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梁公公,我這心裏頭一直覺着納悶兒……」
轎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胤祺忽然想起那個始終叫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來,趴在窗邊試探着道:「我是不是……哪兒得罪二哥了?」
「這事兒實在怪不得五阿哥。」
梁九功卻是忽然搖了搖頭,神色驀地顯出些無奈來,苦笑着低聲道:「這事兒還得從那晚萬歲爺去看太子說起其實當時也就是話趕話的吵了幾聲,萬歲爺一時竄了火兒,就說了太子一句怎麼就不能跟老五似的那麼懂事兒。偏生昨兒個夜裏頭,萬歲爺答應了太子不涉後宮,卻又傳召了宜妃娘娘去南書房,這事兒只怕也不可能瞞得過太子爺。這一來二去的,太子爺心裏頭難免窩了火兒……」
胤祺張口結舌地怔了半晌,才終於哭笑不得地一巴掌捂在臉上,把自個兒扔回轎子裏哀嘆一聲:「我的皇阿瑪啊……」
他可實在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就不明不白地背了鍋回到了這大清朝,他竟然還會成為叫每個無辜的少年恨之入骨的「別人家孩子」。就按照梁九功這個說法兒,他也實在是夠氣人的,挨打都只能老老實實自認一句活該。
「實在是委屈阿哥了太子爺是絕不能犯錯兒的。阿哥的這些日子,還是退讓着些太子爺吧,千萬別叫自個兒受着什麼傷才是……」
梁九功也是苦笑着搭了一句。若非是早已清楚了胤祺的明理懂事,他是絕不會說這麼些個話的。除開這個緣故,他卻也是親眼見了萬歲爺對這位小阿哥的重視,萬一太子爺下手沒個輕重,只怕這事兒就真的極難收場了。
「公公放心,再見着二哥我躲着他走。」胤祺大包大攬地點了點頭,倒是沒半點兒心理障礙地爽快應承了下來。
說句心裏話,他也實在不覺着這有什麼不對的就像在前世的時候一樣,老院長對着他們這些孤兒們再好,他們也會本能地讓着老院長的親孫子。人家願意給你一口飯吃,願意待你好,這些都已經算得上是恩情,要是這樣都不知道知足,還非要太把自個兒當成一回事兒,別說挨頓打了,被轟出去都是活該。
他上一世就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棄兒,這一世又是莫名其妙的佔了五阿哥的身體。雖說混得倒也還算順風順水,可心底卻早已根深蒂固地死死扎着一個念頭他終究只是個誰都不會要的人,誰也都可以輕易地放棄他。只有做的足夠好,足夠懂事兒,才能換來等價的善意和溫暖。
康熙無疑是待他很不錯的,他也相信這一位便宜皇阿瑪對着他確實是有着一些真心的情分。可面對着那個被康熙一手帶大,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太子,他卻根本不認為自個兒有什麼資格能去跟着他爭什麼。
這本不是什麼值得難過的事兒。三十多年都這麼過來了,他也早已習慣了這樣不依靠任何人施捨善意地活着。所有的優待和舒坦的日子都是憑他自個兒努力換來的,所以也能牢牢把握得住,也只有這樣的感覺,才能叫他心裏覺得踏實安穩,晚上才能睡得着覺。
御轎走得快,不多時就到了乾清宮。胤祺也不用梁九功攙扶,自個兒一撐身子便跳到了地上,仰起頭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昭仁殿康熙是個很勤儉的皇帝,這裏看上去甚至還不如後世的故宮氣派,想來也始終不曾大規模修繕過。在他的記憶里,康熙朝大興土木的事兒也實在不多,直到了乾隆年間,有事沒事修房子才真正成為了內務府和工部戶部的一大愛好。
「阿哥可算是來了,萬歲爺跟娘娘可都等了好一陣兒了。」
魏珠小跑着迎了出來,笑着恭恭敬敬地將胤祺引了進去。屋裏頭的地龍燒得極暖,康熙只穿着平日裏的寬鬆衣裳,悠閒又愜意地靠了炕沿兒坐着,正叫宜妃替他揉捏着雙腿。一見胤祺進來請安,他卻是忽然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敲了敲身旁的小桌子:「聽說有個臭小子在尚書房混的如魚得水,拿着一盒子一文不值的點心就把朕的兒子們都給收買了?」
「實在是尚書房伙食太差……」胤祺反應極快,毫不猶豫地把這一口大鍋熟練地甩了出去,「兒子那些個不值錢的點心都成了好玩意兒,皇阿瑪明察,這飯得難吃到什麼地步?」
他自然早已看出康熙此刻的心情顯然極好,絕不是要找茬發落他,最多也就是裝模作樣地調理他一二,拿自個兒這個皮實的兒子尋開心罷了。果不其然,這話一出口,康熙不但不以為忤,反倒衝着他笑罵道:「臭小子,整天就知道吃那是為了鍛煉你們的心志,叫你們專心念書!」
