我先吃口飯——我現在再多說一句話,都忍不住的想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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