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幾個大媽大嬸擁着一個人,用力往街邊上架,七嘴八舌嗡嗡嗡的也聽不清說的什麼,周圍一圈看熱鬧的,姚二嫂難得地沒有露出她那張嘲諷臉,而是一副同情的面孔,大乖二乖在她旁邊瘋,她也沒管。
大媽叢中傳出一聲悽厲的叫喊:「給我回來!你們給我回來——」
潘小園心中一緊。聽聲音,倒像是隔壁劉娘子。這幾日她身子沉重,早就足不出戶在家養胎了,怎的跑到街上來了?
上前幾步,見到果然是劉娘子,臉色差得像蠟紙,披頭散髮,滿臉是淚。兩個大嬸左右拉着她,正勸呢:「娘子啊你也真敢!快回去,落下病根不是玩兒的!」
另一個連扶帶抱的把她往家門口裏帶:「娘子,你不顧自己身子,也要想想孩子啊!」壓低了聲音,又道:「着急上火,是會沒奶的!」
潘小園頓時疑團滿腹:「孩子?貞姐兒那麼大了,還吃奶?」
眼看那幫着自己挑銅錢的小廝還沒眼力見兒的往前擠,趕緊叫住,「等等!沒見出事了!」
王婆從茶坊里跑出來,一面呵斥幾個閒漢:「看什麼看!」一面湊過去勸:「娘子你操心也沒用,你當家的已經走遠啦。」
「叫他回來!」劉娘子又是一聲和她體形完全不符的大吼,把王婆震得直接後退好幾步,「那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就這麼讓他送去作踐!孩子她爹,你有了兒子就不要閨女!你怎麼就這麼沒心沒肺,姐兒平日裏也是乖的,什麼錯兒都沒犯哪!憑什麼要把她送走——我是她娘啊——我的肉啊——」
突然她一個腿軟,直接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夾雜着語無倫次的叫喊:「爹啊,你去得不是時候啊!丟下我們孤兒寡母讓人欺侮啊!我是她娘啊,你這個短命的死鬼,要賣你親閨女啊——」
旁邊幾個勸的婦人一下子全慌了,忙不迭把劉娘子抬起來,一起驚叫道:「地上是冰碴子!娘子你不要命了!」
潘小園在一旁愣着,早就從圍觀的人群里聽出了來龍去脈。就在她忙着做生意跟西門慶周旋的這幾日,久病臥床的劉公終於捱不過,深夜裏駕鶴西歸。這邊劉娘子悲慟過度,當天就早產下一個四斤重的男嬰。冰天雪地的光景,早產兒哪是容易活的,孩子爹大喜之餘,少不得走馬燈似的請大夫請婆子請乳娘,另一頭還要辦喪事,家裏的余錢頃刻間見底。高利貸不敢借太多,鄰里之間幫襯有限——其實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劉家家底沒多少,男人又算不上有本事,借出去的錢多半會打水漂——於是一個豬油蒙心,主意竟打到家裏那個白吃飯的女兒身上。恰好這時候王皇親家裏放出話來,要尋幾個清秀閨女,雇在家裏彈唱使喚,負責相人的婆子剛好路過紫石街。劉家女婿趁着老婆月子裏休息,就火速把價格談好了。
傳八卦的各人語氣不一,有的同情,有的憐憫,有的純看熱鬧。忽然這些人不約而同住了口,圍觀人眾慢慢讓出一條小道來。眼尖的一聲叫喚:「噯,劉娘子,你當家的回來啦!」
潘小園順着看過去,只見劉家女婿踩着石板大踏步走過來,手裏牽着的小姑娘不是貞姐兒是誰?她還是像往常一樣低着頭一言不發,跟在爹後面幾乎要小跑起來。
劉娘子眼睛一亮,大叫着撲過去:「兒啊——」
劉家女婿卻是一臉不耐煩,吼道:「誰叫你出來了!回去!別丟人現眼!」轉頭又朝鄰居們叫道:「家務事,看什麼看!」
卻沒人退後,人人等着一場好戲。難道貞姐爹改主意了?
