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夢和上次不一樣,朦朧得很兒子猜着,只怕不是這幾日的事兒,還要過一陣才能見苗頭……」
胤祺猶豫着輕聲開口,又遲疑了半晌才道:「要不……皇阿瑪先叫太醫給諳達診一診脈?就算診不出什麼,也總歸不會是什麼壞事。」
「倒也算是個主意。」康熙摸着下巴尋思了一陣,卻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朕回頭找個時機,叫太醫給他看一看。若是萬一準了,依朕看他如今這活蹦亂跳的樣子,只要及時延藥醫治,想來也來得及。」
活蹦亂跳胤祺忍不住腦補了一番康熙眼中的納蘭容若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訕笑着用力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大拍馬屁道:「皇阿瑪聖明,這主意實在萬無一失。」
「臭小子,和哪個奴才學的,居然也油嘴滑舌起來了?」康熙順手照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又一把按住了正蓄勢跳起來抗議的兒子,開口時的語氣竟顯出幾分得意來:「不用喊了,你老祖宗又不在這兒,朕該打還得打。」
「……」胤祺望着面前的康熙一時無語,只得含恨默默坐了下去。父子倆都默契的不願多提這件事,東拉西扯地胡侃了一陣,胤祺忽然想起昨天的事來,隨口道:「對了,不知二哥的病怎麼樣了,要不要緊?」
他也只是受到了今兒幾個兄弟的影響,覺着自個兒也應當關心一下兄弟,便隨口問了一句。卻不成想康熙的臉色竟忽然微沉,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沒什麼,不過是偶感風寒,養上兩天也就沒事了。」
胤祺皺了皺眉,忍不住覺得事情仿佛有些蹊蹺畢竟這一位太子可是康熙親自帶大的,情分絕不比尋常阿哥,按理就算是咳嗽幾聲,康熙都一定會緊張得要命才對。而昨夜的反應也確實差不許多,一聽說太子生病,康熙連聽他再解釋什麼的心思都沒了,二話不說就趕了過去,可見這一份焦急關切絕非作假,也根本用不着作假。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兒,竟能讓康熙的態度在一夜之間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那皇阿瑪還在這兒跟兒子說這些有的沒的閒話兒還不趕緊去看看二哥好些了沒有?」
帝王心理學胤祺未必掌握得多準確細緻,但人性心理學他卻是清楚的。一時的惱火,暫且的冷落,甚至失望灰心連面都不願見,這些情緒在發生的時候自然都是真實的,可消泯的時候,卻又可以像從未發生過一樣除非到了徹底死心絕望再無期待的地步,只要心中還存着可以原諒的念頭,其實許多當時以為無法原諒的傷害,在長遠看來都根本算不得什麼。
世人大都如此,而愈親密的關係,則更是愈加逃脫不了這個魔咒。父母對子女的天然憐愛,就像一條百鍊精鋼擰成的鋼索,刀砍斧劈都是斷不了的,甚至連痕跡都不會留下半個。除非真拿着那能灼死人的烈火灼炎不歇氣兒地烘熬煎烤,發着狠的往死里逼迫,否則是很難徹底斬斷這一層至親至密的聯繫的。
雖然不知康熙是因為什麼在生太子的氣,但胤祺心裏卻十分清楚無論到什麼時候,這些個皇子阿哥裏頭能讓康熙真真正正當作自己兒子的,也只有太子胤礽一個人。
皇阿瑪皇阿瑪,康熙對着太子的態度,無疑是最遠離「皇」,而最貼近「阿瑪」的。若不是太子到後來實在作大死作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康熙絕不會真捨得把他廢掉,甚至即使要廢,也是糾結至極地反覆了兩次,在廢了太子之後也依然心心念念地護着這個兒子,還在臨終之前特意囑咐胤禛,務必要善待廢太子。
這一份情分,絕不是什么小打小鬧就能抹消的。胤祺對太子胤礽其實沒什麼特殊的感覺,但他卻無疑已十分清楚的意識到,眼下康熙不理病着的太子,卻跑到壽康宮來跟自個兒說話,就跟前幾天康熙故意淡着他,卻沒一點兒動靜就准了佟家的抬旗一樣,總結起來其實不過是一個簡單到有幾分幼稚的理由無他,賭氣而已。
現在賭的氣,都是將來後悔的時候賠的禮。胤祺心裏頭十分清楚,康熙要不了兩天就會心軟,到時候就會後悔這一番冷着太子的舉動。而他這個在皇阿瑪賭氣的時候被挑中了用來作勢的兒子,到時只怕也得跟着被卷在這一份悔意裏頭,同樣沒什麼好日子過。
康熙這還是頭一次被自家兒子不由分說地推出屋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一時居然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個臭小子居然敢往外轟他,還敢把他的話說成是「有的沒的」,真當自個兒不敢揍他不成?
