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成德也就不瞞着蘇麻嬤嬤了萬歲爺這一會兒都差人出來問了三趟了,就等着您這一頓飯來呢。」
納蘭的性子和氣,身上也帶着一份兒滿人難得的儒雅,連天生自帶油滑特效的京腔叫他說來也顯得清潤又溫和。蘇麻喇姑淡淡一笑,道過謝便領着胤祺進了南書房,康熙正漫不經心地翻看着案上的摺子,聽得門口的動靜忽然抬頭,望見蘇麻喇姑時目光便是一亮,正要開口,胤祺小小的身影卻也順着門邊兒溜了進來。
「朕不過是有些心事,竟勞煩蘇麻喇姑親自跑這一趟,叫太皇太后費心了。」康熙起身迎了過去,接過食盒放在一旁,又微俯了身將胤祺抱起來,輕輕捏了捏他的小臉,「老五,你怎麼也跟過來了?」
胤祺敏銳地發覺到康熙眼裏一閃而過的心虛躲閃,心底暗嘆了一聲,順勢摟住了他的脖子,笑吟吟地朗聲道:「老祖宗說皇阿瑪不肯好好吃飯,特意叫兒子來看着皇阿瑪,必須得把這些個都吃乾淨了才成呢。」
「小鬼頭,朕看你啊,就是打着朕晚膳的主意,非得蹭上一頓才甘心。」
這些日子朝夕相處,康熙也早已熟了自個兒這個兒子的性子,笑着彈了下他的腦袋,將他放在燒得暖和些的炕頭上:「今兒去和成德學射箭,學得怎麼樣?」
胤祺見他尚有心思說話,自然不肯叫這難得熱絡的氣氛冷下去,又把對着孝莊時的那一套細細地說了一遍。他尚有些低燒,卻反倒叫那張比常人略蒼白些的臉龐紅潤了些許,說到興起時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叫康熙看在眼裏,竟也莫名覺得鬆快了不少,自下朝便一直盤踞在胸中的淤塞之氣漸漸消散,眼裏也顯出隱約的笑意來。
蘇麻喇姑已將飯菜擺在了桌上,她在宮中雖然身份特殊,卻從來都只以奴婢自居,自然是不肯與這一對父子一同用飯的,眼下又見這父子倆相談甚歡,便也適時告退抽身,回了壽康宮交差。
「虧朕還擔憂你和兄弟們相處的不好,早該想到你這小子跟誰都能打成一片的。」
聽得胤祺說到和幾個兄弟間相處甚歡,康熙的眼裏也閃過滿意之色,搖着頭笑了一句,卻又像是不經意般淡淡道:「可與你四哥說過話了?」
胤祺心裏微動,知道這重頭戲總算是要來了,卻依然只是恍若未覺地笑着點頭道:「說了,四哥還問我身子好沒好呢。」
康熙點了點頭,替他夾了一筷子的菜,又道:「你四哥雖說一直養在貴妃宮裏頭,心性卻是好的。你不要對他心生嫌隙,要好好相處才是。知道嗎?」
胤祺連忙雙手捧起飯碗謝了菜,心裏頭卻忍不住偷笑康熙這笨拙的套話方式想來也是,堂堂一國之君,想要知道什麼還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又幾時需要這樣旁敲側擊地試探了?看來不論怎麼說,他在這位便宜阿瑪的心裏頭,還是有那麼些個分量的。
「皇阿瑪這話不對啊,兒子雖然只把漢了個馬馬虎虎,卻也明白這雖然但是是語義轉折時才用的。四哥養在貴妃娘娘的宮裏,有貴妃娘娘親自教導,只會比旁的兄弟們更懂事才是,怎麼就兒子可真是聽得糊塗了。」
胤祺的本意其實是接着裝嫩,把這事兒打岔過去也就算了的。卻忽然心念一轉,想到自己還得找機會跟康熙提那個夢的事兒,裝得太過了怕是拉不回來,索性也就拋開了眼裏那淺淺的一層迷惑茫然,放下了飯碗正色道:「兒子斗膽猜一句……皇阿瑪不是將兒子落水的事兒,算在娘娘的頭上了吧?」
康熙微蹙了眉,只覺得自己這個兒子的氣質仿佛隱約有些變化,卻也未曾深想,只是意味深長地問道:「怎麼,莫非這事與貴妃無關麼?」
「自然了,這事兒本就是兒子的錯處。皇阿瑪教導兒子們要知錯就改,要一日三省吾身,兒子心裏也清楚得很,沒挨罰不過是因為掉到水裏頭大病了一場才逃過去,卻不能這麼就賴在娘娘的頭上。」
胤祺的神色間帶着幾分孩子特有的一本正經,小小的身體也挺得筆直,若是叫旁人看了,只會覺得這故作成熟的小大人模樣實在可愛,可康熙卻連原本眼裏的那三分笑意也盡數淡去,只剩一片嚴肅凝重,望着胤祺沉聲道:「實話告訴皇阿瑪,這話是不是太皇太后教你的?」
雖然這麼問,可他自個兒心裏都覺得不大可能。畢竟孝莊的態度他比誰都清楚,今日心中紛紛擾擾的愧疚不安,最多三分是對着胤祺,剩下的七分卻都是衝着孝莊的甚至於對着胤祺的三分愧疚里,也有着這孩子曾救過孝莊一命的緣故在。
他是孝莊親手帶大的,對這位祖母的性子再熟悉不過,自然知道她老人家是真把這孩子放在了心裏頭。沒領着胤祺對他興兵問罪就已是顧着他的面子了,自然不會教給孩子這些近乎委曲求全的話兒來寬慰他。
可是自個兒的這個兒子,難道真就能懂事道這般地步不成?
