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直站在那兒,胤祺自然打一開始就知道。
若是單單為了應付貴妃,他寧可就地演一場純真少年被摧毀信仰的哭戲,然後儘快離開這裏。何必又是組織台詞又是調動氣勢的,非得耗心耗力地來上這麼一出?
這些話原本就是說給康熙聽的,無論是為了誰好,他都必須想法子解開這個心結。他可還清清楚楚的記着,當初以為自個兒真會被淹死的時候,康熙所忽然爆發出來的強烈情緒或許是因為兒時順治的冷漠殘忍,或許是由於視為親人的貴妃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亦或是……因為他的性命。
無論緣由究竟為何,那些情緒早已混成了糾纏着永遠無可彌補的愧疚遺憾,像是心魔一樣蟄伏在康熙的心底深處。一旦被刺激得爆發出來,就是一場足以毀天滅地的暴風驟雨。
或許在貴妃的眼裏,那些事兒確實意味着關懷裏的虛偽,疼愛中的瑕疵。可他就是個做兒子的,又不是在跟着康熙談戀愛,又何必矯情到這種「你變了你不愛我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給我解釋我不聽」的狗血程度?再說了就算真是談戀愛,這年頭連後宮的嬪妃都懂得個君恩難負雨露均沾。也就這位從來都沒當過真貴妃的假娘娘,才會對着那位一國之君的情感,還有這麼多不切實際的虛幻妄想。
不願叫自個兒那單純的過分的師父被康熙拐了去,還不就是為了這重重宮鑾,巍巍紫禁,壓根就容不下什麼「只得一心人」的美好幻想麼?連愛情都這麼麻煩,親情就更別指望了他這位皇阿瑪連十五弟都快給他造出來了,兒子一抓一大把,他可不打算豁出去現在的安逸舒坦不要,為了那些個根本就不能說清楚的事兒,非得揪着康熙給他個什麼說法。
貴妃雖然已無力地倒在了榻上,意識卻仍是清醒的。她的一雙眼緊緊地盯着仍跪在地上的胤祺,目光中竟隱隱閃動着殘忍瘋狂的快意:「好,好怪不得他偏偏把你放在心上,你還真是他的好兒子……我卻要看看,你若是死在這裏,他會不會為了你掉上一滴的眼淚!」
「朕不會。」
身後忽然傳來了康熙平靜有力的聲音,胤祺下意識回過頭,還不及開口,就被一雙手臂穩穩地攙了起來甚至還細心地替他撣去了雙膝上的灰塵,放輕了力道緩緩地揉了揉:「臭小子,朕都不捨得叫你跪這麼久……當年的機靈勁兒都哪去了,就不知道自個兒站起來麼?」
康熙一邊說着,一邊摟着胤祺在一旁的椅子裏坐下,望着貴妃淡淡道:「朕不會為他掉一滴淚,因為只要朕還在一天,他就絕不會死。朕要他平安終老,要他安穩一生,要他活到七老八十,有兒孫相伴,能縱情風流。」
「他不會的……他是阿哥,是皇子……拼死了去奪那個位置,這是他的命……」
貴妃的話湮沒在一陣激烈的咳嗽中。她的身子早已破敗不堪,今日又三番五次的心神激盪,生機早已如風中殘燭般飄搖。咳到了最後,竟是一口一口地往外嘔着刺目的鮮血。
康熙的眼裏閃過一抹激痛,卻依然只是靜靜地坐着,語氣清淡平緩,卻又仿佛絲毫容不得半點兒的質疑。
「朕說他能,他就一定能。有不開眼的想要阻攔,殺了也就是了。」
說着,他淡漠的目光忽然落在先前那名喚良芷的宮女身上,又冷笑一聲道:「若是貴妃不提醒,朕倒險些忘了……你出去自個兒了結了罷,莫要髒了阿哥的眼睛。」
胤祺被康熙牢牢地禁錮在懷裏,雖然康熙的聲音聽着仿佛平靜無波,他卻能覺察到那條護着他的手臂上微微的顫抖。背後的胸膛寬廣溫熱,叫他忽然想起了兩年前將他從水裏一把撈出來的時候,那個人仿佛也是這樣緊緊地將他護在胸口像是生怕只要一鬆手,就再也留不住這個兒子的性命。
他自個兒心裏有數,這兩年來,康熙對他確實是真心寵着的。一項接着一項的特權,仿佛是不經意間的各類賞賜,該給的都給了,甚至不該給的也給了不少他心裏頭其實明白得很,他這一位皇阿瑪,並不是不想做個好父親,而是根本不知道怎麼才能做個好父親。
今生也罷,前世依然,有太多的人都是這樣。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失落了愛一個人的能力,明明真心實意的想要做好,可又總是本能的做出傷人的事來,於是一層的後悔疊着一層的遺憾。這麼日復一日的活下去,也只是折磨着自己和身邊的人罷了。
他卻不是個非得靠着別人施捨的關心跟愛護,才能活得下去的人。