「二哥現在正生着病,身上肯定難受得不成。皇阿瑪不去看他,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東宮裏頭,心裏準定更難過……」
忤逆犯上的臭小子站在門口,一本正經地張開雙臂攔着他不准進屋,臉上帶了幾分淡淡的血色,胸口快速地起伏着,眼裏竟隱約顯出些不符合這個年紀的落寞傷感來。康熙心裏頭一顫,忽然就想通了幾分這孩子准也是想起了他自個兒過去生病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難受,一樣的寂寞,眼睜睜地盼着瞅着,可就是盼不來皇阿瑪見他……就像當年紫禁城外的簡陋草屋裏,那個一度重病垂死的小阿哥一樣。
被胤祺的懂事貼心日漸沖淡的那一份自責,忽然就又無聲無息地蔓上心頭若不是這一次的火災,若不是這孩子福大命大地活了下來,他或許也會像他那位皇阿瑪那樣,一直的錯下去罷……
康熙收斂了心神,忽然半蹲下身輕輕撫了撫胤祺的額頂,緩聲道:「可朕也同樣是你的父親。關懷太子卻冷落了你,你心裏就不覺得難過麼?」
「兒子又沒生病,哪是能這麼比的?」胤祺一臉的理所當然,仿佛他問的不過是一句全然無用的話,「兒子們有十來個,皇阿瑪卻只有一個,整天還有那麼多的摺子要批,那麼多的國事要管,哪能誰都細細地關照到了?無非就是這個病了便多問幾句,那個傷了就多陪幾天。兒子打小聽老祖宗講外頭的故事,尋常百姓家都是這麼過來的,自古就是這個理兒,本就沒什麼可稀奇的。古語說得好,那個,那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康熙從未想過一直以來困擾着自己的心魔竟會被自己的兒子所寬慰,怔怔地聽着他的話,心中竟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悵然若失的輕鬆來。只是前頭尚且又是安慰又是觸動地感懷不已,聽到後面這小子卻已開始滿嘴胡謅,一時只覺哭笑不得,連原本的感慨也被盡數衝散了,又好氣又好笑地照着這臭小子的腦袋敲下去:「什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是能用在這兒的麼?念的書都叫你就着飯吃了!」
「皇阿瑪兒子還沒念書吶!」胤祺捂着腦袋大聲叫屈,康熙也是話已出口才反應過來,自然不肯承認是自個兒理虧,愈發理直氣壯地又拍了一巴掌:「那就給朕去念!就這麼定了,明兒修習完騎射,就跟着別的阿哥們一塊兒去尚書房!」
胤祺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家暴成癮又蠻不講理的皇阿瑪,張口結舌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康熙大抵也是覺得自己仿佛確實太不講理了些,當即抬腿就走,絕不給這個永遠執着於跟他講理的臭小子半句叫屈的機會:「依了你的意,朕去看太子就是了!明明就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好事兒,看看讓你這臭小子一胡攪蠻纏,都成了些什麼四六不通的胡話……」
蘇麻喇姑站在一旁,無聲地笑出了眼淚。胤祺望着康熙腳下生風的背影,一臉悲壯地看向笑彎了腰的蘇麻喇姑,指着自個兒顫聲道:「蘇麻嬤嬤,這能賴我嗎?」
不知是不是聽見了他的話,康熙腳下不着痕跡地打了個絆,走得竟是比剛才更快了。
一邊走着,心裏卻已化成了一片柔軟,連臉上也仍帶着不自知的溫暖笑容。這孩子仿佛是上天賜下來叫他歡喜的,不知道為什麼,只要和他在一塊兒,心情就會莫名的輕鬆舒暢,隨便找個由頭敲上兩把,打個幾巴掌,看着那孩子跳着腳的叫屈,就像是帶着一股蓬勃的生氣直撞進他心口,燙得人熨帖至極雖然總是執着地要同他講道理,可那些道理卻沒一條是叫他為難的,反倒總是能莫名地說到他的心坎兒里去。或覺釋然,或覺寬慰,再配上只屬於孩子的一本正經和氣急敗壞,總是叫他忍不住就想要微笑。
直到出了壽康宮的大門,康熙的臉上依然是帶着笑意的。吩咐了梁九功擺駕東宮,原本積鬱在心口的淤塞早已不着痕跡地消散乾淨,心情暢快不已,連這陰沉得幾欲落雪的天氣,都顯得明朗可愛了起來。
放鬆地靠在暖轎里,康熙忽然摸到袖子裏的那一串佛珠,耐心地一顆顆捻過去,合了眼誠心誠意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純粹通透,至情至性得是怎樣的靈秀,才能造化給他這麼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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