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瑪,還是把這人交給兒子吧。」
知道自個兒的那一嗓子只怕是把這兩人都驚得不輕,胤祺的神色卻依然是一片輕鬆自若,只是眼底驀地閃過一絲異色。他的語氣仿佛倏忽淡了下來,淡得叫人心中平白生出一抹寒意,連帶着唇角那與往日無異的弧度,竟也一時變得危險莫測了起來。
「兒子平白挨了一頓打,叫皇阿瑪出氣算不上什麼本事這場子,就叫兒子自個兒找回來吧……」
康熙望着這個明明早已覺得無比熟悉,卻又在此刻仿佛忽然陌生的兒子,雙眉微挑,目光深處仿佛爆開某種極細微的亮芒,隔了許久才淡淡一笑,不以為意般隨口道:「好,就隨你折騰吧。」
胤祺微挑了唇角口中稱謝,目光轉向下頭跪着的劉師傅。正要開口,梁九功卻是恰好端了一盤子奶制的糕品點心進了屋子,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頭:「阿哥先吃這個墊墊肚子,奴才叫他們熱着羊奶粥呢,過會兒就能端上來。」
胤祺點了點頭,拿帕子擦了擦手,又微垂了眸輕笑着道:「那粥倒是不忙,梁公公能不能先幫我做件事兒?」
他的聲音很溫和,看上去就像個極靦腆無害的小孩子,可就在那看似輕柔的話音裏頭,卻仿佛帶了某種從未在康熙面前顯出過的氣勢。康熙的手依然穩穩地摟着他的身子,眼裏奇異的光芒卻愈發明亮他雖然始終在心裏疼惜這個兒子,卻也時常忍不住覺得這孩子的性子實在太易叫人欺負。生在帝王家,若是生得了一副太過平和寬仁的性子,只怕將來的成就也有限得很。
他甚至想過,要不要乾脆等着這孩子長大些就賜他一個鐵帽子王,若是再留下一道聖旨,再怎麼也至少能護得住這一世的平安富貴。可就在胤祺身上驀地騰起這一道氣勢的時候,康熙心中的雄念竟像是被什麼突兀引發了共鳴一般,此前所有的設想竟是被他一瞬間就徹底的推翻,一個此前甚至從未動過的念頭,卻在他心底深處緩緩的成型。
胤祺將手裏的帕子擱在一旁,微垂的眼帘之下,終於有一絲利芒緩緩散開。
太皇太后是他曾祖母,康熙是他親爹,貴妃是他親爹的妹子,太子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剩下的阿哥們也都是他的兄弟對着這些個人,親疏是排在善惡前頭的。他前世沒有過真正的親人,也不知道這親人之間究竟該如何相處,索性只按着學過的道理去做。待他好的全心全意去報答,欺負了他的,卻也是先退讓再做打算。可一直以來大抵是退讓的次數太多,居然什麼貨色都以為能在他頭上踩一腳了
他一直在等着這個機會。雖然不願與太子為敵,可他更不想叫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可隨意叫人拿捏的軟柿子。對着太子是絕不能有半點兒的怨氣的,只說他這位皇阿瑪,就絕不可能放任這種怨念滋生。但對着這麼個被人當槍使,居然還腦子進水差點兒就把太子賣了的蠢貨,他無論怎麼處置,康熙都是只會放任,甚至還有幾分可能出手相助的。
老在耳邊叫喚的蚊子,總得狠狠地拍下來一兩個,這日子才可能落得一份兒清淨他的善心,可還沒大慈大悲到普度這種人的份兒上。
「公公幫我找間小屋子,用不着多大,存東西的庫房就成。把窗戶用棉布封死,裏頭什麼都不用放,在外頭把門鎖死。只要他能在裏頭待上一天一夜,這事兒也就算是了了,我也不會再難為他什麼。」
胤祺不急不慢地把話說完,望着那仿佛是明顯大大鬆了口氣的劉師傅,唇邊的弧度卻忽然顯出淡淡的冷意來感覺剝奪可是心理學史上最恐怖的幾大實驗之一,大部分人在這麼一間沒有光亮、沒有聲響、無法獲得任何外界信息的密閉狹小空間裏,都很難支撐得住兩天,更別說這個早已被他植入過某些負面的心理暗示,現在更是被嚇得像個驚弓之鳥似的尋常文人了。
梁九功心裏有些納悶,卻也不敢多問。瞟了一眼邊上顯然是默認了的萬歲爺,忙恭恭敬敬地俯身應是,又狠狠地踹了那趴在地上的劉師傅一腳,粗暴地扯着辮子把人拖出門去,招呼了一群小太監細細交代起來。
礙眼的人總算走了,胤祺身上的氣勢也是陡然一松,笑嘻嘻地把那盤子抱在了懷裏,翻檢着自個兒喜歡的糕點。正挑得起勁兒,腦袋上就冷不防又挨了一下:「這就完了?」