前世里他直到最後都是孤身一人,不是因為找不到,只不過是覺得實在沒這個必要而已。這人跟人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對有些人來說,感情是活下去最重要的基石就如這位貴妃娘娘,哪怕有上一點兒的瑕疵都難以忍受。可對他來說,感情至多就是生存之餘的一種調劑,什麼真心真愛的,有這份兒心他就已經夠知足的了,至於做得好不好夠不夠格,還真沒那麼高標準嚴要求。
「朕知道你心裏恨朕。」
看着那個目如死灰的宮女拜謝了君恩踉蹌離開,康熙若有所思地望着門口,忽然緩聲開口道:「你恨朕將你拘在這後宮之中,恨朕毀了你這一輩子,所以你一次都不肯叫朕碰你,甚至搶了個夭折的八格格叫朕難受……」
「玄燁……你瘋了!」貴妃忽然淒聲嘶喊着,一雙眼裏幾乎滴出血來,「你不該不知道……我根本不姓什麼佟佳,我姓愛新覺羅,是大清的格格,是你的親姐姐!」
「你不是。」
她的話被康熙忽然打斷,一時竟愕然地說不出話來。望着面前狼狽不堪的女子,康熙的神色仿佛帶了前所未有的疲倦,輕嘆了一聲道:「娶你入宮,是母后臨終的遺願……朕答應了母后,會叫你做我大清的皇后,會護着你一輩子,不叫任何人傷了你。你只道你的母妃也同為先皇妃子,便認定你與朕乃是同父所生,可你不知道在姨母入宮之前,其實就已經有了身孕。」
胤祺無力地翻了個白眼,盡力縮着身子叫自個兒的存在感再低一些這兩個人實在是瘋了,當年他昏着,當了他的面吵也就罷了,現在他可還好端端的坐在這兒呢,他這位皇阿瑪還不肯鬆開手。這到底是想要怎麼着,莫非生怕他知道的不夠多?
到了這步田地,再勁爆的秘密也引不起他半點兒的興奮了,只想隨便找個地縫鑽進去,不再旁聽這些個根本不是他該聽的話,免得又給自個兒招來什麼莫名其妙的災禍,到時哭都沒處哭去。
貴妃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帕子已抹不淨口中不斷溢出的鮮血,她卻也無心去管,只是任憑殷紅的血色順着唇角蜿蜒而下:「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朕何嘗不曾試圖告訴過你,是你自己不肯相信,還當朕是誆你。只聽了一句,便將朕不由分說給轟了出去……」
康熙苦笑一聲,微微搖了搖頭,又極輕地嘆息了一聲:「你自己不肯相信,所以朕無論說什麼,你都當朕是騙你。朕只好不再試着解釋,只盼着你自個兒想通。可這些年來你自個兒做了些什麼,你與朕心裏也都該是清楚的朕能忍下這麼多年,又如何忍不了這幾日?如今你既然總算肯聽得進去,想來也是已想開了……明日朕便傳旨,給你加封皇后吧。」
說罷,康熙竟是已不再多看貴妃一眼,抱着胤祺叫他自個兒站在地上,用力地牽住了他的手:「走吧,跟朕回去。」
胤祺乖巧地點了點頭,誰知剛一邁開步子,身上就忽然感到了一陣力不從心的虛弱,眼前的東西竟也變得有些模糊,竟是猛地向前踉蹌了一步才勉強站穩。康熙被他嚇了一跳,匆忙半蹲下身摟住了他,急聲問道:「怎麼了,可是腿傷着了?」
胤祺連忙搖了搖頭,努力調整着呼吸,心下卻恨不得一頭找個地縫鑽進去身上發軟手心冒汗,腳步虛浮四肢無力,這感覺他簡直不能更熟悉。前世劇組連着一天的趕進度顧不上吃飯,他就沒少有過這樣的感覺,這一世的這個身子雖然已錘鍊得結實了不少,可畢竟本來就傷了底子,一旦消耗得過甚,依然遠比常人容易出問題得多。
剛才的那一場戲,在前世的分類里要被算進獨白大場面的範疇,從台詞到表情,再到周身的氣勢,每一層細微的過度跟變化,都是半點兒容不得馬虎的。許多太過敬業的老演員,演一兩場這樣的戲幾乎都會虛脫過去,其消耗的體力自然可想而知。胤祺這些日子就不曾好好吃飯,今兒又餓了一天,緊接着又這麼折騰了一通,被康熙抱着時倒還沒什麼感覺,這剛一落到地上自個兒走路,就立馬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身上一陣接一陣地出着虛汗,被低血糖擊敗的五阿哥滿心抑鬱地給自個兒上了柱香,挑起失了血色的唇想要對康熙說一句不必擔心,卻還沒來得及發出半點兒的聲音,身子便無力地栽倒了下去。
在意識徹底陷入模糊之前,胤祺的心裏依然是滿腔的抑鬱跟悲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什麼玄學的成分,兩年了,居然都兩年了,他還從沒清醒着離開過坤寧宮一次。
而且這一次,竟然,還、是、餓、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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