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自古以來就為禮儀之邦,迎來送往自有一番計較,絲毫含糊不得。
便如眼前,邱言看書院有學子、僕從出迎,足以表達重視,可落在甄知佐、陳井和林覺這樣的知情人眼裏,卻能看出其中問題。
原來,這小禮迎士,雖不如中禮、大禮,但有完整過程,甄知佐等人將邱言接來,依例,作為主事人的張華章要立在門右,請邱言走門左入院。
這些細節看似無用,卻也是種修養,體現了對來人的重視,而且漸成定製。
古代士人相見還要執「摯」,也就是禮物,普通士族是以雉為摯,下大夫以鵝為摯,上大夫以羔羊為摯,家禽血實,並不是名貴之物,卻有不同寓意,而且獻摯和辭摯也都有說法。
就如今日,張華章有事脫不開身,遣了其他人出門迎接,乍一看似是更顯誠意,但那賀書長與邱言一樣,都是被人接來的士子,卻厚彼薄此,邱言日後得悉,肯定會有芥蒂。
所謂誠摯,體現的是種態度,而非禮物的貴重,你連禮儀都遵守不了,又如何能尊重他人?
這些想法在甄知佐心頭划過,知道根本原因,還是張華章對寒門子弟的輕視,不由暗自嘆息,轉而問道:「賀書長何故天理論道?他不是有禮迎接麼?」
所謂「天理論道」,卻是一種考核,「天理」指的是理宗書院裏的「天理閣」,而論道,則說的是一個人面對幾名理宗學子,相互辯論,從而來驗證自身所學。
這種舉措,即使為了讓書院學子得以交流所學,也是為那些沒有名氣、卻自恃學識的學子準備的,書院人多。夫子難以兼顧,因而鼓勵學子展示自身學識,在揚名的同時,還能提升地位,獲得重視。
另外,能在天理閣論道的,並不局限於理宗書院的學生,外人一樣可以參與。
不過,賀書長被中禮迎來,本就受到張華章的重視。從踏入理宗書院的那一刻起,就享有常人難及的特權,又何必去天理論道?
負責迎接的儒生道:「賀書長此人非比尋常,乃天性高傲之人,出身江南賀家,但學識過人,這次是有人諷刺他有今日,主要是靠着家世,他一怒之下。直接找上了天理閣!」
這儒生說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些許敬佩之色,顯是對賀書長有些欽佩。
「哦?還有這樣的事?」甄知佐聽了,又問道。「學子間的辯論,怎可能驚動華章?」
那儒生面露難色,看了邱言、林覺一眼,低聲道:「冒犯賀書長的是兩個寒門學子。賀書長挑戰論道,卻驚動了陶石、林興,所以鬧了起來!華章這才過去主持論道。」
「陶石、林興?原來如此。那確實不好平息……」甄知佐嘆了口氣。
這時候,邱言也從陳井的口中知道了大概,更知曉了賀書長其人,遂上前一步道:「甄兄,有道是來得好早不如來得巧,難得有江南才子論道,正好過去見識一番,也好一觀理宗風采。」
聽了這話,甄知佐左右看了看,沉吟了一下,知道不好推辭,只好應下。
迎接的儒生略感奇怪的看了邱言一眼,卻不多說,依禮而行。
沒過多久,一行人入了書院。
這是邱言第一次進入一家儒學書院,難免多看幾眼,旁邊還有陳井則趁機介紹。
說是書院,其實勝過莊園,佔地百畝,有山有水,有樓閣亭台,也有花園小徑,不時能看到一兩名儒生捧着書在路邊閒讀。
沒走幾步,邱言的鼻子裏,就嗅到了絲絲墨香,感知也從四周的書生、庭院中捕捉到了淡淡的文思之氣。
這股文思之氣遍佈各處,隱隱連接着天際。
心中一動,邱言眼中閃過光芒,暗運靈目訣,頓時,視野變化,呈現出宏大氣象,書院各處文思沖天,浩浩蕩蕩,都是由文章、文思、文念構成,排列、組合,構成準則、倡導,通天徹地,仿佛隨時可能融入其中,成為一道秩序。
「不愧是儒家大德所建,確實非同一般,氣態恢宏,只是走在裏面,聞着書卷味道,都有種心神漸開的感覺,要是常駐,自然越發向學。」
心裏感嘆着,邱言卻知道,眼下局面的形成,並不是因為這裏是什麼洞天福地,而是因人成事。
相傳,此處本是大小陳老師的故居,那人算是名隱士,所住之地頗為清苦、貧瘠。
後來,二陳開闢書院,教徒講書,漸成氣候,才讓這片地方漸漸有了人氣。
這十幾年來,理宗大興,士子慕名而來,齊聚此處,文思匯聚,轉而影響到了周圍的環境。
書院中的學子日日誦讀文章,辯論學識,文思之氣越發充盈,滲入泥土、林木、花草、鳥蟲之中,潛移默化,最終形成了如今的氣象。
「這種變化,似乎也能應用到神道上面。」
感慨中,邱言的注意力漸漸被一座閣樓吸引過去——
那座閣樓,不斷釋放出激盪波動,令四周文思為之蕩漾。
「看來那就是天理閣了,這股激盪,是思想正在碰撞、交鋒。」
果然,甄知佐引着邱言等人來到那座樓前,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門上牌匾,上書兩字——
天理!
