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面對金兵鐵騎,潘小園一定會想起她第一次見到炊餅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她是餓醒的。頭天晚上吃的泡麵加火腿腸大約已經消化殆盡,肚子裏火燒火燎的難受。記憶中最後一個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碼字太累,過勞猝死。
床頭的小木架子上放着個粗陶碗,碗裏面盛着幾個圓圓白白的東西,像饅頭,可又比普通的饅頭大些、扁些。顯然是剛剛做得的,還散發着若有若無的面香氣。看起來十分眼熟,卻又忘了哪裏見過。
飢不擇食,她撐起身子便去抓。誰知坐起來才發現,手臂軟得像麵條。手一抖,饅頭調皮地滑到一邊,整個陶碗倒被碰到地上,咔嚓一聲英年早逝。
噔噔噔的腳步聲響,一個梳着髮髻的中老年婦女出現在眼前。身上穿的是褐色短襦、灰布長裙——這個潘小園熟悉。她有個表姐是兼職群眾演員,三天兩頭往橫店跑,朋友圈裏發的儘是穿着古裝的劇照。看那古裝大嬸的戲服,是宋制的襦裙加褙子無疑,形制正確,當屬良心劇組出品。
這麼大年紀還玩cosplay也是滿拼的。潘小園正覺得有趣,那大嬸神態激動,看着她便開口說話了。這下她慌了。大媽您籍貫何處,說出來的話我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作為一個有閱歷有素養的現代女青年,潘小園立刻啟動應急預案,閉上眼睛,咕咚一聲,假裝又昏了過去。邪乎到家定有鬼,事出反常必為妖,敵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當然後來她才知道,那大媽口裏說的,不過是她在小說里寫過無數遍的一句經典台詞:「娘子,你可終於醒了!」
在她裝昏裝睡的一段時間裏,她聽到屋子裏有人來來去去,說着各種各樣的話。她慢慢的找出了他們發音的規律,聽懂了他們說的話,得出了一個悲催的結論:她坑爹的穿越了。
時代是北宋,因為偶爾聽到有人管當今聖上叫「官家」,這是南北宋時期特有的稱呼,而自己所處的地方,明顯是嚴寒的北方的冬季。
潘小園倒是很淡定。畢竟,作為一個在寫過好幾本穿越小說的古言作者來說,這種橋段她太熟悉,在她筆下還演繹出了各種狗血的版本,比如穿成某個妖孽男子的禁臠啦,穿成某個沒jj的太監啦,穿成兄妹禁忌戀的女主,開篇就在和哥哥做脖子以下不能描寫之事(此文已鎖啦,等等等等。相比起來,自己在床上毫無懸念的醒過來,這個開篇當得起「俗套」兩個字。
接下來是什麼?一群丫環婆子圍在身邊,爭先恐後地給出各種女主穿越前的信息?潘小園愉快地發現自己並不屬於統治剝削階級。穿越過來這具身體的居所,雖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卻也明顯是勞動人民的蝸居,灰撲撲的泥牆,幾件簡陋的粗木家具,地上的炭盆里寒酸地生着一點點炭火。身邊哪有半個伺候的,說不定自己就是個勞碌命。
那天那個大媽一雙三角小眼,眼光可犀利得緊,眼角縫每個褶子裏似乎都能抖出來三斤陳年八卦,從她嘴裏應該很好套話。潘小園自己照貓畫虎說出來的宋代河北方言還不太純正,她解釋是因為自己病還沒好全,舌頭僵直。再往自己嘴裏塞一大口炊餅——便是那天看到的白饅頭的學名——作掩護,含含糊糊的打算開口。
大媽看着她就笑:「好六姐兒,慢點兒,別噎着!這鬼門關里走了一回,居然又給放出來了。哈哈哈,想來今年地府收成也不好,怎麼連一點兒油水也不帶給人沾的!」
潘小園心裏一跳。自己在的筆名就是潘六姐,因為大學宿舍里自己排老六。她怎麼也知道這名兒?