男人下一句話卻說明了一切:「人家說還缺份文書,喂,當初給姐兒辦的、有你手印的戶籍抄本放哪兒了?」
劉娘子被丈夫往屋子裏趕,一面哭天抹淚地叫喚:「你個沒良心的死人,那是姐兒一輩子的着落啊……」一面哀求各位街坊鄰居:「大夥幫奴說句話,我那狠心死鬼一時轉不過彎來,以後……以後他肯定會後悔……」
貞姐爹又氣又沒面子,一把將老婆往裏一推。劉娘子哪站得住,一下子踉蹌倒了下去,引起一陣「嘩——」的驚呼。
「你婦道人家懂什麼!又不是賣進勾欄瓦舍,人家王皇親是大戶!閨女去了那兒,還不是跟着吃香喝辣,還省得咱們家裏一張嘴!就算今兒不送,過幾年出閣,還不是別人家的人?不這樣,哪養得起我兒子?你給我變出錢來?唵?我告訴你,我兒子要有一點差池,看我不把你婆娘打死!」
「你,你睜着眼睛說瞎話……」劉娘子氣急攻心,一句話沒說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旁邊幾個大娘婆子急忙搶救,七手八腳的把人抬進屋裏床上,一面埋怨地看着劉娘子他男人。那男人卻大抵是嫌丟人,哼了一聲,把女兒往角落裏一推,讓她站好,自己進門去找文書了。
北宋時期雖然禁止買賣奴僕,丫環使女都是契約僱傭,但律法歸律法,真正執行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大戶人家不豢養幾個家奴簡直說不過去,潘小園驀地想起,「自己」以前不就是什麼張大戶府上的使女,要不是過去的潘金蓮性子剛烈,敢做敢鬧,早就被張大戶收了做小——就算是逃過了這個命運,也沒逃過被安排嫁給武大的報復性婚姻。她的命運從來就沒攥在自己手裏過。
現在貞姐爹要把貞姐「送」到王皇親府上,那眼睜睜的就是個未來潘金蓮的命。難怪她娘急得尋死覓活的。周圍看熱鬧的都此起彼伏的嘆氣,說可憐小姑娘家,小小年紀就讓爹娘送走了,以後的日子可艱難哪。
世道多艱,日子不好過的,遠不止武大一家人。
貞姐臉上有幾個巴掌印兒,這會子大約是不敢再出聲,只在牆角默默地抹眼淚。
潘小園看得於心不忍,輕輕扒拉扒拉前面一個婦人,問:「他們要把閨女賣多少錢?」
那婦人搖搖頭不知道,旁邊貞姐卻聽見了,抿着嘴角,安安靜靜地答:「九貫錢。」
潘小園一下子急了,不知她是淡定還是真傻,瞪着她,小聲說:「你不知道求求你爹爹!你知道他要把你送哪兒去嗎?」
貞姐依舊慢慢答:「可是爹說有了這錢,就能辦外公的喪事,給娘買藥補身子,給弟弟……」
說到最後幾個字,終於噎住了,臉上再也繃不住,淚水嘩嘩的洶湧而下,咬着嘴唇轉過頭去,對着牆,不再理潘小園了。
貞姐爹火速找出了需要的文書,也不顧老婆還暈倒在床,大步走出門,呵斥女兒:「你也只會給我丟人!還不快走!人家等着呢!」
眼看着貞姐擦擦眼淚,點點頭,慢慢地跟着走了出去。潘小園突然覺得自己不做點什麼,以後遲早要後悔。
她一把撥開前面幾個人,直接朝貞姐爹走過去,喊道:「等等。」
男人急着賺錢到手,心急火燎地回頭一看,見是隔壁那個風評不怎麼樣的小娘子,心裏頭不爽,抬抬下巴,意思是有話快說。
潘小園不會轉彎抹角,直接說:「只為了九貫錢,把你親閨女送到不知道什麼樣人家去,大哥你忍心,我們街坊還看不下去呢!」
周圍揚起一陣竊竊私語,似乎是有人在低聲附和。
貞姐爹這事做得本來就不地道,最怕被鄰里說三道四,見她上來就削自己面子,更沒好氣,道:「你們婦道人家懂什麼!誰家的錢是大風颳來的?你們是善人,你們倒是拿錢來砸我啊,光嚼舌根子管什麼用!」
潘小園血往頭上涌,脫口就說:「砸就砸,我還出不起九貫錢?」一把拉過那個挑擔子的當鋪小廝,指着那籮筐,命令道:「打開來!讓他驗驗!」
周圍人一片瞠目結舌。潘小園以土豪的口吻直接撂下話:「反正你們還沒跟王皇親家簽文書不是?我們的炊餅店眼下正缺人手,這九貫錢,雇你閨女三個月,幫忙幹活,包吃包住!貞姐爹,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圍觀的人立刻轟的一下議論開了。果然是新發跡的生意人,出手大方都不帶眨眼的!三個月九貫,雇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都綽綽有餘,她卻要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難不成真是錢多了燒的?
