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耳房裏乾淨整潔,桌上晾着一壺白開水。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將床鋪地面分割成一格一格的。
潘小園不客氣地坐在武松床鋪上,就坐在那一格陽光里,盯着那張柴進的親筆信,左看右看,心情已經從開始的懵然,變成狂喜,再重歸平靜,不咸不淡地評論道:「人家的字,比你的漂亮。」
武松立在窗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回敬:「人家的眼光,也比我的毒些。」
這是這位傲嬌貨所能說出的最大程度的讚揚。潘小園在心裏默默把這句話翻譯成了「武二有眼不識泰山,過去小看你了,休怪休怪,恕罪恕罪!」
她仔仔細細將信中內容讀了一遍,還不忘微微挖苦一句:「多謝你沒當場替我回絕掉。」
武松依舊似笑非笑:「柴大官人說了,若是能幫得他忙,他可以托人,給你解決個單獨的耳房,不成問題。」
潘小園一口氣噎在喉嚨口,嘖嘖兩聲,「難怪。」
當時她在金沙灘上,所見所聞所感,只是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梁山未來可能會面臨財政問題。梁山再大,也不像是個物產豐富的旮旯。如果像這次四山七寨大歸附的排場,宋江再來上這麼幾次,那麼危機是遲早的事。因此一時衝動,撂下這麼一句話,想着過個三年五載,或許能有人想起她這句未卜先知,因此而對她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女眷,稍微多看一眼,也許便是個能夠自主獨立的機會。
可如今,危機來得,似乎比她想像得還要快!
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你說這裏有人認識我?」還給她滔滔不絕地說了好話?
武松笑道:「出去吧,有人急着見你呢。」
潘小園看着他有點要看戲的神色,心裏頭起疑,但想着武松剛個自己做了好大人情,不至於轉過頭便坑人,於是把那信收好,站起來,從善如流地開門出去。
門口早就候着一個小嘍囉打扮的矮瘦漢子,一身灰衣服上幾大朵油點子,唇邊幾根鬍鬚生得錯落有致,見了她,恭恭敬敬地行禮,一張臉不知是哭是笑,反正褶得像朵花兒,只是翻來覆去地說:「娘子,潘娘子,小的這廂有禮了!」
大約是受到過武松的嚴囑,他並沒有像見武松那樣,上來就拉褲腳抱大腿,抬起一張臉,滿懷希望地看着潘小園,「娘子還記得小人嗎?」
潘小園一臉茫然,將那矮個子左看看右看看,又瞧瞧武松,最後目光迴轉來,定在了矮個子那雙骨瘦如柴的手上。心裏面一道閃電划過,忍不住一聲臥槽。
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
「你你、你是那天那個……小偷!」
叫什麼來着?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董蜈蚣,今日算你運氣,你可還欠着她一個賠禮呢。」
當日在陽穀縣,潘小園帶着武大,在縣衙廣場推銷新式豬油炊餅,精心策劃的文案和營銷,引來門庭若市,也引來了這位叫做董蜈蚣的小偷。可惜蜈蚣兄出師未捷身先死,剛一出手,就被剛剛下卯的都頭武松抓了個正着。
當時陽穀縣的黑幫老大,外號叫什麼鐵臂猿猴的,立刻出面撈人,順帶跟武松攀關係。可惜也事與願違,被武松武力智力雙向壓制,反將一軍,被迫收拾包袱離開陽穀縣,成為了山東河北盜門長久的笑柄。這件事也被陽穀縣的百姓們津津樂道,茶餘飯後,用來消食。
鐵臂猿猴的小弟們沒了生活來源,也立刻作鳥獸散。董蜈蚣之後的經歷,他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對武松說了:先是在陽穀縣窩藏了一陣子,也不敢重操舊業,走投無路之下,只得投奔滄州柴大官人,討口飯吃。
老好人柴進油鹽不忌。他覺得要想做孟嘗君,手底下總得有些雞鳴狗盜之徒,才算像話,當即慷慨收留了董蜈蚣。後來柴進被坑上梁山,董蜈蚣也總算找到了組織。雖然本事遠遠夠不上一個正式的頭領,但就此在柴進手底下做一個使喚的小嘍囉,居然也衣食無憂。
那天在金沙灘上,偶然看到武都頭的身影,董蜈蚣激動得差點沒暈過去。
誰說好漢們的義氣只在於喝酒吃肉?都說不打不相識,互相干過架的也能成為好兄弟。至於向他自己那樣,單方面被武松碾壓過的……
也勉強算是個交情吧!
柴進武功不高,屬於被迫入伙,做的又是弄筆桿子的錢糧職務,山寨里也不是太說得上話。武松呢,功夫高超不說,還是宋江嫡系,炙手可熱的新加盟成員,而且他不愛交際,手底下還沒有一個心腹小弟!
董蜈蚣覺得機會來了。
但要攀上武松何等艱難。況且,他當初瞎了眼,竟然偷到他尊嫂身上!差點毀了她的生意興隆!這梁子結的!
