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納蘭目光一亮,忍不住高聲贊了一句。雖然射中靶心算不得多難,但胤祺拿的弓已是近一石的,又幾乎連瞄準的時間都不曾有,放在平均年齡不過十來歲的小阿哥們裏頭,就無疑稱得上是極為出色了。
「多謝諳達。」胤祺放下弓淺笑了一句,卻也沒再謙辭什麼這可是實打實熬煉出來的功夫,旁的不說,就他一天天抱的那些個酒罈子,簡直比石墩子還磨力氣呢。這要是連個一石弓都拉不開,等回去了,他那位師父一定會再往裏頭添二十斤酒才肯罷休。
如今這騎射課程於他來說,也不過是就用來頂水磨工夫打熬身子骨,外加不願搞得太特殊化,這才盡力和兄弟們保證一致罷了。納蘭也早已不再多管他,只在動作有錯漏時指點一二,旁的時候便放任他自行練習,免得反倒拖延了他的進度。
流雲是不能進跑馬場的,它一旦進去了,別的馬不是倉惶躲閃就是嚇得一動不動,每次都鬧得混亂不已。胤祺練了一會子箭,就隨便挑了匹馬在裏頭慢跑了一陣,又耐心地指點着七阿哥的騎術。胤祐腳上天生有殘疾,要馭馬本就比常人吃力,卻又天生一股子軸勁兒,非得要把騎術練出來。胤祺也只好多盯着些,免得他被馬給摔下去,再叫哪兒受了傷就不好了。
阿哥們的生活日復一日,無非也就是一項接一項的課程悶着頭苦學,連個雙休周末節假日的都沒有,也就只有過年時能歇上幾天,直到開府出宮了才能重獲自由。在尚書房裏,胤祺現在是跟張廷玉一塊兒聽小課,他們倆的進度相當,張廷玉的思辨力更強,他的記性卻顯然更好,倒是誰也不曾拖累誰,直教得張英欣慰不已大呼痛快,兩人也只好無奈地相視一笑老爺子嘛,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這喜形於色一點兒,還是無傷大雅的。
要說這一位張老先生哪裏都好,就只有一點只要講到興起處便滔滔不絕,直到將這一段徹底說完了才會停下。今兒講的正是老子的上善若水,老先生談興極高,旁徵博引納長,直講到了日頭偏西才堪堪停了,卻仍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旁的阿哥們都早被值事官放回去了,只有他們兩個還在小書房裏頭餓的前胸貼後背。胤祺被自個兒肚子響亮的抗議鬧得面色通紅,倒是張英一邊撫着長須,一邊促狹地微笑道:「實在是老夫的不是皇上可是說過,五阿哥哪兒都是一等一的好,偏這一張嘴上頭,又是挑嘴又是不饒人的,實在叫人頭疼得緊。今日老夫一時講的興起,居然忘了時辰,阿哥還是快回去吃飯吧,餓壞了老夫可是擔待不起啊……」
胤祺早已習慣了他皇阿瑪嘴裏從來吐不出什麼有關他的好話這一條鐵律,聞言也不過是鬱郁地一頭磕在桌子上,哀嘆一聲道:「我現在已經能確定了皇阿瑪他老人家對我的認識,絕對是有很大的偏差……」
他的樣子實在叫人忍俊不禁,連一向最是穩重的張廷玉都忍不住低下頭強忍笑意,張英更是朗聲大笑。笑過後卻又抬手輕撫上他的額頂,含了笑溫聲道:「這世上天資聰慧的人太多了,可這真正通透純粹鍾靈毓秀的,卻實在是少之又少。阿哥身上的這一份靈氣正是最難得的,這一顆赤子之心,千萬不可失落了才是……」
胤祺望着面前老人溫和期待的目光,下意識點了點頭,心中卻忽然生出些難以啟齒的慚愧來即使到現在也任何人都沒能看得出,他心裏卻也依然清楚,這一切根本不是什麼「純粹通透」、「赤子之心」,而是他為着能叫自個兒得着安寧,所刻意營造出來的一份表象。可這次的這一場戲,他卻實在演得太久了,久的甚至幾乎已經忘卻了,這份表象之下真實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早已根本弄不清這一點了。這一世他是在演戲,上一世又何嘗不是呢?演一個合格的偶像,演一個平易近人的明星,演一個與人為善的好人……那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他活成了每個人所期許和要求的樣子,卻從不曾有一次仔細想過,他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究竟想真正的要些什麼。
神思在茫然,身體卻依然在本能地行動着。稱謝,行禮,告辭,離開尚書房,他像是在被慣性驅使着完成這一切,心中卻忽然覺得像是有些無所適從的空虛。
在快要走到馬廄的時候,胤祺的步子卻忽然停了下來。
日頭已經斜得厲害,將屋檐拖出長長的暗影,在那一片暗影裏面,正一動不動地站着一個少年。
他像是已在那裏站了很久,臉上帶着難掩的疲憊之色,只有那一雙黑沉的眸子,依然像是星子一般深邃而明亮。
「四哥……」
胤祺輕喚了一聲,本想快步迎過去,卻又忽然仿佛沉重得邁不動步子。胤禛卻已主動走了過來,向着他抬起手,掌心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六根形狀各異的木條,每一根都是光滑瑩潤,竟顯然是被拆裝了多次,更是時常的拿在手中把玩。