「兒子一定好好念書!」
胤祺忙痛快地一口應承了下來,又訕笑着蹭到康熙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角小聲道:「皇阿瑪可千萬別把兒子的食盒沒收了,兒子可是答應了小八小九兒,明兒給他們帶薩琪瑪呢。這要是爽了約,當哥哥的臉就沒處放了……」
「你看看,這臭小子倒是本事,居然還懂得當哥哥要臉面了。」康熙一手指着胤祺,忍俊不禁地衝着宜妃說了一句,又將胤祺一把拎到了宜妃面前:「還不快給你額娘請安?」
「兒子給額娘請安!」胤祺脆聲應了一句,就被宜妃歡喜地拉進了懷裏,仔仔細細地上下瞅着,不住地點着頭,眼裏也是一片欣慰笑意:「長高了,這身板兒也結實了……」
胤祺乖巧地任她拉着打量,又親昵着撲進她懷裏頭撒了一陣子嬌,引得屋子裏頭始終笑聲不斷。宜妃本就是個爽利大方的性子,如今見着這個兒子總算平安無事,也終於徹底的放開了心結,母子倆你一句我一句地陪康熙逗着趣兒,直叫康熙心中也是大感欣慰,這些日子的鬱悶都盡數散了個乾淨。
說笑的時間仿佛總是過得尤其快,用過了晚膳,外頭的天色竟已徹底暗得看不清人了。胤祺明早依然要早起修習騎射功夫,被康熙不由分說地提早轟了回去,只得悻悻地由梁九功送上了暖轎,一邊在心裏不無惡劣地猜測着他這位三日不能涉足後宮的皇阿瑪把自個兒額娘留下,絕不是只打算純潔地討論一晚上詩文這麼簡單。
只不過這一次,胤祺倒是沒能料准他前腳剛回了壽康宮,宜妃後腳竟也回了翊坤宮去,並未真留在昭仁殿過夜。再怎麼也是宮裏頭的老人了,更是給康熙先後生過了三個兒子,宜妃的心裏頭清楚得很,這君恩太盛絕不是什麼福氣,反倒會招來諸多禍患。故而只是康熙稍稍顯出了些倦意,便也極有眼色地告退回宮去了。
原本熱鬧的屋子一下子清淨了下來。康熙斜靠在炕上,有一口沒一口地抿着杯中的熱茶,臉上的笑意已然淡去,卻也總不像前幾日那般陰沉。送走了這一對母子的梁九功探了探腦袋,心裏頭總算是暗暗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上前喚道:「萬歲爺……」
「小五兒心裏頭,就真沒有半點不滿?」
康熙忽然淡聲開口,眼裏仿佛隱隱顯出些複雜的亮芒。梁九功心中微顫,仔仔細細地斟酌了半晌,才終於肯定地搖了搖頭道:「五阿哥神色語氣絕非作偽,卻也不像是恪守那君臣有別的規矩性子……倒像是根本沒當回事兒似的,好像真只把這當成了一場玩鬧,倒叫奴才自個兒都覺得問出這句話來,實在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頓了片刻,梁九功瞄了一眼康熙,見他臉色並無不悅,才繼續試探道:「說來也怪,依奴才看來,無論這什麼事兒叫五阿哥遇上了,好像也就剩下一句多大點兒的事情。簡直就像是就像是那佛祖託夢,真叫五阿哥也沾染上了些佛性兒,跟那出家人似的有幾分四大皆空的意思……」
「四大皆空?」康熙卻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撇了撇嘴,臉上的神色竟微微有些扭曲,「你是說那個今兒還跟朕叫喚着尚書房的伙食不好,晚膳居然還敢跟朕搶肉吃的臭小子四大皆空?」
「……」梁九功被噎得說不出話,自個兒都恨不得把這四個字吃回去,半晌才尷尬至極地訕笑道:「奴才問阿哥受沒受什麼委屈的時候,阿哥倒是也說了這,這尚書房的飯實在不好吃……」
「得了得了,明兒你去知會一聲,叫那些個奴才們用點兒心做飯!」康熙半是好氣半是好笑地揮了下手,不耐煩地吩咐了一句,「看他這念念不忘的,多大點兒事情」
梁九功連忙躬身應是,卻又見着康熙只說了一半便忽然頓住,臉上的笑意也忽然淡了些,忙老老實實地伏在地上不敢說話。康熙像是在思索着什麼,沉默了許久才輕嘆道:「是了……想來是那夢的緣故。」
梁九功不由微怔,遲疑了片刻才小聲含混道:「萬歲爺是說……阿哥已忘了的那一場夢?」
「雖然忘了,可那活過一世的感覺,卻總歸是沒那麼容易擺脫的。」
康熙的目光落在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裏看不見半個星子,連月亮都朦朦朧朧得看不清楚:「小五兒本來就在生死間打過兩個轉兒了,又在夢裏過了那麼長的一輩子。有些事情,只怕是想往心裏去,都很難真正在意得起來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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