董蜈蚣簡直想重活一回。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他當即決定,向柴進一碗一碗的灌湯,愣是把當日那個炊餅西施吹成了陽穀縣食品界大亨。當然他還不知道後來發生的那些血淋淋的變故,但以他有限的智商也能推理出來,武大一定是死了,一代傳奇女商人就此流落黑道,令人嗟嘆。
柴進信以為真,真以為來了救命稻草,這才出面打通了他和武松叔嫂兩人的聯繫路徑。
眼下潘娘子就在眼前站着,大腿不讓抱,磕個頭總行吧?
思及此處,董蜈蚣膝蓋一軟,痛哭流涕:「娘子啊,小弟當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打你老人家主意,小的在此磕頭賠罪了!娘子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
武松冷眼斜睨着,審視這個久違的道歉。
而潘小園看到董蜈蚣朝自己「納頭便拜」,恍惚了一刻,得意之餘,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想起了當日燒自己酒店的黃鬍子燕順,以及他那一系列的悲催往事。
心思轉得比手快。她當機立斷,連忙彎腰扶起董蜈蚣雙臂。對方比她還矮,就此拜不下去。
「娘子,你……你……」
潘小園微笑,張口就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官僚語氣:「大哥何必多禮?都是過去的事了,奴家如今,早不計較啦。」
董蜈蚣一頭霧水,看看旁邊催命判官似的武松,慌了。
她不接受道歉!
董蜈蚣本事不怎麼樣,江湖規矩倒是懂得多,當即戰戰兢兢地說:「娘子不滿意小的磕頭?娘子還要怎樣?小人可以自抽嘴巴……」
潘小園慌忙一福,「哪裏的話,真的沒什麼,奴家什麼都不要……」
董蜈蚣見她居然開始反向行禮,那臉刷刷的白了,心裏有點後悔這次盲目前來抱大腿。遇上一個蛇蠍婦人啊!
「娘子可憐見,娘子你看,小人不過是犯罪未遂,物件兒留在你老人家手上也沒用,不值得……那個……小的還要靠一雙手吃飯,一雙招子也是活命的傢伙啊……」
潘小園聽他說起黑話,心也有點虛,偷瞄了一眼武松。他抱着一雙胳膊,倚牆而立,頗有些超然物外的瀟灑姿態,可臉上依舊是一副看戲的神情。見她疑惑,放開雙手,右手在左腕上虛斬一下,用行動解釋了董蜈蚣話中之意。
潘小園一個激靈,生怕他真的干出什麼來,有點裝不下去,說話開始結巴:「大哥你、你誤會了,奴並非記仇之人,況且、當日……」
武松忽然輕描淡寫地插了句話:「婆婆媽媽的做什麼,不就是個賠禮嗎,先欠着吧!只要你別耍什麼心眼兒,來日方長。」
這話簡直是仙樂綸音,董蜈蚣愣了一愣,如釋重負,大喜過望。
「是是,遵命遵命,來日方長……小的……多謝武都頭體諒,那個,娘子,以後你有所差遣,小的在所不辭,只要娘子不記恨小的……」
武松哈哈一笑,朝潘小園隨意一拱手:「我去找呼延灼打架了,嫂嫂自便。」
而潘小園看着身邊點頭哈腰侍立着的董蜈蚣,再看看武松筆挺的背影,半晌,才隱約意識到,方才自己似乎,磕磕絆絆的,收了個小弟!
而武松呢,以董蜈蚣的武力智力值,就算是白給他當小弟,他也不會要,於是順帶踢一腳,禮貌性助攻,平白撿份人情。
潘小園深呼吸,擺出大姐的架子,沉聲命令道:「走,帶我去找柴大官人。」
董蜈蚣巴不得這句話,一路小跑的迎到她面前,腰一彎,屁股撅老高,右手一舒:「娘子請!」
潘小園剛要走,又忽然停住,說:「等我去換身衣裳。」
雖然說人靠衣裝,但對於皇室後代柴進,只怕任何綾羅綢緞在他眼裏都顯寒酸。即便如此,總不能顯得太邋遢隨意,給他留下個草莽女漢子的第一印象。
於是把董蜈蚣晾在外面,自己進了裏屋,認認真真重新梳頭,換上一身乾淨的淡青色衣裙。開門出來,董蜈蚣還守在門口,彎着腰,連姿勢似乎都沒動。
潘小園忽然有種摸摸他狗頭的衝動。心裏頭感慨,這人馬屁功夫滿級,日後必成大器。
走的是關前可以跑馬的大路。潘小園從沒上過三關以內,因此也是小心低調,令董蜈蚣靠邊,自己默默觀察着,眼看着一隊隊操練的小嘍囉跑步上下,另外還有幾個有些地位的好漢,見她一個女眷,不免打量幾眼,但又知董蜈蚣是柴進手下的小嘍囉,那這女眷也多半身份不低,出於禮貌,都朝她點點頭,倒也沒多瞧。
大樹底下好乘涼,可偏偏有人不認這顆大樹。潘小園正走着,冷不丁後面一聲叫喊:「噯,這位小娘子,可是柴進柴大官人寶眷?小弟可沒見過哪,莫非是新來的?」
聲音油腔滑調,語氣竟然有些神似西門慶。潘小園吃一驚,就聽董蜈蚣笑着打招呼:「王大哥,少見少見!這位不是我們柴大官人府上的,是……」
潘小園連忙回頭,背後並沒有人。地平線一眼看到底,滔滔水泊映着陽光,上面漂着幾艘小漁船。
青天白日,活見鬼了!