貞姐一直在旁邊心不在焉地聽着,這會子卻似突然明白過來,眼睛一亮,啊的一聲叫,三兩步跑到潘小園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
「六姨,你有錢不是……你、你雇我,我給你們做炊餅,燒火劈柴打掃房間,什麼都能做……你別讓我爹把我賣了……嗚嗚,我吃很少的……」
貞姐爹則皺了眉頭,以一種看傻子的眼神,將潘小園快速地打量了一番。
潘小園顧不得後悔,趕緊把貞姐拉起來,自己往她前面一站,「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潘小園空手回到家,堂屋裏坐着望眼欲穿的武大。
她清了清嗓子,宣佈:「嗯,錢……沒拿回來。」
武大一怔,隨後看到了躲在她身後的、淚痕未乾的小姑娘。
潘小園有些抱歉地朝他點點頭,朝他宣佈了第二件事:「這丫頭以後在我們家吃住……她說她吃的不多。」
貞姐爹畢竟還是親爹,同樣的價格,讓閨女去鄰居家幫工,省一張嘴,時不常的還能見上一見,比去大戶人家當奴婢畢竟還是安全穩妥得多,當時沒多猶豫,就讓潘小園把人帶走了。
武大聽到這消息,眼睛都直了,「娘子,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潘小園嘆了口氣,捏緊了拳頭,宣告了第三件事:「這幾個月的盤纏,我會再想辦法籌。這丫頭不會白吃飯,我會讓她幫忙賺錢。」
西門慶最近有些忙。先是打聽到巡鹽御史蔡一泉路過陽穀縣,他設宴款待,席間馬屁備至,全面關懷,成功攬下了揚州早掣三萬淮鹽的生意,進帳一千貫足錢;再是審了一件人命官司:家僕苗青聯合強盜,將出外經商的主人謀財害命,最終東窗事發,被捉歸案。那苗青慌忙用贓款上下打點,西門慶拿捏腔調,軟硬兼施,狠狠地敲了一大筆,最後輕描淡寫地將苗青從案犯名單里勾了下去——這件事辦得行雲流水,他有時候都佩服自己,怎麼就無師自通,發明出這麼多斂財的手段。眼下自己要稱陽穀縣第二有錢,恐怕沒人敢做第一吧?