「老祖宗沒跟兒子提過,是兒子自個兒想的。」胤祺依然是一臉帶着稚氣的嚴肅神色,微微搖了搖頭道:「那一日兒子確實是去的早了,實在不該貪圖那一點子的熱乎氣兒,就貿然闖進了那園子裏去。這宮裏認得兒子的人本就不多,何況是娘娘這邊兒的人呢?錯把兒子當成了胡亂闖宮的歹人,一時亂鬨鬨地鬧了起來,是兒子一腳踩空,自個兒掉到了那荷花池裏頭,本就是誰都賴不着的,怎麼就怪到娘娘頭上去了?」
他只一口咬定是自個兒錯闖園子,卻半句話都不提梁九功頭天交代的那些事那些話顯然是康熙親自點了頭,梁九功才敢放給他的。說句實話,他心裏頭也是真不覺得這有什麼錯兒,皇上要試探一個嬪妃,於是有意在她的眼中釘身上弄了點錯處,推到她面前看她的反應,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邏輯,更何況康熙這位本就跟優柔寡斷這個詞徹底絕緣的千古一帝,實在不知究竟為什麼才會把這麼點子事一直糾結到了現在。
他心裏這麼想着,眼裏自然更是一片清朗澄澈,甚至於還帶了點兒「搞不懂您老到底在糾結什麼」的不解茫然,卻是叫康熙不由啞然失笑,抬手照着他後腦勺就給了一巴掌,竟隱約帶了一股惱羞成怒的意味:「臭小子,就你什麼都懂!」
「皇阿瑪,您又打我!」胤祺從來都不是乖乖叫他打的主兒,捂着腦袋跳下炕叫着撞天屈,堵着氣似的大聲道:「本來就是兒子行得正走得直,才不東賴西賴的冤枉那些個無辜的人呢!」
「好好,你懂事,你明理,你行得正走得直。」康熙被他氣得樂了,劈手照着他的額頭又敲了一下,「合着倒是朕枉做小人了?」
「皇阿瑪心疼兒子,兒子心裏肯定是清楚的啊……」胤祺兩隻手一前一後幾乎捂不過來,卻總算是勉強老實了些,嘟嘟囔囔地蹭到康熙身邊,將小小的腦袋不管不顧地埋進他的懷裏,「皇阿瑪對兒子這麼好,兒子這些天高興得跟做夢一樣……有時候真恨不得再生兩場病。歡喜都還來不及呢,哪有功夫怨這怨那個的?」
從胸口傳來的聲音被捂得微微變了調,又仿佛帶了幾分不易覺察的沙啞哽咽。康熙不由一怔,下意識抬手把面前瘦小又柔弱的身體撈進懷裏,輕輕拍撫着,心裏頭像是被某種極暖極窩心的東西堵着,有些喘不上氣來,卻又覺得熨帖至極。
這孩子準是已知道些什麼了,可他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兒,甚至也全然不希望自己把那些當成一回事兒。他只是在渴望着自己給他的那些最普普通通的關愛和寵溺,那些最尋常的,幾乎是每一個父親都能給予兒子的溫暖。即使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受了委屈,卻也沒有半點兒的怨懟不滿,他所能想到要做的全部,也不過是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來寬慰自己,只是為了叫自己快快的把這一篇兒翻過去,不再因此而鬱結於心……
康熙的眼睛有些發酸,將懷裏的兒子抱得越發緊了些,忽然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他是父,更是君。每個人都在跟他處心積慮地要東西,要錢,要權利,要地位,挖空了心思地鑽營。甚至他的那些小小的兒子們,也早早地開始學會了相互傾軋爭鬥,學會了在他面前使那些個幼稚到可笑的小心思,他幾乎已忘記了做一個真正的父親,究竟是什麼感覺。
他忽然不願再追問胤祺究竟知道多少,又是怎麼看待這一連串的事兒或者說,是根本不忍再追問。這個孩子的體貼懂事像是打娘胎裏帶來的一樣,叫人熨帖又溫暖,卻又春風化雨般不留痕跡。這絕不是刻意能裝出來的樣子,他已為君多年,什麼樣的人都見得太多了,自然能清清楚楚的分辨出來。
既然這個孩子只想要向他討一份最普通的父愛,他又有什麼給不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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