一身冷汗,這才想起來往下移了目光。只見一個比她矮一頭半的男人,油頭粉面小短腿,仰着臉,正朝她嘻嘻笑呢。
一時間潘小園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陽穀縣。
這年頭,見到個比武大還矮還丑的男人,也不容易!還是在梁山!
心裏頭剛隱隱約約的有點意識,對面的小矮人發話了,依舊油腔滑調笑嘻嘻:「姐姐既然不是柴大官人寶眷,那可否認識認識?小弟王英,眼下未曾婚娶,這廂有禮了,嘿嘿!」
潘小園聽他自報家門,這才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是遇上那個傳說中的色中餓鬼了!
姓名:王英;綽號:矮腳虎;愛好:不可描述。
潘小園讀書時最噁心這人,大姑娘小媳婦禍害得不計其數,還霸佔了大美女扈三娘——不過今天聽他說來,還未曾婚娶?
呸,誰知是真是假。總之見到真人,想不到比印象里還噁心——武大郎的外表,西門慶的內心,而且還有鼻毛!
好在她和武大和西門慶都相處過,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設。如今見到王英,第一反應竟不是驚不是怕,而是……好笑。
董蜈蚣快哭了,新認的大姐被人當路攔下,對面的王英又是山寨一號人物,哪邊都不敢得罪,急得直作揖:「王頭領,王大哥,你看飯點兒快到了……」
潘小園倒不怕王英毫不掩飾地盯着自己看,這時候只要自報家門:「奴家是武……」
沒說幾個字,忽然起了念頭,輕輕住口。梁山論資排輩,此時若是提出武松的名號,對面的不可描述君應當會知難而退。他要是還不理解,那就直接威脅,「今天你敢動我一個指頭,回頭武松會讓你跪下叫爹!」——能在梁山混成一號頭領,這點覺悟不會沒有。
可是她不想事事依賴武松。眼下明知王英對自己構不成威脅,她忽然想看看,梁山上,一個帶着小弟拋頭露面的女人,說話到底是什麼分量。
於是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想好一套禮貌的說辭,剛要開口,斜刺里卻拋過來聲如洪鐘的兩個字:「王英!」
王英臉色一變,偷瞄了潘小園一眼,往後縮了一縮。
而潘小園不由自主朝那聲音發出的方向看過去,從俯視一下變成高高仰視,差點沒扭了脖子。
面前立了個鐵塔般壯漢,只見他一頭亂髮,怒目圓睜,兩條眉毛幾乎豎起來,竟是個隨時隨地苦大仇深的面相。如果說方才的王英是沒頭腦,那這位大哥就是實打實的不高興。眼下不高興大哥往這兒一杵,狠狠瞪了王英一眼。
王英顯然是忌憚他的,揚起脖子一拱手,說:「那個,兄弟還有事,先走了,呵呵呵……」
潘小園被不高興大哥的氣場鎮住了一刻,等王英走遠了,才想起來誠懇道謝:「奴家潘氏,謝過……」
「哼!」不高興大哥卻一視同仁地給了她一個大白眼,冷冷地道:「也不是什么正經娘們!」
說完拂袖轉身,大踏步走了,一頭亂髮飄在空中,陽光照出一排唾沫星子,慢慢落到地上。
留下潘小園和董蜈蚣面面相覷。董蜈蚣過了好久,才看明白她的眼神,陪着小心,笑道:「面生,那個……不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斷章狂魔自述:又是一個猜猜我是誰…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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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昨天大家的留言,我都讀了並且認真思考了一下。這裏統一回覆:梁山上百人,我不會人人都給他們寫小傳。如果我花幾百字寫了個所謂「路人」,那就是為推動劇情做準備。比如今天的重要人物董蜈蚣,在15章里就是一個醬油路人。然而我不會在15章的時候就大喇叭提醒:這個人很關鍵,雖然跟談戀愛沒關係,但以後會推動劇情blabla,對吧,那就沒有任何驚喜可言了。所以還是敬請大家耐心一些,本文是一盤很大的棋,我不會寫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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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評論里的不少童鞋說的,我希望這個故事,能為大家構建一個熱血而宏大的世界,這裏面不僅包括男女主的婚戀過程(雖然是主線,還有一個個真實血肉的人,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不遜於本文的曲折的故事。相信這樣的世界,比起只容納男女主卿卿我我、其餘人皆糞土的世界,會帶給大家帶來更精彩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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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風格如此,謝謝大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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