一看到這被拆開的魯班鎖,胤祺心裏便已明白了大概他自然不會相信胤禛蠢到兩年還沒把這玩意兒拆開,以他這個四哥的縝密心思,顯然是在等着一個合適的時機,來儘量充分的利用他當初的那一個承諾。這兩年宮裏頭都是風平浪靜,他本以為胤禛會把這東西留得更久些,可現在居然就被拿了出來,想來這要他答應的事,只能是與那一位命不久矣的貴妃有關了。
「明白了四哥直接告訴我就是了,娘娘想要我做什麼?」
胤祺淺笑着接過那六根木條揣進袖子裏,衝着面前的小哥哥溫聲開口。胤禛怔怔地望着他拿走那六根木條,像是忽然後悔似的虛握了一下,又用力地攥緊了拳,緩緩地垂在身邊:「娘娘……娘娘想見你。五弟,我只求你這一次……」
「我還當是什麼事兒呢,值得你這麼鄭重只是見一面,又能有什麼大不了的?」
胤祺卻已沒再叫他說下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輕笑道:「我又不是唐僧,娘娘又不是妖怪,難不成還能真吃了我?四哥,你這一次可是虧了啊……」
「可我不想你去!」胤禛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瞳孔的深處竟像是驀地騰起一片烈火,忽然緊緊地攥住了胤祺的腕子,「五弟,你有太多的事兒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其實其實娘娘她,她一直都想要你的命……」
說到最後,胤禛的臉色已有些慘白,像是忽然被自己的這一句話嚇到了,卻依然固執的地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胤祺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卻依然平靜如常,畢竟這事兒對他早已算不上什麼新聞要是什麼時候這位有些神經質的貴妃娘娘不想要他的命了,那才叫新鮮呢。只是胤禛畢竟自幼由貴妃撫養,再怎麼也算是個半子的身份,這話說出來便已是大不孝,他自然不能叫對方繼續再衝動下去:「四哥,你想多了,娘娘她」
「五弟,有些話……我只能在這裏,對你說一次。」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便被胤禛突兀的打斷,那雙黑沉的眸子深深地凝視着他,竟叫他的心裏驀地有些發空:「娘娘她……她想見你,所以我必須來找你。可我也是你的四哥,你記得嗎?我們曾發過誓的老五,你四哥不想叫你去,你快去找皇阿瑪,只要皇阿瑪知道了就一定會攔住你,那樣你就不會有事……五弟,就當四哥求你了」
剩下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猝不及防地被淹沒在了一個擁抱里。
胤禛木然地站着,胸口還在急促的起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會對着胤祺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可還不等他說完,那個這兩年來仿佛已躥得比他隱隱高出幾分的弟弟,卻忽然就不由分說的摟住了他。
記憶里近乎柔弱的身子已變得結實而溫暖,那兩條手臂上傳來的力道十足,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胤禛遲疑着回抱住面前的弟弟,生疏地輕輕拍撫了兩下,肩頭卻忽然傳來一聲嘆息,竟是帶了這個弟弟身上罕會有的軟弱和茫然:「四哥……何必呢?為了我這樣一個人,值得麼……」
「值得……為了你,怎麼會不值得。」
胤禛怔了半晌,竟是忽然輕輕地笑了,也用力地回抱住懷裏難得脆弱得像個小孩子似的弟弟,慢慢地撫着他依然瘦削的脊背:「我都想不到要是沒有你,我現在活的會多沒意思。五弟,你知道嗎?皇阿瑪的兒子很多,可直到你出現之後,我才有了第一個兄弟……」
胤祺靜靜地聽着他的話,心裏卻莫名的安定了下來,仿佛心頭那個忽然被打上的死結也正被緩緩解開這牛角尖其實本就不是該鑽進去的。他怎麼活着,活得是不是真實,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只要在這個世上留下過真正存在的痕跡,無論這個痕跡是如何被刻畫,都是他自己親手所留下的。倘若還有人因為這痕跡而受益,就更有資格能算得上是個好人了。
明明學過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卻還是被「我是誰」這種最終極又最低級的問題險些烙下心魔,曾經的心理學碩士默默地老臉一紅,輕咳一聲鬆開懷抱,卻是衝着胤禛輕輕一笑,認認真真地望着他道:「四哥……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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