只是有一件事不太遂意,總是堵在心上。
這一天出門閒逛,恰值飯點,只見眾民居內炊煙裊裊,家家戶戶開火做飯,人人都是興高采烈,面前白白的大炊餅堆成了小山。
他禁不住失笑,回頭問:「這些日子裏,一直是這樣的?」
玳安撲哧一笑:「爹你是沒瞧見,這一陣子下來,全陽穀縣的老老少少都至少胖了三斤!獅子樓的生意從早到晚不停歇,縣衙廣場那些賣餶飿餛飩肉餅湯麵的,基本上全都收攤大吉了,這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嘻嘻嘻!」
西門慶知道這小子故意吊他胃口,哼了一聲,還是忍不住,笑問:「那炊餅攤呢?」
玳安壓低了聲音:「從第一天起,就不見那矮子挑擔出來了。他倒也識相,知道賣不出去,哈哈!」
西門慶低低笑了兩聲。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西門慶活了半輩子,就沒見過錢辦不成的事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想着矮窮矬武大郎在房間裏閉門生氣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就覺得通體舒泰。
那天傅夥計去送錢引,口口聲聲說看到他家已經現錢吃緊了,估摸着這會子,怕是要撐不下去了吧?武大這三棍打不出個屁的悶鳥,真害怕起來,雙手把老婆奉上,也說不準啊。至於機敏潑辣六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反手一個扇子柄甩到玳安腦門上。小廝誇張地痛叫一聲,「爹,饒命!」
西門慶哈哈一笑:「走,去獅子樓,咱們也湊熱鬧,去買那一文錢一個的炊餅去!」
等西門慶踱着方步趕到獅子樓,不由得滿意地哼了一聲。
只見人潮洶湧,熙熙攘攘的隊伍簡直看不到頭。開始兩天,大家還不太相信有這等白佔便宜的好事,都是試探着買上三五個,回家仔細吃吃,也沒吃壞肚子;這十幾天過去,整個陽穀縣老百姓可都學精了,天上居然真的有白掉的炊餅!於是每天不吃別的,專吃炊餅,拿着笸籮、布袋、竹籃、甚至臉盆,一雙雙急切的手伸在上面,簡直像是災民救濟現場。
店小二仍然在興高采烈地叫號,一文錢一個的炊餅賣得火熱。眼看着鄉親們眼巴巴的往前挪,心滿意足地滿載而歸,西門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佛光。
虧點錢怕什麼,還不及他早掣淮鹽那點油水的零頭!
可買到賤價炊餅的老百姓,似乎都不急着回家,而是不約而同地往獅子樓後面的一條小巷子裏走。那巷子本來就窄,眼下擠得每塊地磚似乎都吱吱作響,兩邊的牆皮早就被大夥的衣服磨得沒了。
人潮盡頭,傳出一聲清脆的吆喝:「大夥慢點,排隊,人人有份,別急!——貞姐兒,別傻着,給人家裝貨呀。」
西門慶臉色有點變,探着脖子往前瞅。玳安十分有眼力地湊到他身前,讓老爺把手撐在自己肩膀上。
只見紫石街那個嬌俏潑辣小娘子,這會子一襲淡色布衣,頭髮挽了個松松的髻兒,忙得汗水都浸到鬢角,半眼也沒看見他的到來。
而她身邊多了個不認識的小丫頭,靦靦腆腆的模樣,手腳卻十分利落,正握着一柄大勺,一下一下地從地上的陶缸里舀東西,裝袋,遞給身邊的小娘子,過秤,報價。
西門慶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那陶缸顯然不認識。玳安睜圓了眼睛,提醒他:「爹,似乎是醬缸……」
潘小園簡直恨不得多生兩隻手,一面收錢,一面念念有詞:「人人有份,大家別擠!鹹菜醃菜醬菜,都是從鄉下農家新收來的良心貨,配炊餅最下飯嘍!敝號還有各種腐乳酸菜漬胡瓜薑汁小蘿蔔,這裏放不下,請大家移步到紫石街總店武大郎那裏購買,價格一律從優!——噯,這位客官,把籃子拿正些,你的炊餅要掉出來啦!」
陽穀縣老百姓最近頓頓炊餅,自家醃來過冬的那點鹹菜早就配着吃光了,正愁沒東西下飯,可巧附近新冒出個賣醬菜的攤子,當真是雪中送炭。雖然醬菜賣得不便宜,但手裏的炊餅幾乎等於不要錢,兩邊攤下來,自己還是不吃虧哇!
與此同時,獅子樓新造的炊餅作坊里,蒸汽裊裊,熱浪沖天。臨時工鄆哥正在連連抱怨,怎麼一天比一天活計多呢?一籠籠雪花白面炊餅,那香味聞得他都快吐了,外面的人怎的始終吃不膩?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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