「啊?」胤祺捏着一塊桂花糕抬起頭,茫然地眨了兩下眼,「什麼完了?」
「別給朕裝傻!」康熙被他氣得忍不住樂了。他也守了胤祺大半宿,此時竟也被那桂花糕的香甜氣息勾得有些餓了,一把搶過來放進嘴裏,斜眼睨着這個慣會裝傻賣乖的兒子:「你這算是什麼找場子?虧得朕還以為你總算有點兒脾氣了不過是關上一天,你還不如把他扔進天牢裏頭去!」
「……」胤祺張了張嘴,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這個居然理直氣壯從兒子手裏搶點心,神色也全無半分威嚴端正可言的康熙帝,只覺得一直以來心中那個雄偉帝王的形象徹底碎成了一地的玻璃渣:「皇阿瑪,您不能這樣兒啊……」
「朕怎麼樣了?」
康熙輕咳了一聲,神色驀地沉了下來,一雙眼立時不怒自威只是嘴邊還殘留着些點心渣,實在怎麼都很難顯出半分的帝王威儀。
胤祺悲痛地一巴掌捂在臉上,自個兒拿了帕子替他擦乾淨了,又忽然幽幽地嘆了一聲:「兒子就該叫皇阿瑪這麼上朝去,下頭的大臣準保一個個憋的肚子轉筋,恨不得一頭磕在柱子上……」
康熙忍不住大笑出聲,一邊搖頭一邊點着自個兒的這個兒子:「臭小子,成天介就你鬼主意多!得,愛說不說,朕也不惜得聽了。總歸是答應了着你折騰,朕就等着一天後你能給朕折騰出什麼花樣兒來……」
「皇阿瑪,您就瞧好兒吧。」
胤祺笑着應了一句,自個兒也拿起一塊點心慢慢咬着,卻又忽然探頭望了望外頭隱隱泛亮的天色,輕輕推了推依然摟着他沒打算放手的康熙:「皇阿瑪,兒子已沒什麼事兒了您還得上早朝呢,躺下歇一會兒吧。」
「無妨,朕左右也沒心思睡,不如同你說說話。」康熙卻是不以為意地淡淡地一笑,擺擺手隨意應了一句。胤祺望了他一陣,心中忽然微動,微抿了下唇輕聲道:「那兒子說一句話,只不過先說好皇阿瑪,您可不准再打我了……」
康熙忍不住笑出聲來,無可奈何地點了點他的額頭:「整天就盤算着這點兒事罷了罷了,不打就不打吧,想跟朕說什麼?」
「兒子總覺得……就因為皇阿瑪誇了我兩句,又給兒子的額娘咳,皇恩浩蕩了兩天,不至於就叫二哥看我不順眼。」
這事根本已用不着裝傻了,他自然已經知道了整個的始末緣由,而康熙只怕也是早就是知道他知道的既然誰的心裏頭都已多多少少的有了譜,有些話徹底挑明了,反倒比半藏半露的好。
康熙聽着他的話,眼裏原本的輕鬆笑意盡數散去,神色也跟着漸漸凝重了下來。
此事一出,他雖然第一反應便是替太子遮掩,但心裏卻也不得不說是對太子略有些失望的。只是如今經胤祺這麼一說,他卻也忽然反應過些味兒來,雖說胤礽平日裏跟兄弟們處得不夠和睦,但他畢竟是太子,按理實在犯不着把這麼個絲毫威脅不到他的弟弟放在眼裏,可為什麼他偏偏就做了?
「兒子不懂事兒,也只能瞎猜。」胤祺微抿了唇思索着,靠在康熙的懷裏緩聲道,「要麼是這劉師傅以公挾私,有意的難為兒子,要麼就是二哥身邊有什麼人,跟他說了什麼……」
胤祺雖然嘴上這麼說,可心裏頭卻無疑十分清楚,前一個理由根本就是扯淡湊數的那劉師傅跟他無冤無仇的,平白的招惹他幹什麼?只是若不這麼說,單說後頭的那一個理由,可就實在太過直白,甚至有些駭人聽聞了。
康熙的心頭猛地一跳,他自然也已徹底略過了那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可太子身邊的人是他一個個親手挑的,恨不得每一個都百般斟酌能有什麼人,竟能教唆的太子對自個兒的兄弟下手?
康熙本就是一代英帝,這種可能原本很容易便能想到,可源於本性的自信乃至自負卻叫他下意識忽視了這一點。太子身邊的人,從奴才到婢女,從伴讀到師傅,都是他按着個兒的精心挑過的,他一直堅信自己已給了太子最好的教育,可如今卻又不得不去仔細尋思莫非真是他看漏了哪個短命的奴才,竟挑唆着太子做出這種逼迫兄弟的惡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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