那大媽笑道:「不過你男人可真是好手藝,無怪大夥都喜歡買他的——噯,老身也吃一個,不介意吧?」沒等她回答,自己也抓了一個,香噴噴咬了下去。
誰的男人?潘小園沒太聽懂,機智地決定不去追問,轉而問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那個,奴家有些記不清是怎生得病了……」
雖然連自己穿越過來的名字還不知道,但她決定先繞過這個問題,畢竟不想嚇到別人。
大媽萬幸是個話嘮,沒等她說完,就接話:「哎呀啊,娘子這可不是得病,是受傷唷!嘖嘖,撞了腦袋,幸好還能救醒……不過話說回來,為着你這一暈,你那當家的可沒少着急,雞飛狗跳了那麼多天,姑子也請了,道士也請了,跳大神也跳了,大夫也請過來瞧,沒少花錢唷……」
撞了腦袋?潘小園的第一反應是給力!這下出現什麼不正常言行,都可以歸咎於腦袋撞壞了,避免被人當成妖魔附體,整得死去活來。
趕緊收起笑容,做出驚訝的神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奴家好好兒的,怎麼把頭給撞了呢?」
大媽一臉惋惜,「唉,還不是怪你那個叔叔,也忒不知憐香惜玉,娘子這般嬌怯怯的身子,哪有那麼用力的……」
對方還沒說完,潘小園腦子裏已經刷刷的開啟了彈幕:叔叔?憐香惜玉?用力?看不出來大媽還是個老司機……
「……哪有那麼用力推的,一下子把娘子推下樓梯,當時就昏迷不醒了,哎哎,不過話說回來,六姐兒你也是急了點兒……」
潘小園臉一紅,為自己思想之污小小的慚愧了下,隨即又好奇起來:「奴家急了點兒?急什麼……」
大媽曖昧一笑:「人家二十多歲的大男人,能不知道他自己穿衣裳的薄厚,非要你上手去捏他肩膀?行走江湖那麼多年了,能不知道怎麼用火箸撥火?非要你手把手捏着教?自個兒喝剩的半盞殘酒,非要遞到人家眼前讓他喝,你說你急的什麼?嗯?萬幸你漢子不知道這些,否則啊,悶葫蘆也得給你磕出個響兒來!老身是過來人,可要勸娘子一句,凡事欲速則不達……」
她還說了什麼,潘小園聽不進去了,心頭隱隱生出一陣極其不妙的預感。自己的「叔叔」,居然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而自己昏迷前居然做過這些事……
她怯生生地打斷,猶猶豫豫地問:「這個,恕奴家無知,阿嬸……貴姓?」
那大媽笑道:「哈哈哈,娘子不會連這也不記得了吧?老身姓王,便是你家隔壁開茶鋪的,平日裏娘子管我叫……」
「王乾娘。」潘小園直勾勾盯着她,接話道:「奴家這下全想起來了。」
王婆呵呵一笑,站起身來,一張臉皺成一朵菊花,口中一排黃牙整齊站隊,「等娘子身子好了,來老身鋪子裏吃茶啊。」
再「想」不起來,她潘小園就白讀那麼多遍《水滸傳》了。這一年是宋徽宗宣和元年臘月,《水滸》原著第二十三回。武松剛剛徒手打死了盤踞在景陽岡上的吊睛白額虎,成了陽穀縣大英雄,讓知縣大人抬舉,做了都頭,又在街上偶遇自己的哥哥武大郎,遂在哥哥家裏住了下來。家裏除了哥哥,還住着一位嫂子。
嫂子姓名:潘金蓮,排行:第六,年齡:二十二歲,愛好:武松。
污力十足的潘六姐兒,見到武松,通體酥軟,第一反應是這個猛男連老虎都打倒了,「必然好氣力」。趁着武大出門賣炊餅,用盡全身解數勾引這個小叔。而方才王婆所描述的什麼捏肩膀、撥火、喝酒,就是原著里一段經典的撩漢場景。
書里的潘美人,先是假作無意,往武帥哥肩膀上輕輕一捏:「叔叔穿這麼少,不冷嗎?」
假借關心為名的肢體接觸,點到為止。
見武二不應,伸手奪過他手裏的火箸,順便靠近,輕聲慢語:「叔叔不會撥火,放着奴家來。」
小手兒相碰,火盆前擦出火花。
最後,則是那句經典的:「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欲拒還迎,循序漸進,潘金蓮的得意之作。
可惜剛正直男武松絲毫不解風情,更不會處理這種尷尬曖昧的局面,面對嫂嫂的引誘,先是不理,再是躲避,然後惱羞成怒,把酒一潑,把她推了一跤,義正詞嚴地罵了一頓,毅然搬出了這個危險的家,留下潘金蓮一個人黯然神傷。
這,就是潘小園穿越之前,這具身體的原主幹出來的坑爹事兒。
毫無疑問,武松這一推搡稍重了一點兒。於是和書中稍有不同的是,可憐的潘金蓮被骨碌碌推下樓梯,摔到了腦袋,以植物人狀態躺了好幾天。
潘小園捋順了劇情,頓感生無可戀,一時間竟有些想哭。過去她曾夢想着,像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穿越成紅顏禍水,在古代世界裏大展宏圖。現在她覺得自己簡直太幼稚,乖乖在現代社會當個宅女單身狗,才是真正的歲月靜好,哪怕天天吃泡麵呢,哪怕寫的小說本本撲街呢。
原著里的潘金蓮是什麼結局?讓武鬆開膛破肚,血淋淋的死在了武大郎的靈位下面。
老天爺沒有讓這個小妖精摔在樓梯上磕死,顯然,是因為後面有着更慘烈的命運等着她。
胡思亂想間,潘小園突然又記起來,自己假裝昏睡的時候,來來回回照料的,除了王婆,似乎還有一個矮小得像孩子一樣的男人……
頓時心裏一跳,再往門口一看,眼睛直了。
矮小的男人已經回到房間裏。他四肢短小,一張方臉,兩撇小鬍子,腦袋大得跟身子完全不成比例。那臉上的神情倒是誠摯,見了她,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凹凸牙:「娘子身子大好了?」
潘小園眼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頭腦空白了一刻,然後才想起來告誡自己:「武大郎不是反派,武大郎不是反派……」
雖然他現在是自己的「丈夫」,雖然說態度還算殷勤,可是這身材,這尊容,潘小園覺得自己出櫃的心都有了。
武大湊過去,一副邀功的神情:「這幾天,我可是日日伺候你,你吃的湯湯水水都是我做,還有花錢贖的藥……娘子……金蓮兒……」
潘小園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半天才想起來,他是在喚自己。
武大憨憨笑,脫下身上的短衫子,一條短腿邁上床。
「娘子,今天總可以……了吧……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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