這兩個字竟,讓邱言生出一種錯覺,覺得兩字仿佛本是一字,甚至和周圍景象,和閣樓,和地面,和天空都是一體!
「渾然一體?」
感受到字中神韻,邱言的心底突然蹦出一句話來——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
這話,是邱言在大陳先生的著作中看到的,講的是將天地萬物都看成自身延伸,每一處都是自己,像對待自己的血肉一樣對待外物,這就是「仁」。
當初張鈺、劉框受甄知佐所託。曾給邱言帶去不少理宗書籍,邱言當然不會客氣,都收入了地魂書架,沉澱、積累。
此刻,看到這兩個字,感受到其中精神,地魂中的一點感悟突然蹦了出來,讓他對於人與萬物的聯繫,有了一點心得。
震!
下一刻,血肉之中。有道魄影顯化出來!
第七魄,天沖魄!
魄影雖顯,卻游離不定,並不像前六道魄影一樣凝實,而是虛虛幻幻,仿佛只是幻覺!
「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此乃性命契機!」邱言心中一凜,運轉勁力試着攔截天沖魄,但勁力卻過影而過。仿佛那道魄並不存在一樣。
這時,陳井催促的聲音從旁傳來——
「邱兄?怎麼了?還不進去?」
被這一聲叫回心神,邱言歉意一笑,轉頭一看。甄知佐正在門邊,與人交談。
「天理閣名字雖然好聽,其實就是個吵架的地方。」陳井撇了撇,和邱言一同前行。而林覺默不作聲的跟在後面,至於胡起和戴國,卻是沒法跟來。被人領着去休息了。
一進天理閣,邱言立刻就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
裏面寬敞、空曠,四面透風,陽光不受阻礙的從透射進來,散落在屋裏的每個角落。
堂中聚集了不少人,錯略一看,少說也有三四十人,默不作聲,邱言等人進來的動靜,都沒有引得一人分神看過來。
這每個人都端坐着,兩肩和脖頸不動,一雙眼睛聚精會神的直視前方。
諸人視線的盡頭,有兩方人相對而坐,一方是一男一女,男的俊朗,女的柔美,兩人衣着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尤其是那男子,面如冠玉,氣態儒雅,有股從容、淡然的書卷氣,嘴角帶笑,雖在與人辯論,卻不見半點煙火氣息。
兩人的對面,坐着七名儒生,打扮樸實,面容也不甚出色,每一個的身上都縈繞着文思之氣,只是顯得有些散亂,其中一人正在開口說理,直視言語略顯混亂。
在他的面前擺着茶水、水果,素雅、清淡。
上首坐着一人,寬袖大袍,微微眯眼,不言不語,似在思索什麼。
此人正是張華章。
找了個位置坐下,邱言同樣抬眼看去,他的感知,能從兩方身上察覺到異樣氣息,仿佛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充斥中央,好像是在兩軍對壘。只是,人多的那一方卻有些陣腳動亂,泄了氣勢。
「那個就是賀書長了。」身旁,陳井低聲說着。
不消說,那位俊朗不凡的男子,就是江南才子賀書長,至於坐在他旁邊的女子,陳井也說了來歷,竟是老宰執蔡淮的孫女,名叫蔡櫻,這些年慕書院之名,時常過來請教學問,不過,陳井離開前,賀書長還未入門,所以他並不知曉二人為何會坐在一起。
這時候,七人一方的話音正好落下,就見賀書長搖頭嘆息,有些憐憫的看了七人一眼,不疾不徐的說道:「我常聽聞,寒門士子起於卑微,發跡後,為彌補幼年貧寒,往往慾壑難填,這其實就是人慾的顯化,即便通曉經義,也難避免,須天理才能壓制,天理一進,人慾就退,步步緊逼,直至將人慾滅絕!」
顫!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閣樓內外的文思竟有波動。
同時,邱言也感到心頭一動,好不容易顯形的天沖魄竟有隱去的跡象,他頓時皺起眉頭,咀嚼賀書長之語,感覺與自身之道,隱有排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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